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誓约岂轻言(中)(2 / 2)
“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兰七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淡笑,“他与那名女子的相遇啊……”抬手又扯了根着枯草绕在指间,低头,看不清是何神色,过得了半晌,才缓缓道,“曾经当作故事般,在小时候的我们的耳边反复说过无数遍,以至今天都能记得。”
兰七笑得怅怅的,碧眸一瞬间有水雾轻漫,朦胧幽深。
“他与她相遇于一条长街上,人来人往中,似乎只是一抬眸,他看到了怀抱杜若的她,她看到白衣如雪竹箫凝碧的他,很平常又似乎不平常。长长大街,熙熙人群,仿佛天生她(他)便在他(她)的面前,那样的自然如飞花流水。”
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的扯着指间枯草,一截一截的扯断。
“长街遥望,正茫然间,那名女子已到身前,素手伸过,赠他一枝杜若。他接过,未及反应,那女子已飘然而去,留他持杜若怅望,却已香踪渺渺,那片刻竟如幻梦。可是一月后,他却又在人潮熙攘的庙会里再次遇见了那名女子,依然是满怀杜若,幽香袭人。这一次的相遇,两人心中惊异却又觉理所当然,女子依然赠他一枝杜若,而且还开口和他说话了。”
指尖捻着断草,便一点一点化为粉沫,簌簌落下。
“‘若能再逢,便与君有缘,愿许终身。’”兰七抬首,“女子说完这句话后再次飘然离去。兰澹宁看着手中的杜若,讶然又哑然,可心头却已泛涟漪。此后,一日日过去,他有些期待有些好奇,当然他依然自负绝不会动心动情,只是数月过去,他却未曾再遇那名女子。从开始的期望,慢慢失望,再后来便淡化了,如此差不多又一年过去,他以为就此湮没红尘,甚至为此暗暗庆幸。因为他的那一点‘记忆’已令他明白,那是不妙的征兆。”
“那后来呢?真的没有再见到了吗?”宁朗追问道。
兰七一笑,略带冷意。“若没有再见则更好,偏生……哼。”
宁朗眼巴巴的看着她。
“那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下着大雪,兰澹宁错过了投宿,正想觅个过夜的地方,不想前方传来兵刃之声,是以飞身过去一探究竟。等他赶到时,却只见雪地里卧着四具尸首,而尸首间一人独立,碧衣染血,犹带一身的煞气与杀意,却如雪中红梅,有着一种夺人心魄的美摄人神魂的艳。闻得有人靠近,那人转身回首,两人都是一怔。那一刻,兰澹宁看着这个明明刚杀了人却依然一身杜若香气的女子,心头之感已不止是不妙,而是大劫临头。”
兰七转头看着宁朗,似笑非笑的模样。“这便是他们的第三次相遇,你说他们是不是很有缘份?”
宁朗点头,“有缘。”
“呵……”兰七一声轻笑,却是无喜无悲,“那一夜的再逢,想来兰澹宁自己也分不清是震憾更多还是惊喜更多,但总之是他们很奇妙的第三次相遇了,而且……他们相互动心了。”
“这……他已经娶了妻子,怎么可以再喜欢别的女人。”宁朗眉头皱起了。
兰七点头,道:“是啊,他已经娶了妻子,而且他还承诺过他的妻子一生只欢喜她一个只拥有她一个女人,可是……动心却不是承诺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得了的。那名女子对于他们这第三次相逢,认为是上天所赐的缘份,也是她心之所属,是以她倾情以许。但兰澹宁以已有家室相拒,谁知那女子却说‘妾许你,乃是因妾心喜你,与你家,与你妻何干。’”
“啊?”宁朗惊讶。可看着兰七,忽然又想到,这样奇怪的话她也能说出。
兰七看着宁朗道:“兰澹宁当时听到那话估计也和你一样的反应,惊奇不信。可是,他没有拒绝女子的邀请,去到了乌云江畔的小小庄园里作客,而不过数日,他便再也不舍离去。这名女子不同于他以往所遇所知的任何一个,她做什么都只是随心而为,只要喜欢,便可去,便可做。所以她可以雨天撑一把伞立于庭园一天一夜,只是要为她喜欢的那株红梅遮雨,怕被大雨打落了花瓣。所以她可以一夜间血洗乌云江上的水贼窝,不是为行侠除恶,而是因为她住在乌云江畔便不容他人横行。”
这人好任性。宁朗心中道。
“而她所知所会的又是那么的多。江湖任何门派的武功她都可知优劣,与她谈论诗文又可出口成章,一曲琵琶《凤裔残音》令他神魂欲夺,便是奇门遁甲术她都懂。更而且她又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神秘,江湖无人知她的身份,也无人认识她。她从没问过他是谁,不问他的名字,不问他的家世,不问他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更从不提及他的妻子,似乎除了她眼前的这个人,其它一切她完全无兴趣。她只是喜欢他,所以要和他在一起,没有所谓的矜持,没有所谓的礼法,她是那样清楚明白的、浓烈真实的表达着她的喜欢与情意,兰澹宁拒绝、挣扎,可是……面对这样的人,他如何能抗拒得了,最后,他终是沉沦了。”
兰七忽地转头看住宁朗,道:“宁朗,你知道承诺与誓言有何用处吗?”
宁朗冷不防她有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就是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
“错了。”兰七冷嗤一声,碧眸无比的亮,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子,冰亮的,“承诺与誓言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背叛!”
