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香盒(2 / 2)
过了一会儿,裴家的仆人上来轮替,嘉穗和裴元悯这才休息片刻。
她自粥棚走出,听见身后裴元悯的小厮惊呼,“公子的手都烫红了,怎么一声不吭,这要是落了疤可怎么好?”
“不过烫了一下,哪里值得大呼小叫?”裴元悯蹙眉,低声安抚一惊一乍的小厮。
见嘉穗走了过来,裴元悯下意识将手藏在背后,“六妹妹辛苦了,可是有什么事?”
嘉穗摇头,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掌,温柔的道:“把手给我。”
“六妹妹?”裴元悯微愣。
嘉穗伸手碰了碰他藏在身后的胳膊,裴元悯没想到没藏住,有些尴尬的放下手。
嘉穗以为他说的是真的,等他伸出手,才发现裴元悯胳膊上烫出一指长的伤口。
嘉穗秀气的眉皱起,她笑着好看,皱眉也好看,裴元悯移开视线,不敢直视嘉穗容光。
“并无大碍,六妹妹不必担心。”
“这叫并无大碍?”嘉穗挑眉,指着那触目惊心的烫伤问。
严重处已起了水泡,若是就这么捂一天到家,第二日必得溃烂。
她从袖中掏出去痕膏,轻轻均匀涂抹在裴元悯的患处。
去痕膏质地清凉,涂上瞬间火辣辣的痛感不再,裴元悯脸色微红:“六妹妹这是什么药膏,比我过去用的都要好。”
嘉穗微微一顿,她低头,状若无意道:“家中秘方,裴表哥觉得有用就好。”
她嫌药味重,就照记忆中,宫里木芙蓉入药的去痕膏方子,抄录了一份给医馆,让他们做了出来。
这药方的来处,自然是不可告诉旁人的。
裴元悯知趣没有再问,旁边忽然一道黑影闪过,朝嘉穗扑来。
他眼疾手快护住嘉穗,“六妹妹小心!”
嘉穗回过头,发现地上跌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身上衣衫打满补丁,似是饥饿许久,端着粥碗,却路都走不稳。
这一摔,满碗的粥汤砸碎在地,女子匍匐在地呜呜哭着,被烫红的双手还想捞捡残羹,被嘉穗蹲身抱住手。
女子目露惊恐,挣扎着想推开嘉穗,嘉穗轻声哄她:“不怕,不怕,我不是要抢你的,粥还有的。”
等安抚好女子,嘉穗捧起她的手细细吹了吹,扭头让梅子重新盛来粥汤,等晾凉了再给她。
附近没有医馆,这烫伤容不得等,否则撑一日非得溃烂不可,好在烫的不重,涂药膏即可。
“我替你涂药,会有些疼,你且忍忍,你的手又细又长很漂亮,若是被烫坏了留疤,就可惜了。”
嘉穗从怀中掏出
去痕膏,不吝惜地挖出一大块,替女子患处仔仔细细涂抹一遍,又用帕子裹住。
裴元悯怔怔看着,他家中也有姐妹,端庄的长姐,活泼的幼妹,可都和嘉穗不一样。
嘉穗连垂眸的神情都温柔似水,他原以为,嘉穗只会为他一人这么细腻的上药,原来不是,原来换做任何一人,嘉穗都有这样的耐性和柔意。
不曾在意裴元悯眼中稍纵即逝的失落,嘉穗将女子的手慢慢放下,声音又轻又柔, “伤口切记不可沾水,到明日就不会痛了。此处施粥十日,若是饿了,还可以再来。”
女子瑟缩着抽回手,大概是确信嘉穗不会伤害她,她轻声道谢,目光忍不住看向嘉穗手中银盒装的去痕膏。
“这个,可以给我吗?我家中没有药膏……”
嘉穗将女子扶起,裴元悯上前搭手,嘉穗将去痕膏温柔放在女子手心,“当然可以呀,若是不够,还可以再来找我。”
“多谢……多谢姑娘。”
“不必言谢,粥晾凉了,快去喝吧。”嘉穗让青青将女子带去吃粥。
转过身,见裴元悯身上被泼了粥汤,都印入衣袖了,他也不曾出声,想必是方才为她遮挡时沾上的。
“裴表哥,你的衣裳脏了。”
“无碍,一件衣裳罢了,没有烫着你就好。”裴元悯含笑摇头,“表妹心善,我自愧弗如。”
“这算什么心善,举手之劳。”嘉穗瞧见他额上有汗,她的手帕又给了方才那受伤的女子,便伸手掖起衣袖,踮脚轻轻擦拭裴元悯的额头。
“今日是我要多谢裴表哥才是。”
远处。
