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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夏天的浮云 2010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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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淼看完那本不知道谁写的手稿,天已经亮了。在阅读的过程中,好几次要窒息,他很难想象唐镇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可是,现实的残酷印证了许多东西。他一直希望能够在手稿中看到关于祖父宋柯的故事,却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这让他有些遗憾,也让他对比手稿中更远的那个年代充满了想象。

窗外,刮了一夜的风停了。

宋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开窗帘,他看到了如洗的蓝天;推开窗,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不敢相信,如此美好的清晨,还会有什么罪恶在唐镇发生。

2

刘西林一大早起来,还是擦枪。他喜欢五四手枪,手感好,沉甸甸的,有分量,能够激发他的力量。此枪射程远,最佳射击距离是五十米,但在五百米内仍然有杀伤力。在他看来,五四手枪最大的优点就是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这是男人用的手枪。

这个清晨,刘西林不像以往那样心静神定,而是忐忑不安。

在擦枪的过程中,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条大黄狗以及被白麻布裹着的尸体。

擦完枪,他就出了门。

肚子已经发出了最强烈的抗议,再不去吃点东西,就对不起自己的肚子了。

走在镇街上,看到那废墟中仅存的一幢老屋,刘西林内心充满了哀伤。他看到郑文浩的儿子郑敏佳独坐在阁楼的窗户上,冷漠地看着他。刘西林说:“敏佳,快下去,别掉下来了。”

郑敏佳没有搭理他,面无表情。

刘西林觉得这个孩子内心有种强烈的憎恨,从他冷漠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

刘西林像他这么大时,内心充满的是感激,而不是仇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和郑敏佳的父亲郑文浩有关。童年时,镇上的小学在镇西头,也就是现在拆迁安置房的位置。刘西林上一年级时,总是有些坏孩子合伙欺负他。有一次,放学后,几个坏孩子把他按在一堆狗屎上,然后站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大笑。刘西林爬起来,满脸的狗屎。他默默地来到唐溪边,用清水洗干净脸,面对还围着他嘲笑的孩子们,笑了笑。这些,都被刚刚打柴回来的郑文浩看在眼里。郑文浩放下肩上的担子,走过来,他抓住一个嘲笑刘西林的孩子,拖到那堆狗屎跟前,一脚跘倒在地,将那个孩子的脸也按在了狗屎上。其他孩子见状,都惊叫着跑了。那个满脸狗屎的孩子也从地上爬起来,仓皇而逃。郑文浩朝他们的背影说:“你们再欺负刘西林,我见你们一次打一次。”那个被郑文浩按在狗屎上的孩子就是李飞跃。镇上的孩子,大都害怕郑文浩,因为他的力气大,脾气倔,敢作敢当。他父亲郑培森没有让他上学,而是让他杀猪。郑文浩走到刘西林面前,说:“西林,你没事吧?”刘西林说:“没事。”郑文浩说:“他们这样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反抗?”刘西林说:“算了,我的命都是镇上的人给的,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只要他们开心,让我做什么都可以。”郑文浩说:“不行!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我给你出头。”在很多寂寞的时光里,刘西林会和郑文浩在一起玩。郑文浩会带他下河摸鱼,上山采野果,到野地里捉蛇……那是他们的童年。

刘西林叹了口气。

他没有办法帮助郑文浩,没有办法阻止那些人拆郑文浩的房子,就像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拆游武强的房子一样,内心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刘西林看到了游缺佬,他正在把理发店的门打开。

刘西林朝他笑笑:“早哇,游大伯。”

游缺佬眼神慌乱,没有理他,开完门就回店里去了。

刘西林觉得奇怪,游缺佬最近对他总是躲躲闪闪,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他知道。

他没再说什么,朝镇东头走去。

来到刘家小食店,吴文丽笑着招呼他:“刘所长,来啦,里面坐。”

今早的食客不算多,小食店里有许多空位。虽然雨过天晴,小食店里的水泥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刘西林发现那个异乡的年轻人也在吃东西,便对他产生了好奇。他坐在宋淼对面,朝宋淼笑了笑。宋淼没有理他。刘西林说:“这里的东西好吃吧?”宋淼冷冷地说:“还可以吧。”刘西林说:“你好像在唐镇住了不少日子了吧?是来唐镇做生意吗?”宋淼说:“唐镇有什么生意可做?”刘西林清楚他抵触心理很强,笑了笑:“随便问问,别介意。”宋淼说:“你上回不是让我要小心点吗,怎么客气起来了?”刘西林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出门在外,不要那么冲,没有别的意思。”宋淼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吃他的东西。

吴文丽端上一碗芋子饺,笑着说:“刘所长,吃吧。”

刘西林说:“谢谢。”

宋淼吃完早点,付了钱,就离开了小食店。

吴文丽笑着说:“你和他说什么?”

