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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后扶着她的余校长眼眶一湿,哽咽地说:“我晓得你会这样走的,爱芬,你也是好人,这样走了最好,我们大家都不为难,你也高兴。”
明爱芬死了。
满屋子的人都没有做声。
只有余校长在和她轻轻话别。
张英才忍了一会儿,终于叫出来:“明老师,我去为你下半旗志哀!”
张英才走在前面,孙四海跟在后面。邓有米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学生全部集合到操场上,说:“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老师去世了!”再无下文。
张英才拉动旗绳。孙四海吹响笛子,依然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很旧的国旗徐徐下落,李子和叶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余校长给明爱芬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点上长明灯,再赶到操场,见国旗真的降了下来,慌张地说:“这半旗可不是随便降的,你们可别犯政治错误。”他伸手去升旗,使劲一拉,旗绳断了。
张英才说:“这是天意。”
余校长急了,对邓有米说:“这是政治问题,不能当儿戏。快找个会爬树的人,上去将绳子系好。”
“老余,你去张罗明老师的后事吧,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万站长停一停,又说,“明老师这一走,名额的问题还得重新研究一下。”
余校长说:“万站长放心,这事我已考虑好了,保证不误你下山。”
万站长在山上一直待到明爱芬入土为安。
教育站的黄会计来送安葬费时,带来了李芳的口信,要他马上回家,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万站长对张英才说:“屁事,一定是闻到风声了,又想打这个转正名额的主意。”
张英才说:“你就硬气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
万站长回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葬礼来了千把人,都是界岭小学的新老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亲属,操场上站了黑压压一片。
张英才到村长余实家报信,并询问,到时候谁给明爱芬老师致悼词比较合适。学校的几个人商量好了,这事最好由村长余实来做,实在不行就由万站长顶上去。张英才去问时,村长余实大咧咧地打几个哼哼,没有明确表示。追悼会开始前几分钟,村长余实才来。村长余实没想到,来参加明老师追悼会的人,比前几天村里开换届选举预备会还到得齐,便从张英才手里要走已经写好的悼词。村长余实念悼词时,还脱稿添了一句:“明爱芬同志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她的教育业绩,将垂范千秋。”
张英才对村长余实加的第一句话很反感,在心里说,拉选票都拉到追悼会上了。当他见到村长余实说话时噙着泪花,还是将所有的不快扔在一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让他润润嗓子。
来的人都送了礼,有布料、大米,也有送鱼肉和豆腐鲜菜的。孙四海摆个桌子想要登记,送礼的人却都不去那儿,说这么多的人情,余校长若是一一还礼,如何负担得起?孙四海坐在那儿没事干,就去厨房帮忙,王小兰在,她被请来负责筹办葬礼后的酒席。孙四海还没和王小兰说上话,邓有米就来喊他,余校长要他俩去商量一件事。
张英才和万站长看着他们平静地进了余校长的家,又看着他们平静地从余校长家里出来。见多识广的万站长都没料到,这是在开校务会,专门研究那仅有的一个转正名额问题。
万站长随后进去看了看,见余校长正在那儿填表,就没有打扰,出来对张英才说:“余校长转正后,这两年的进修课他怎么上?儿子余志由谁抚养呢?十几个在他家寄宿的学生又该怎么办呢?”
张英才也没有答案,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谁能把后路看得一清二楚!”
酒席在操场上摆了几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从附近村里借的,酒菜全是别人送礼送的。大家都说,就是上次老村长死,也没有明老师死得隆重。
酒席散后,就到了黄昏。张英才送还最后一张桌子从山下的村里返回来,见万站长和余校长正在家门口争论着什么。两人都很激动。张英才想走过去又有些犹豫。站了一会儿,孙四海和邓有米也来了。
万站长见了,就喊:“你们都过来!”
张英才走过去。万站长递过一张表:“你看余校长是怎么填的。”
张英才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张英才”三个字。
张英才结结巴巴起来:“余校长,你怎么能把转正名额让给我呢?”
万站长说:“我劝不转他,就看你的了!”
余校长说:“谁来劝也没有用,这是校务会决定的。”
张英才不相信:“真的么?”
孙四海说:“是真的,从上次李子出事后,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和王小兰怎么办?我的一切都在这儿,转不转正,已经无所谓了。”
邓有米接着说:“明老师这一死,我也彻底想通了,不能把转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着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别的都是空的。张老师,你不一样,年轻,有才气,没负担,正是该出去闯一闯的时候。”
张英才仍说:“我不信,这不是你们的真实想法。”
余校长正色道:“张老师,你这样说太伤人心了。邓校长和孙主任的确是自愿放弃的。只有一点,大家希望你将来有出息了,要像万站长一样,不管到哪里,都莫忘记还有一个叫界岭的地方,那里孩子上学还很困难。”
张英才听不下去,大叫一声:“我不转正。”转身钻进自己屋里。
万站长随后进来,打开凤凰琴拨了几个音。
张英才说:“你不要乱弹琴。”
万站长不听他的,又拨了几下:“当初上山时,你问过这琴的主人是谁——就是我。”
张英才一惊:“那你干吗要送给明爱芬?”