树荫下泊着一辆马车。
平州名门望族今日都来法灵寺施粥,马车众多,便也不扎眼。
方才手被烫伤的女子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悄然走到马车旁,抬手深深一礼,眼中流露出敬畏之意。
“主子,法灵寺前来乞粥的难民中果然有东番人的探子,平州富庶不少,今日又集结了当地名门望族的家眷,只怕东番人想借机生事,绑走几姓家眷来换取钱财。”
东番人是如何混入大雍平州地界的,自是有承王的奸细接应。
东番向来眼馋一海之隔富饶的平州,此举若成,掳掠银钱不说,必将引起平州动乱,以失民心。
“再去查,若有异变,及时回禀。”马车中传来男人平静的声调,像是早已知道东番人的计划,不曾有丝毫惊讶。
“是,陛下。”暗探转身,一阵若有若无的木芙蓉香飘散开来,透过车帘气孔,幽幽浸入封闭的车壁。
这香只要闻过一次,就再难忘。
坐在马车中的姜献猛然睁眼,他抬手掀起车帘,阴鸷的目光紧紧攥住暗探身影,“你身上的,是什么味道?”
暗探连忙回过身下跪,低低嗅了嗅手上的木慕容香,迟疑地从怀中递出那盒去痕膏:“陛下说的是这个味道吗?”
姜献揭开银盒,木芙蓉香气柔柔散开,如梦中千思百转捉寻不得的气味,一模一样的味道,他只曾在穗穗的身上闻到过。
她肌肤娇嫩,一时疏忽磕着碰着,或是他夜里稍一用力,翌日身上遍布红痕,几日不消,分明也没敢用十分力道,她就娇滴滴喊疼,泪眼颤颤不肯再让他碰一碰。
他只得让太医院用最好的药材给她做药膏,千金万两的药材,果然比寻常的药膏都要好用,用上几个时辰就消肿。
他夜半就多了一件事,替穗穗上药,她累得睁不开眼,他若手重弄痛她,穗穗哼哼唧唧来推他,被他握住手腕,挟进怀中才安分。
后来穗穗嫌弃药味冲鼻,采来她亲手种的木芙蓉入药,从此她身上便总有这股淡淡香气。
他抱着她的旧衣入眠时,华丽柔软的衣袖上就是这香气,只是透着一股萧瑟的冷意,不再有她体温融开的玉软馨香。
穗穗死后,太医院便封了这药方,再不曾启封,所以这方子不可能传出宫外。
若是太医院的人真有这胆子传出,那早就掉了脑袋。
所以,是谁?
姜献握住银盒的指节一寸寸用力至泛白,他在外人眼前素来平静自持,唯有遇上穗穗的事,血液自后颈引沸,他猛然掀起眼前锦帐,自马车中走出,俯下身,微微眯起眼,寒声质问:“这是谁给你的?”
暗卫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面露惶恐的跪地,抬手颤颤指向远处纤细娇丽的女子。
“方才属下易容成灾民,不慎被粥烫伤,被一位小姐救起,为防被东番人的探子察觉,才问她要来了药膏,就是……那位小姐。”
姜献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恰好看见嘉穗踮脚给裴元悯拭汗,她笑得温软动人,如情窦初开,身旁少年低头迁就她高抬的手腕,怕她累到胳膊。
犹如……不,真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璧人。
是她啊。
南嘉穗。
姜献双目阴沉,指腹用力捏紧掌中脆弱的银盒,银本就软,隐隐有变形的模样。
南嘉穗生得极好,尤其是她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和穗穗一模一样,他几时才发觉的?是她上次被他吓到哭泣的时候吗?
穗穗哭时,习惯性轻皱鼻尖,如猫一样,眼尾下垂,无辜可怜。
笑时弯如明月,乌黑的眼仁清亮浓郁,眼尾飞扬,卧蝉饱满白皙。
尤其是她过去有虎牙,笑时嘴唇总是要张开一点,可“南嘉穗”没有啊,她笑起来和穗穗那么相似,相似到好像一个人的表情,只是换了一张截然不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