刘西林说:“没什么,就想和他说说话,这个年轻人很神气的。”

吴文丽说:“大地方的人都这样吧。”

刘西林说:“也许。”

吴文丽说:“不过,这个后生还是不错的。”

刘西林说:“怎么不错?”

吴文丽说:“他夸我做的东西好吃,说要是到上海开店,生意会很好的。还说,如果相信他,他会帮我的。”

刘西林笑了笑:“他在泡你吧。”

吴文丽脸红了:“泡什么呀?我都快成老太婆了。”

刘西林说:“如果天下的老太婆都像你这样,就没有人去找相好的了。对了,刘洪伟呢?”

吴文丽说:“让他多睡会吧,昨天夜里他们闹得太晚,累呀。”

刘西林说:“这些酒囊饭袋。”

吴文丽说:“惹不起他们哪。”

刘西林说:“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刘西林吃完早点,来到了镇卫生院,走进吴四娣的病房,看到王秃子在给她喂稀饭。他们见刘西林进来,都不理他。刘西林把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婶婶,好些了吗?”吴四娣吞下一口饭,闭上了眼睛,她的脸色苍白。王秃子说:“你走吧,我们不需要你假情假意的关心。”

刘西林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秃子说:“求你了,快走吧,如果你想让四娣活下去,就赶快走吧,我们真不要你的关心。”

刘西林无奈,只好走出了病房。

吴四娣睁开了眼:“那白眼狼走了?”

王秃子说:“走了。”

吴四娣的目光落在床头柜的那袋水果上,说:“秃子,把这东西还给他。”

王秃子拿起那袋水果追了出去,发现刘西林不见了踪影。

他提着水果回到病房里。

吴四娣说:“你怎么没有还他?”

王秃子说:“他已经走了。”

吴四娣说:“扔了,看着它心里不舒服。”

王秃子说:“还是留着吧,扔了可惜。”

吴四娣愤怒地说:“房子被他们拆了都不可惜,可惜这几个烂水果,扔了!”

王秃子无奈,只好推开窗门,把那袋水果扔了出去。

3

宋淼来到叶湛家门口,叫道:“叶湛,叶湛——”

叶湛走出来,说:“先进屋坐会吧,我还没有吃早饭呢。”

宋淼说:“好吧。”

街边,有两个中年妇女在窃窃私语。

“那后生哥是叶湛的对象吧?”

“不晓得。”

“听说叶湛在县城里上中学时就谈恋爱,有两个男同学为了她争风吃醋,打了起来,有个人还被打残了呢。”

“我可没有听说过,只听说,叶湛在上大学后,换了好几个男朋友了。你看她,长得就一副骚样,会勾搭男人。”

“别说了,别说了,被她听到不好。”

不一会,这两个中年妇女就散了。

叶湛背着双肩背包走出了家门,宋淼跟在后面。不一会,他们并排走在了一起。路过理发店时,游缺佬走出店门,朝叶湛打了个招呼:“阿湛,去哪里呀?”叶湛说:“我们去黑森林,找武强伯伯去。”

游缺佬说:“哦,哦,你们要小心哪。”

叶湛说:“放心吧。”

游缺佬回到理发店,坐在靠椅上喘了几口粗气,神色十分慌张。

叶湛和宋淼来到了车站,在小卖店里买了面包饼干等干粮,还有几瓶矿泉水。叶湛要付账,宋淼抢着付了,他说:“你是帮我,怎么能够让你付钱?”叶湛笑笑,“好吧,随便你,等回来了,我请你吃地道的土菜。”宋淼说:“好吧。”

黑森林离唐镇有几十里的山路,换在从前,要走上一整天。好在现在有开往邻县的班车经过那里,这样他们就不用徒步了。过路班车停在车站外面,他们上车后,关上车门就朝西开去。这是一条县级公路,开出唐镇后,就是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了。叶湛的心情不错,她说:“我在唐镇长大,老听说黑森林多么神秘,可就是没有去过。今天我倒要看看黑森林的真面目了,开心哪。”宋淼说:“你为什么要骗你妈妈说到城里去玩呢?”叶湛笑了笑:“要不骗她,她肯定不会让我们去的。”宋淼说:“要是你爸爸妈妈知道你和我去黑森林,会怎么样呢?”叶湛说:“我不晓得,到时再想办法对付吧。”

