第三章 梵光轮 2(1 / 2)
梵境
“这几座佛塔都是中空的,其中深不可测,切不可误入塔中。三塔代表三境:参差境的上圜境、中洲境、参差境的下圜境,三境又分别对应天府、俗世、地府。三位境主都是我的徒弟,竺夜、竺昼,还有尚未转世的竺樵。”
“竺夜、竺昼,是刚才您身后那两位高僧吗?”
“他们都是年轻人,在中洲境的各个平行世界里修行很久了,只有看遍人情世事,才好定夺极乐舟的去向。三境杂务繁多,全凭自己做主,我很少过问,若无紧急之事,一年才回来一次。几年前,有桩急事难以定夺,竺昼特意来大学找过我,当时你还没有入学。”小宋露出略显遗憾的表情。
“境主可纵横阴阳、倒转时空,若非有缘人,还是不要见到为好。”
“这所寺庙如此神奇,香火应该很旺盛才对,为什么在文献里从未见到过?”
“本寺不接受香火,也不接待香客,仅供流离失所的僧人们潜心修行。你在寺院里不要打扰他们,因为他们的语言你听不懂,或许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这么大一所寺庙建在草原上,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会有不速之客吗?”
“多年来仅有一位姓舒的先生到访,本以为他是四姓族人中舍家后代。竺昼专程与我确认,才发现是巧合。据他自己讲是道听途说的草原金塔,便寻来看看,在寺内停留半日便离开了。不过,他能随时看到这座寺庙应该也是有什么渊源才对,不深究了。”
“对,遇天灾人祸会隐于世外……”小宋自言自语着,忽然回到了现实,“抱歉,我打断您了,就是说,您要寻的三人情况很复杂?”
“三人目前都在中洲境,其中两人登上过极乐舟,但目的不纯、落入了参差下圜境,即便侥幸逃出,身上也会一直留有印记。参差下圜境……的确有些复杂,会有诸多不得已的情况。”说到这里,住持略微顿了一下。
“不得已的情况?”
“说来话长,世人以为极乐舟上遍布金银财宝或是可以长生不老,为此趋之若鹜,实则出于善念才可进入参差上圜境或平行穿梭中洲境,劝人行善的本意被曲解至此,实在可惜。过几天,会有一位鸠姓后生到此,此人身上有参差下圜境的印记,专程到访,恐怕是为另一人而来。”住持像是猜到了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我……”
“你好生休息吧,我离开几日,先去寻另外二人。”取了锡杖,刚走到一半,住持停了下来。
“其他僧众久未接触俗世,恐被外人看出破绽。如果那位后生到时我尚未归来,和他聊一聊,打听一下他的来意,就算帮忙了。”住持微微笑了笑,没等小宋回答,便走出了偏殿。步伐似缓实急,袈裟在身后随风飘起,袈裟上的八宝吉祥图纹由金线织就,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真是世外高僧啊。”宋晖舟望着住持离开的背影,心生感慨。想着这两天的一系列境遇,不觉袭来一阵睡意,跌撞着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不知过了多久,他梦到一位晕倒在沙漠的中年僧人,转变了模样,成了教他打拳的慈祥爷爷,然后是治学严谨的竺教授以及隐然飘逸的高僧,各种身份的变换,也串联出了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
再度醒来,已是第三天。
小宋坐起身来、戴上眼镜向外望去,透过窗棱也能看出天色极为阴沉,恐是要下大雨。供台上不知何时被放了一个舟形木盒,卡扣处有“极乐”二字。小宋好奇之余,打开了木盒,内有一张字条:
小宋一下就认出,这是竺教授的笔迹,点点泪水滴到了纸条上。他默默将纸条放回去、合上了木盒,别说等到第七天、第十天,就算等上半个月,也要等到那个鸠姓后生,完成对住持的承诺。
小宋发现,寺内僧众们或许是语言不通,彼此之间很少交流,但和住持一样,样貌上有种超乎实际年龄的神采,想到他们都是跨越了几千几百年的得道高僧,心中唯有敬畏。抵达当日前来远迎的为首两位高僧出身中原,沟通起来还算顺畅,二人会轮流过来询问生活起居情况与需要。小宋几次想帮忙打扫寺院,均被婉言谢绝了,却将他带到了寺内的“藏经阁”——般若界。显然,住持临走前已经妥善安排过了。
要论西域文献收藏,小宋自认所在的大学已数一数二,但走进古今寺的般若界方知何为人间宝藏,无数从各国各时期保存至今的珍本、善本,都是校内古籍馆根本比不了的。记述语言也千奇百怪,除了他已熟练掌握的古文、梵文,能识别但无法阅读的还有龟兹文、莎车文、西夏文等各种不同文字。单从梵文文献的涉及面来看,也同样不容小觑,不仅有佛家典籍,还有彼时社会、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的记录,这个般若界简直是从天竺到西域的活历史。最令小宋称奇的是,从外面看这只是一间不显眼的偏殿,还没有自己住的偏殿宽敞,谁知七拐八拐的,越走越深、越走越亮,若按步数丈量,恐怕已经走出好几百米了,想起住持说过寺庙实为宿符所建,那也就不足为怪了。
小宋曾问过中原高僧这些文献的来历,回答相当隐晦,只告知为寺内僧众从各自国家带来的,久了便积累下这么多,并再三嘱托不可告与外人。
起初,小宋仅选择性地阅读古文与梵文的珍稀资料,后来胃口越来越大,连略微能看懂的也逐本翻阅。终有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看不懂也看不完,绝望地叹了口气。忽而灵光一闪,算算日子,已经第六天了,他犹豫着取来木盒内的宿符,想了又想,最终烧灰化水、一饮而尽。
吸收了宿符内毕生的学术经验,小宋如虎添翼,所有古籍都对他敞开了大门。
2011年7月18日,北京,北海善因殿前。
一位打扮随意的中年男人正悠闲逛着,忽然被一位老者挡住了去路。
“鸠老先生,别来无恙啊。”老者开门见山,虽已将僧袍改为便装,但目光依旧凌厉。
“您是……?”带着被识破身份又强装镇定的语气,中年人停了下来。
“还记得清朝乾隆年间,鸠氏一族被封印记忆吗?”