万站长只顾说自己的:“转正的事我不强迫你,我讲个故事,你再决定。十几年前,界岭小学只有两个民办教师: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那年,学校也是分到一个名额。论转正条件,女老师比男老师明显要强。男老师就想别的门路,迅速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女人已离了两次婚,但她有一个在部队当将军的叔叔做靠山。女老师当然明白这一点,她为了证明比男老师强,明知转正无望,又刚生孩子,还是硬撑着要去参加考试,想在考分上压倒男老师。”
张英才说:“我明白,男老师就是你,女老师是明爱芬!”
万站长面色苍白地说:“其结果就是前几天余校长所说的,明爱芬将自己弄废了。我一转正就调到乡教育站。走之前,我不敢见明爱芬,就想将凤凰琴作为礼物送给她,让她躺在床上有个做伴的。写好字后,又怕自己的名字会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将自己的东西全拿走了,只留下凤凰琴。”
张英才听完了说:“这叫有所得必有所失!”
万站长说:“你真聪明,我就是要你明白这个道理。”
张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说话。
“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还不晓得李芳怎么跟我吵。还有蓝小梅和蓝飞,不知他们会如何想呀!”万站长躺下后又补充说,“这次转正的两步棋得反着走。明天你就随我下山,先到省教育学院报到,回头补办别的手续。别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学,晚了赶不上考试,拿不到学分就麻烦了。”
万站长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屋里不见张英才。
他开门一看,张英才正独自靠在旗杆上出神。
天上开始纷纷扬扬地落雪了。第一片雪花落在脸上时,张英才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一下,他想不到这是落雪,以为是自己的泪珠。待到他明白真的是落雪了,抬头往高处看过一阵,还是不愿认可,这些从茫茫天际不请自来的清凉与纯粹的东西,不是泪花而是雪花。
界岭小学依然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让张英才亲手升一回国旗,张英才在笛声中一把一把地拉动绳子,身后忽然响起凤凰琴声。张英才回头一看,万站长和余校长正在合作,弹奏着国歌。仰望国旗的张英才觉得自己满脸冰凉,这时候,他又希望那是因为天上落了太多的雪。雪花还在飘落,然而,张英才脸上堆积着的主要是泪花。
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时,大部分学生还未到校。这种天气,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学生,大家都为
不能为张英才送行而感到惭愧。
张英才将那副四百度的近视眼镜送给了孙四海。
余校长将凤凰琴送给了张英才。
然后,大家握手道别。各走各的路。
张英才和万站长下到半山腰时,遇见了邮递员。邮递员又给界岭小学送来一麻袋信,还给了张英才一张汇票。是报社寄来的一百九十三元稿费。
万站长感叹地说:“城里的待遇就是高,一篇文章的收入,比我一月工资还多。”
这时候,张英才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是叶碧秋的父亲,他要到乡里的铁匠铺,将自己的砌刀修理一下。叶碧秋的父亲说,余校长在为明爱芬举行葬礼时,还抽空同那些不让孩子上学的家长谈话,大部分家长都表态说,不管家里如何苦,过了年,一定会让孩子到学校里来。张英才和万站长走累了,想歇歇,就让叶碧秋的父亲先走了。
叶碧秋的父亲有些不舍地说,早上同女儿一道去学校,听说张英才要离开界岭小学,叶碧秋为了忍着不哭,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叶碧秋的父亲在前面越走越远。
雪越落越大,几阵风劲劲地吹过,天空就乱舞起来。转眼之间,地上没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变成了雕塑。
张英才望着雪景,不免说了句:“瑞雪兆丰年。”
万站长说:“别浪漫了,快走吧,大雪就要封山了。”
没走几步,万站长自己却停了下来,怔怔地往回看。
张英才难得叫声舅舅,问他是不是有东西丢在界岭小学。
万站长说:“我好像听到凤凰琴在响。”
张英才说:“怎么会哩,凤凰琴在我背上背着哩!”
万站长说:“有些声音你现在听不见,将来也许会听见。”
张英才故意说:“谢谢领导提醒!”
万站长不与他说笑:“想说界岭小学是一座会显灵的大庙,又不太合适,可它总是让人放心不下,隔一阵就想着要去朝拜一番。你要小心,那地方,那几个人,是会让你中毒和上瘾的!你这样子只怕是已经沾上了。就像我,这辈子都会被缠得死死的,日日夜夜脱不了身。”
说话时,万站长的神情格外忧郁。
张英才想起一件事,下山之前,别人都送了礼物,只有万站长没送。万站长就问张英才想要什么。张英才指着山沟,要万站长想一想,当初送自己上山时,将什么东西扔到山下去了。见万站长终于想起那枚硬币,张英才就说,自己想要他将那枚硬币还回来。万站长往路边走了几步,然后弯下腰做了一个捡东西的动作,回来后,手心里真的出现一枚硬币。张英才拿过硬币,看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