宋淼没有叶湛那么开心,相反的,他有一丝忧郁。

他望着车窗外不停掠过的山色,内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象中的黑森林是灰色的,好像他在夜里看的手稿里面的故事一样灰色,甚至哀伤。叶湛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说:“宋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宋淼说:“可以。”叶湛笑嘻嘻地说:“你有女朋友吗?”宋淼摇了摇头。叶湛说:“为什么呀?”宋淼说:“没有人爱我。”叶湛咯咯地笑出了声,宋淼觉得自己的耳朵发烫。

车越往山的深处开,路就越来越不好走了。

4

张洪飞的父亲张开矩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很长时间了,他躺在眠床上,足不出户,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他没有病,就是羞于出去见人,就是躺在床上,也觉得唐镇人都在往他脸上吐唾沫。

大清早,他就听到儿子在卧房外的天井边上呕吐。

张洪飞在旅馆里吐了一夜,回到家里继续吐。吐出的是乌黑的黏糊糊的秽物,奇臭无比。他母亲王桂香在厨房里听到呕吐的声音,连忙走出来,说:“洪飞,你怎么了?怎么了?”张洪飞是个忤逆之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她吼道:“滚开,老东西,关你什么事!”

张开矩听到他的话,就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狗东西,该滚的是你,你给老子滚出去,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子——”

张洪飞说:“老东西,你不是要死了吗,怎么还不死呀?”

张开矩说:“老子会死的,但不是现在,我要看你不得好死了才死。”

张洪飞又呕吐起来。

张开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狗东西,你看看,报应来了吧,吐死你——”

王桂香跑进卧房,说:“老头子,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张开矩说:“都是你,把这个狗东西惯坏了。你看他还是人吗?当年要不是武强叔,我早就得麻风病死了,他倒好,不知恩图报,还助纣为虐。痛心哪,痛心哪!”

说完,一阵剧烈咳嗽。

王桂香叹了口气。

她坐在床头,伸出手去抚摸他胸膛。

张洪飞脸色铁青,吐完后,走进自己的卧房,倒头便睡。

张开矩说:“武强叔还没有回来吗?”

王桂香说:“没有。”

张开矩说:“我看不妙呀。”

王桂香说:“你别担心了,他会回来的。他不一直这样吗?离开一段时间后,自然就回来了。”

张开矩说:“我看还是去找找他,否则我死后都没脸去见父亲。”

王桂香说:“你晓得他在哪里?”

张开矩说:“我晓得,自从离开那里,我就一直没有去过。多年来,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从未和任何人说起,包括你。我记得那地方,打死我也忘不了那地方。去给我弄点吃的吧,吃饱了,我就去。我要把武强叔找回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找回他后,我就去死,你不要拦我。”

王桂香说:“好吧,你要死,我和你一块去。我先去给你弄吃的,等着呀。”

张开矩说:“去吧,去吧。”

王桂香出门后,张开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几十年前的事情。

那年,他得麻风病后,游武强连夜背着他走出了唐镇,一直往西奔去。年少的张开矩趴在游武强宽阔的背上,感觉到了温暖,也闻到了游武强的汗臭。张开矩不知道游武强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救。游武强在黑暗中健步如飞,张开矩在游武强背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张开矩被枪声惊醒了。游武强对他说:“开矩,别怕,枪子追不上我们的。”游武强冲出了隔离区的警戒线,冲进了一片密林。张开矩累了,又趴在游武强的背上沉睡过去。张开矩醒过来时,他闻到了一股松香的味道,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洞穴里,躺在一块铺着枯叶的大石头上,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燃烧着一堆篝火,松木干柴烧得噼啪作响。游武强不见了。张开矩害怕了,惊坐起来,左顾右盼。洞穴四周阴森森的,张开矩毛骨悚然。他想,是不是游武强把自己扔在这里就不管了?张开矩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在篝火旁,大声哭喊起来:“武强叔,武强叔,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呀——”不一会,他听到了脚步声。他以为是游武强来了,喊叫道:“武强叔,武强叔——”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不是游武强,而是一个穿着黑粗布衣裳的瞎眼女子。如果不是眼瞎,这肯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两只眼睛,就像两个黑洞,没有眼珠子。张开矩惊惶地说:“你,你是谁?”瞎眼女人笑笑:“开矩,别怕,我不是坏人,是你武强叔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张开矩眼神里充满了狐疑:“你说的是真的?”瞎眼女人走近前,说:“真的。”张开矩说:“那我武强叔呢?”瞎眼女人说:“你身体这么虚弱,他去弄点补身体的东西给你吃。”张开矩说:“你不会骗我吧?”瞎眼女人说:“我为什么要骗你。他已经出去好久了,应该快回来了,刚才我在洞外等他,听到你喊叫才进来的。”张开矩听了她的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就在这时,他看到游武强提着一只野兔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说:“这年头,饿死人,连野兽也不见了,好不容易弄了只野兔,还是皮包骨头的,干他老姆。”张开矩见到游武强,兴奋地喊了声:“武强叔——”游武强说:“你怎么不多睡会?雨山说了,你得这样的病,要多休息的。”瞎眼女人笑了笑说:“武强,他以为你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吓死他了。”游武强对张开矩说:“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呢?我管,我要管到底。你先躺会儿,等我把野兔肉烤熟了,唤你起来吃。”张开矩说:“我睡不着了。”游武强笑了笑说:“那就看我烤野兔吧。”张开矩也笑了,“好。”游武强看了看瞎眼女人,又看了看张开矩,说:“开矩,你还不晓得这个女人是谁吧?”张开矩摇了摇头。游武强说:“你以后就叫她玉珠姑姑吧,你的小命从此以后就掌握在她手里了。”张开矩惊恐地瞥了瞎眼女人一眼,游武强哈哈大笑起来。瞎眼女人给火堆里添了块干柴,微笑着说:“武强,你不要再吓孩子了,快弄你的野兔吧。”游武强把野兔弄干净后,就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山洞里渐渐地充满了烤肉的香味,张开矩馋得直吞口水……