“是你!就是你害得我父母早亡!你又来干什么?您放我一马吧!我虽恢复了记忆,但已经无法绘制宿符追杀四姓族人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从最初的言辞激昂忽然改为卑微求饶,转变得很突然。
“你是怎么从参差境逃出来的?况且你登上极乐舟时已命不久矣,莫非吸收了别人的内力?”住持不改质问的语气。
“这说来话长,不管怎样,我们也算故人重逢,我请您去仿膳,坐下来慢慢聊吧。”
这有点出乎住持的意料,但凡逃出参差下圜境的必为狡诈奸佞之徒,而面前这位死而复生的鸠霁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不妨边走边说。”
“害怕我用宿符加害于您?好吧,边走边说,要不总显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鸠霁尴尬地笑了笑。
条件
二人边说边往山下走,外人看来,宛若经年重逢的老友。
当时我翻遍了极乐舟的每个角落,什么都没有,失望到想自尽。当然,我想的是把手里与外界相连的半张延命宿符留给鸠儿,至少他可以逃出去,不枉我们父子一场。
我知道你的怀疑,对于我这种人,你的怀疑很合理。我的确知道另一种逃出参差下圜境的方法,以前在书里读到过,当两人登上极乐舟却落入下圜境,只要其中一人首先放弃另一人,他就可以逃出来。而另一人,本体回到现世、样貌不变,但永久疯疯傻傻或神志不清,因为本神被留在了下圜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也没人把他救出来,因为放弃的人是永远不会承认的。
我自然不会把我儿子留在那里苟且求生,但别人未必就不会。
有天鸠儿已经睡下了,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喊,现在回想,可能是听到了我和鸠儿的说话声,因为参差下圜境里死寂一片,说点什么甚至能听到回音。
我轻轻把木舟划过去,看到了一位年轻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很朴素,看衣服款式和发型约莫六七十年代。她和我简述了她的遭遇,可怜啊!最后她说,如果可以帮她复仇,她愿意把自己残存的精命全给我。几十年了,不知是极乐舟的传说已经没落,还是怎样,在这里她只遇到过我一个活人。
我问过她,并非天竺四姓族人,也从未听说过,仅出于对传说的好奇心打听了极乐舟的情况,由此引发了一生的悲剧。可怜啊!
就这样,以复仇作为条件,我划走了女子的木舟,吸收她本神残存的精命绘制成宿符,成功逃了出去。临走前,我想让鸠儿不再以我为念,把半张宿符塞到他手里,当时仅有的东西也一并放进了极乐盒,多少留个念想吧。
我按女子给的信息找到了本体的下落,在北京一家山间疗养院里。她同辈的亲人都走了,只有她哥哥的女儿和嫂子隔三差五来探望她。程小姐最近刚刚辞了工作,自由职业,因为她姑姑的病情突发变故,准备再陪住一段时间。
我问她是否相信我,能否多说一些,她开始死活不肯说,后来我告诉她,“对于极乐舟,我知道的不比你少,只会比你更清楚。这件事,我原原本本都知道,不然不会来特意探望她”,她才多少说了一些,其实我想问的是那个人的下落。程小姐只知道那人姓延,尚在北京,听说发展得不错,按年龄现在已经退休,其余就不清楚了,但她给了我一张两人当年在松花江畔的合影,作为线索。我看了看,这在当年也是对才子佳人啊,照片还带着锯齿花边,挺有年代感,谁能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也是出于碰碰运气,我笃信,那人一定会重来当年他们登极乐舟的地方,就是这里。没想到啊,还没见到真正的仇人,先见到了当年的仇人。”
“他们是在这里登舟的?”住持语气中似带疑问。
“对,女子明明白白说的是北海白塔前的宫殿,外墙有很多佛像,只有这里了。”鸠霁指了下白塔前的宫殿,“高僧,我知道,这次又遇到您,在劫难逃,但有个不情之请,让我把这女子的仇报完,就当是为这一生赎罪,可以吗?”表情看上去很诚恳。
“这……你还有什么线索吗?逃出参差下圜境的身上都会有印记,阳光下手背会有隐约的六字梵语,何况你身上有这女子的记忆。”住持略一迟疑,还是决定成全这桩善事。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感谢高僧点拨!”鸠霁高兴得一拍大腿。
“以我目前的体力,也就是女子自己的精命,还能绘制两道宿符,一道连上女子的记忆和旧物追踪下落,一道了结这桩孽缘。快的话,明日此时便已完成,我还在这里等您,至于是把我送回参差下圜境,还是怎样,任凭处置。”鸠霁向住持深深鞠了一躬。
“善因殿前结善因,善莫大焉。”住持匆匆几步消失在林间,声音还回荡在山里。
鸠霁再抬起头,已不见住持的踪影。
次日,正午,北海善因殿前。
住持将恢复老迈的鸠霁带到了白塔背阴处,鸠霁向远方望了望,带着难以琢磨的笑容,随住持一起消失了。
从此,再没人见过鸠霁。
据鸠霁所知,当年鸠氏一族确实另有一脉同在中原。因鸠氏二脉对四姓族人的态度本有分歧,故早早分道扬镳,却意外躲过了劫难。此后,另一脉族人从未联系过他们,想来也不会与四姓族人为敌,只是宿符未消,恐怕多年来一直饱受咒噬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