“可是……”宁朗不能认同,想要反驳,可兰七显然并不想听,转回头继续道。
“兰澹宁忘了对妻子的承诺,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忘了他的家,忘了他的妻,忘了江湖,他整个心神都围绕着那位自称小名阿寐的女子。日日相看不腻,月月相对不长,如此眨眼间一年便过去了,他与阿寐就在乌云江畔整日厮守着,阿寐还给他生下了孩子,是一对双生子。一次拥有两个孩子,两人都很高兴,可是当孩子睁开眼睛时,他们才发现,先出生的那个眼睛是黑色的,而后出生的那个眼睛竟然是碧绿色的!看着那双诡异的从未曾见过的碧绿眼睛,兰澹宁呆住了,但是阿寐却安抚他说,她的兄长的眼睛瞳仁也带碧色,人说外甥多似舅,这个孩子估计是像了舅父。兰澹宁虽未有多言,可他心头到底是埋下了不安。不久,他便收到了家中传书,乃是他的妻子见他久未有音讯甚为担心,所以才雪鹰传书他。到这刻他才想起了他还有一位妻子。”
“这两个孩子……”宁朗吃惊的看着兰七。
“是的,这两个孩子就是我们。”兰七很干脆的承认,“兰澹宁想要回家看看,阿寐虽不舍,却也未有阻拦,反为他准备行装。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也见到了久未见面的妻子,可他却只在家中停留了半月,便再次离开。家中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已无法留住他,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阿寐,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回到了乌云江畔,回到了阿寐的身边。只不过这以后,他倒是隔几月便回家一次,妻子自然是满心欢喜,而阿寐也从未有过多言。久了,兰澹宁便明白阿寐的意思,他们是两情相悦,所以她只要在这乌云江畔他是全心全意相待就可以,离了庄园,他去哪里做什么都与她无干。于是,便就这样过下了,家中有贤妻,江畔有佳人与娇儿,兰澹宁过的日子神仙也不如。”
“这样,他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宁朗问道。
“呵……问得好。”兰七笑一声,“兰澹宁若真的泯灭了良心也就好了,偏生那一无是处的东西他却还留着一两分,所以他不安,所以他愧疚,而孩子的那双碧绿的眼睛更是他心头的一块重石,让他时刻也不敢忘记他对妻子的欺瞒与背叛。于是就在这一半快乐一半受着良心谴责中又过去了数年。那一年冬,兰澹宁回家住了一月时间,过完年后便离开,可回到乌云江畔不久,便收到了家中飞书要他回去,原来是他的妻子怀上了孩子。他本乃家中嫡系长子,可成亲数载,一直未有子息,家中长辈甚是焦急,好不容易这一次竟然有了,当是举家大喜,是以传他回去,要他在家好好陪伴妻子,静待第一个麟儿的诞生。”
兰七顿了一下,微微喘一口气,才道:“他回到了家中,却又想念着乌云江畔的人,看着全家期盼着孩子降生的欢喜,就会想起那两个已近五岁的双生子,看着温柔的妻子,就会想起倾其所有待他的阿寐……他想要和家里坦白,可是他不敢,他想要和妻子诉说,可是他不忍,于是他矛盾着、苦恼着、坐立不安着。他的妻子颜紫昔也非愚笨之人,这些年夫君常年不在家,且每次回家也是很快离去,而今孩子将至,却不见他有欢笑,反是眉头时锁心事重重,由不得心中也生疑团。兰澹宁在家中住了一月,终是耐不住了,因为双生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回去和他们一起过。于是他借口江湖朋友急事相召,匆匆离了家,赶往乌云江畔,想着来回也就半月时间,等过了孩子的生辰,便马上回来。”
兰七说至此停住,宁朗看着她,只见她指尖轻轻颤着,忍不住伸手去握住,触手冰凉透骨,如握玉石。手上的暖意令兰七诧异的转头看着宁朗,实想不到他会有此举,而宁朗被兰七一看,顿时醒悟,脸上发热。
兰七抽手,屈指弹在宁朗脑门上,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兰澹宁到了乌云江畔,颜紫昔也悄悄跟到了乌云江畔,当看到了与夫君柔情蜜意的阿寐,看到了他们膝下那对双生子,那一刻,她已不只是震惊而是彻底崩溃了!她不敢置信,与她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夫君,那个曾经誓约一心一意相携白首的人竟然偷偷有了别人,竟然还有了两个那么大的孩子!被欺骗的愤怒、被背叛的悲痛彻底击垮了她,神魂痴狂中,她听不进兰澹宁任何一句话,她闭眼不看那个女人,她抱头狂奔,兰澹宁在她身后追着。可颜紫昔武艺虽低微,却有一身绝好的轻功,否则也不至能追踪他到此,且此刻疯狂失智,更是跑得快,全无章法的乱跑着,兰澹宁怎么也追也隔着数丈远,也不知跑了多久,最后她终于停下来了,因为前面已无路,前面是悬崖。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跑到了山上。颜紫昔看着前方的万丈深渊,似乎清醒了一点,她回头看着惊恐无比追来的兰澹宁,说了一句‘郎心似天,妾心如玉,天朝夕易变,玉碎不瓦全。’然后纵身一跳。”
“啊!”宁朗由不得一声惊叫,“兰澹……你爹爹追到了没有?拉住了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