对于张开矩来说,那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现在,儿子做的那些没天没地的事情,让他蒙羞,让他的良心受到无尽的折磨。他穿好衣服,走出了卧房的门,走到天井边,看到了儿子吐出的那些秽物,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恐惧。他喃喃地说:“狗东西,你完了,你的报应来了。”

他走进厨房,对正在炒菜的老伴说:“不要炒什么菜了,随便弄点东西垫饱肚子就可以了。”

王桂香说:“知道你要赶远路,要吃好,也要吃饱。”

张开矩说:“桂香,这么多年,好在有你啊。”

王桂香说:“你今天怎么啦?说这没有用的话。”

张开矩说:“我走后,你就到女儿那里去住吧,不要待在家里了,你不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王桂香说:“我不去,死也要死在家里。我走了,洪飞怎么办?”

张开矩说:“你听我的没错,去女儿那里吧。吃完饭我给她打个电话。那个狗东西是要遭报应了,你还管他做什么?你想多活两年,就走吧。”

王桂香说:“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儿子,我不走。”

张开矩说:“随便你吧,反正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你爱听不听。”

吃完饭,张开矩就走出家门,往唐镇西面走去。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也感觉寒冷,纵使是盛夏,张开矩也觉得天寒地冻。

5

李飞跃像是被抽掉了筋,浑身无力,头痛欲裂。他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夜里发生的事情让他惊惧,从来没有那样呕吐过的,现在房间里还存留浓郁的腥臭味。老婆一大早就带着孩子走了,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胡琴琴看来是真的动怒了,不能忍受了。

李飞跃想,干他老姆,等老子赚到足够的钱后,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厦门或者更好的地方去享受,再也不回来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有钱就有一切。

房间里的臭味让他难以忍受。

可是身体瘫软,根本就不想起床。

难闻的臭味使他想起童年的那一幕:郑文浩把他的头按在黏糊糊的狗屎上……他满脸糊满了狗屎跑回家里,三癞子佝偻着背说:“飞跃,你这是怎么了?”李飞跃哭着说:“郑文浩欺负我,郑文浩欺负我!”三癞子已经是个没有任何脾气的人,他平淡地说:“去洗干净吧,欺负就欺负了,没有关系的。”李飞跃说:“爹,你怎么这么没用,儿子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出头?”三癞子说:“出什么头呀?我就是挖墓坑的命,好好的挖墓坑,还会被判十年徒刑。我去给你端盆水来,洗干净算了,以后离欺负你的人远点,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说着,他去端了盆清水,让儿子洗脸。李飞跃边洗脸边落泪,三癞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服完刑后,胡二嫂怀上了李飞跃。三癞子原以为此生无后了的,胡二嫂的怀孕让他欣喜若狂,有了孩子,他们的家就算是完整了。于是,百般呵护她。可人算不如天算,岂料,胡二嫂临盆时难产,儿子活了,她却大出血而亡。三癞子认为,这就是命。他还是靠给死人挖墓坑,把儿子拉扯大,镇子里总有人死去,他也永远不会失业,只要还有气力,就可以赚到钱粮,就可以把儿子抚养大。三癞子对儿子说:“飞跃,你要记住,要出人头地,光有一把气力没有用,光有大把的钱也没有用,当小干部也没有用。一定要当大干部,一定要心黑手辣。记住了,飞跃,只有当了大干部,你才能耀武扬威,才不会任人宰割。”李飞跃记住了父亲的话,一直以来,都在实践着父亲的教诲。

他咬了咬牙,自言自语:“干他老姆,郑文浩,你的房子老子拆定了。”

突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接通了电话,他说:“有什么事,赶快说。”

电话里传来了低微的声音:“李镇长,向你报告一件事情。”

李飞跃不耐烦地说:“说吧,说吧,别成天像个贼似的。”

那人说:“叶流传的女儿和那个外乡后生去黑森林了。”

李飞跃:“啊——他们去干什么?”

那人说:“说是去找游武强。”

李飞跃说:“我晓得了。”

说完就关上了手机。

他忍着头痛,起了床,随便洗漱完,就出了家门。

坐在办公室里,李飞跃心里忐忑不安。

李飞跃给张洪飞打电话,他的手机总是无人接听。他把王菊仙叫到了办公室。王菊仙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推开门就说:“昨天晚上吃的什么鬼东西呀?吐了一个晚上,吐的东西黑乎乎的,又腥又臭,不晓得是不是被人下了药?”李飞跃说:“你也吐了?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吐呢。”王菊仙说:“赵副镇长也一样,吐得不行,刚才碰见还说,他去卫生院了,说去查查。是不是我们也去查查?要是有什么问题,得赶快处理。”李飞跃说:“现在手头上有要紧事,下午吧,下午我带你去城里查。”

王菊仙说:“有什么要紧事呀?身体才最要紧。”

李飞跃说:“很重要的事情,你帮我跑一趟,去把张洪飞给我找来。”

王菊仙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去?”

李飞跃说:“那你打个电话给李效能,让他去找。”

王菊仙懒洋洋地说:“好吧。”

张洪飞被折磨得像鬼一样,脸色铁青,眼睛充血,眼圈发黑。他是受折磨最厉害的一个,也是吃穿山甲最多的一个。他有气无力地坐在李飞跃的对面,说:“李镇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飞跃说:“你他娘的,我们昨天晚上吃了穿山甲,都快吐死了,你那穿山甲是从哪里弄来的?给我说实话。”

张洪飞说:“是我没收来的,我看到一个瞎眼老太婆在镇政府门口卖穿山甲,就把穿山甲没收了。这个老太婆的胆子也太大了,偷偷卖就算了,还跑到镇政府门口卖,你说她是不是无法无天?”

李飞跃说:“你晓得这个瞎眼老太婆是谁吗?”

张洪飞说:“不晓得,以前也没有见过,不是镇上的人,可能是哪个山村里来的。”

李飞跃说:“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张洪飞说:“有什么问题?”

李飞跃说:“你他娘的就是花岗岩脑袋,也不好好想想,她为什么要把穿山甲拿到镇政府门口来卖。对了,你没收她的穿山甲时,她反抗没有?”

张洪飞摇了摇头。

李飞跃说:“这就对了,她是故意让你没收她的穿山甲的。看来,穿山甲真可能有毒。”

张洪飞睁大眼睛:“有毒?”

李飞跃点了点头:“有毒,刻不容缓,现在就得去县医院检查。”

张洪飞说:“也带我去吧。”

李飞跃说:“废话,我能看着你死吗?快,叫上王菊仙,赶快走。”

张洪飞站起来,正要往外走。

李飞跃说:“对了,还有一件要紧事,我差点忘了,你赶快让李效能骑摩托车去黑森林,看看那里的情况。”

张洪飞说:“什么情况?”

李飞跃压低了声音说:“蠢猪,你让他去看看……让他发现什么问题赶快报告。”

张洪飞说:“好,好,我马上打电话给他,让他去。”

李飞跃说:“让他小心点,千万不要让人发现,否则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张洪飞点了点头:“放心吧,李镇长。”

李飞跃说:“快去打电话吧,找个偏僻的地方打,不要被任何人听见。我在院子里的车上等你。”

张洪飞点点头说:“好,好。”

李飞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6

雨后的阳光更加惨烈,无情炙烤大地,地上的湿气被阳光蒸发,空气变得更加闷热,令人窒息。班车停在了一个山坳上,售票员说:“黑森林到了,那两位到黑森林下车的赶紧下吧。”

宋淼和叶湛下了车。

班车的车门“咣”一声关上,然后开走,扬起一溜风尘。

班车开走后,山坳沉静下来。

宋淼和叶湛站那里,看了看四周,这里有点荒无人烟的味道,路两边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宋淼说:“哪边是黑森林呢?”

叶湛说:“我没有来过,也不晓得呀。黑森林应该有个入口的。”

宋淼指了指右边,说:“你看,那里有条路。”

右边的马路旁,有一棵古松,古松底下的确有一条通向森林的小道。而马路的左边根本就没有路,长满了野草和荆棘,无法进入。叶湛说:“看来这条小路就是黑森林的入口了。”

宋淼有点担心:“我们进去后会不会迷路?要是出不来了怎么办?”

叶湛说:“放心吧,我记性好,况且,我们有手机呀,实在没有办法就打电话求救。”

宋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那条小路进入了森林。

森林里面倒是阴凉了不少,舒服多了。

叶湛说:“哇,我以前没来,真是笨死了,看来大人的话不能听的,他们老说黑森林里有凶险,你看看,这里有多漂亮,如此漂亮的地方会有什么凶险哪?怪不得游武强喜欢这里,敢情他是经常来这里度假呀,哇,哈哈——”

宋淼被她的情绪感染,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地方真美,要在上海周边,早就被开发成旅游度假的地方了。”

叶湛说:“还真不能开发,开发了就没有味道了,只要被开发过的地方都破坏得差不多了。我就不喜欢闹哄哄的地方,就像唐镇赶圩一样。这样多好,清爽自然,花香鸟语,真是世外桃源,多来这里走走,心情都会好许多。”

宋淼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宋淼心里有事,无心欣赏此地风光,担忧地说:“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游武强?”

叶湛听了他的话,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觉得宋淼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她说:“是呀,这片森林那么大,他会在哪里落脚呢?”

到黑森林里来,宋淼觉得有些盲目,可是不来的话,又找不到游武强,找不到游武强,就找不到埋葬祖父宋柯的地方,就不能带回祖父的遗骨。那个皮箱和皮箱里的皮夹子以及祖母的照片,似乎可以证明宋柯就是他的祖父。现在,最重要的是祖父的遗骨,如果找到祖父的遗骨,他就可以回上海去继承遗产了。

叶湛说:“我们边走边喊吧,也许这样能够把他喊出来,他要听到我们的喊声,一定会出来的。”

宋淼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点了点头说:“好吧。叶湛,我给你背包吧。”

叶湛说:“不用,这点东西不重的。”

就在这时,宋淼看到一棵松树上,有条花斑大蛇缠在树枝上,朝着他吐着信子,还发出“哧哧”的声音。

宋淼惊叫起来。他差点晕倒,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走在前面的叶湛回过头:“宋淼,你怎么啦?”

宋淼战战兢兢地指了指树上,说:“蛇,蛇——”

叶湛看了看那蛇,笑了。“别怕别怕,我以为你怎么了呢,不就是一条蛇嘛。小时候,我还和我爷爷在河滩上的草丛里抓蛇呢。走吧,它不会咬你的。”

宋淼说:“真的没事?”

叶湛说:“没事,放心吧,很多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宋淼说:“要是碰到会主动攻击人的蛇呢?”

叶湛说:“有我在呢,你怕什么?快走吧。”

宋淼这才放开了脚步。

他觉得叶湛这个女孩子不简单,连蛇都不怕,还敢抓蛇。他内心还是十分惊恐,看来这黑森林里,真的有让人恐怖的元素。他想,会不会有什么比蛇更加让人恐惧的东西出现,如果有,他们怎么应付?

叶湛边走边喊叫:“游武强,游武强——”

宋淼也喊叫起来:“游武强,游武强——”

森林里回荡着他们的叫声。

7

李飞跃他们来到了县城。王菊仙说:“要不要给郑老板打个电话,问问他是不是和我们一样?”李飞跃说:“好吧,你打吧。”王菊仙就拨通了郑怀玉的手机。打完电话,王菊仙说:“他也不行了,正在医院里挂瓶呢。他让我们到医院去见面。”于是,李飞跃就让司机把车直接往中医院开去。

医院看病的人多,这年头,什么病都有,医院总是门庭若市,看病的人排起了长长的队,如果要住院的话,更加困难,如果得了急病,住不上院,耗也耗死了。医生是个好差事,不但工资高,灰色收入也非常可观。好在郑怀玉是中医院的老板,看病可以优先。

他们直接来到了病房。

郑怀玉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手上插着输液的针。

一个护士坐在他面前,守着他。

李飞跃心想,挂吊瓶还有漂亮护士陪着,架子大呀,县委书记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吧。他对父亲三癞子的教诲产生了动摇,其实,早就产生了动摇,有钱才是大爷,看看现在的郑怀玉,连县里的头头脑脑都和他称兄道弟,还不是看他口袋里有花不完的钞票。

郑怀玉说:“你们坐吧,坐吧。”

李飞跃笑着说:“真不好意思,请你吃顿饭还吃出这么大的事情。”

郑怀玉虚弱地说:“不怪你们,不怪你们,你们也是好心。那么好的东西,哪能不吃呀?”

李飞跃说:“都怪张洪飞,把来路不明的东西给我们吃,结果吃出问题来了。张洪飞,你小子还不过来给郑总赔罪。”

张洪飞其实自己还十分难受,肚子痛得要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肠子里钻来钻去。无奈,他只好忍着痛,强装出笑脸。“郑总,对不起,对不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郑怀玉笑笑:“哪里话?赔什么罪呀?我们都是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况且,你们不也一样难受,赶快看病,赶快看病。”

李飞跃说:“你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郑怀玉说:“没什么问题,就是昨天夜里,车坏在半路上,今天早上才搭叶流传的车回到城里。在夜里受了风寒,有点发烧。都查过了,没有发现食物中毒什么的。”

李飞跃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郑怀玉又说:“张洪飞,你以后对叶流传好点,不要老是欺负他。我看他人还是不错的,早上搭他的车回来,他对我还是很客气的。”

张洪飞说:“好,好,我心里有数了。”

郑怀玉对那个护士说:“你带李镇长他们去找院长,就说我说的,赶紧安排医生给他们检查。”

护士说:“好的,郑总。”

护士就带着他们走了。

他们走后,郑怀玉想起夜里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他想,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得赶紧把郑文浩的房子拆掉,拆完后,他就不想亲自往唐镇跑了,以后的事情让手下去做就可以了。那地方真邪,尽管他在那里长大,还是有点怕了。而且,就是拆郑文浩的房子,他也不想去了,拆迁队他会安排,具体事情还是让李飞跃去办吧。

郑怀玉给李飞跃发了个手机消息,让他检查完后单独到病房里来,有要事相商。

李飞跃他们检查完后,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

他们觉得奇怪。

李飞跃吩咐张洪飞,想办法要找到那个瞎眼老太婆。然后,李飞跃让他们在车上等他,他有事情找郑怀玉。

8

刘西林觉得要找妻子赵颖好好谈谈。他得知李飞跃他们进城了,估计今天不会发生拆迁的事情,向马建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开车回城。一路上,他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赵颖敢拿他们的钱,而且拿得理直气壮。他要回去说服赵颖,哪怕是把房子抵押贷款也要把钱还给他们,否则,他没有办法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游武强苍老而愤怒的脸以及那用白麻布裹着的尸体。

回到家里,已经是正午时分。

这个点,赵颖该回家了。

走之前,他没有给赵颖打电话,告诉他要回家。上楼时,他还在想,赵颖会不会去她父母家,因为她上班时,女儿都放在他们那里。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回家看看再说。他还想好了,自己姿态要高些,尽量和颜悦色地和她好好谈,说服她想办法把钱还给他们,因为这钱有毒,有可能会让他们家破人亡。如果她还是固执己见,那么他只好和她分道扬镳,这日子再这样过下去也毫无意义了,尽管对女儿会造成伤害。

来到家门口,刘西林掏出钥匙开门。

可是怎么也打不开,因为里面反锁了。

他没想什么,知道赵颖在家里,就按响门铃。他按了几次门铃,里面还是没有动静。难道她不在家?不在家为什么把门反锁了?刘西林心生疑窦。他又按了几次门铃,还是没有反应。这就奇怪了,刘西林想,会不会她不知道是他回来了,以为是陌生人,故意不开门的?于是,他边按门铃边叫:“赵颖,开门;赵颖,开门——”

这时,他听到了里面的响动。

他听到有人慌慌张张地在屋里走动。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过了一会,门开了。

赵颖虽然穿好了衣服,可是头发还是乱的,脸色绯红。她慌乱地说:“你,你回来怎么不打一声招呼?”

刘西林冷笑了一声,说:“我放个屁也要向你汇报吗?请问,屋里还有别人吗?”

赵颖说:“我们一个办公室的小钟和我在一起研究一篇稿子。”

刘西林怒斥道:“搞到家里来了呀,好哇,好!”

他知道,小钟比她小好几岁,现在一定在里面吓得发抖了。刘西林走进去,看到小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刘西林咬着牙,掏出了枪,走到小钟面前,用枪顶着小钟的脑门说:“你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小钟吓得魂飞魄散,讷讷地说:“是,是颖姐叫,叫我来,来的——”刘西林说:“还颖姐呢,她叫你吃屎你也要去吃吗?”小钟再说不出话来了,牙关打颤。

赵颖也吓坏了。

她知道老实人要使起性子来,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而丈夫就是这样的老实人。赵颖说:“西林,西林,我错了,你,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求求你了——”说着,她两腿一瘫,跪了下来。

刘西林冷笑了一声,收起了枪:“赵颖,你跪着干什么?你好歹也是个局长的女儿,好歹也见过点世面,跪什么?要敢作敢当。站起来吧,以后别再朝人跪下了,那样不光丢你自己的脸,还丢你爹的脸!”

赵颖的泪水流淌下来。

刘西林基本上没有见她在自己面前流过泪。

他叹了口气:“我们到此为止吧!……你们继续搞。”

说完,他就离开了这个称为家的地方。

离开家门的一刹那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解脱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枪,想,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事情了。

9

闷热。

李飞跃独自来到了郑文浩家门口。理发店里,游缺佬在给一个老头理发,目光却不时往郑文浩家门口瞟。老头在镜子里发现了他的神情,说:“缺佬,你看什么呀?不要把我脸刮破了。”游缺佬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吧,我闭着眼睛刮也不会把你脸刮破。”老头说:“你又喝高了。你在看什么呢?”游缺佬说:“李飞跃在郑文浩家门口,不晓得在做什么。”老头说:“还不是想让他搬家,拆房子,还能做什么。”

郑文浩在家里磨杀猪刀。

李飞跃在门外说:“文浩,我们好好谈谈,怎么样?”

郑文浩边磨刀边说:“有什么好谈的?有种你就来拆。”

李飞跃说:“都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好说。你看我就一个人来找你,都没有带任何人来,我是有诚意的。”

郑文浩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要有诚意,母猪都会上树。”

就在这时,郑敏佳站在门上方的阁楼上,掏出小鸡鸡,往李飞跃头上撒了泡尿。

大晴天的,下起雨来了?李飞跃一抬头,郑敏佳剩余的尿液撒在了他的脸上。李飞跃慌乱地用手抹了把脸,气急败坏地骂道:“没教养的小王八蛋!”

郑文浩提着杀猪刀打开了门,怒目而视:“你骂谁?”

李飞跃说:“管好你的儿子吧,小心被人扔到山上喂豺狗。”

郑敏佳说:“让你拆我们家的房子。”

李飞跃悻悻而去,嘴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郑文浩朝他的背影说:“老子就是不搬,你给再多钱也不搬!”

李飞跃头也不回地说:“我们拆定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郑文浩说:“那你们就来拆吧,我不是游武强,也不是王秃子!”

李飞跃还没有走到镇政府门口,手机就响了。是张洪飞打来的电话。张洪飞说:“李镇长,不好了,不好了。”李飞跃说:“怎么了?快说。”张洪飞说:“出问题了,出问题了……”李飞跃说:“你别睡了,赶快到我办公室里来,快!”李飞跃合上手机,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担心的事情又发生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没有到办公室里去,而是站在镇政府门口等张洪飞。

张洪飞从县城回来后,就在家睡觉,恢复一下元气,没想到李效能打电话来说出事了。他只好向李飞跃报告,现在又急匆匆地骑着摩托车赶过来。在满面肃杀的李飞跃面前停住了车,张洪飞说:“李镇长,怎么办?”

李飞跃说:“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做得严密点?”

张洪飞说:“我们做得很严密的呀,不可能被人发现的,怎么可能会不见了呢?”

李飞跃说:“是不是叶湛和那个小子发现了,然后做了什么手脚?”

张洪飞说:“这不可能的呀。”

李飞跃说:“这样吧,你再派几个人过去,配合李效能,先控制住叶湛和那小子,你带着其他保安队的人,配合拆迁队,拆掉郑文浩的房子。不能再拖了,越拖下去,问题越多!”

张洪飞说:“好吧。”

10

他们累了,找了块树荫下的青草地,坐了下来。大半天过去了,他们嗓子都喊哑了,一无所获。叶湛把背包放在自己的面前,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宋淼。宋淼接过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叶湛又递过来一块面包,宋淼说:“你吃吧,我不饿。”叶湛说:“我可饿了。”她边啃着面包,边往森林深处眺望,期盼游武强的突然出现。斑驳的阳光从树顶漏落,宛若一面面小镜子在晃来晃去。叶湛不像刚刚进入森林时那么兴奋了,神情有些疲惫,汗水把头发粘在额头上,脸色有些苍白。宋淼也觉得很累,腿肚子又胀又酸。他们不知道这森林有多大,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宋淼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叶湛说:“你想放弃?”

宋淼说:“我怕晚了没有班车回去了。”

叶湛说:“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早没有班车路过黑森林了。”

宋淼看了看表,都下午四点多了。出来时,他们在车站问过,下午三点半有辆班车路过黑森林到唐镇。宋淼有点急了:“那,那怎么办?”

虽说有点疲惫,叶湛还是充满了希望。“宋淼,要有信心,只要游武强在这片森林里,我们一定能够找到他的。”

宋淼说:“那,那晚上怎么过。”

叶湛说:“露宿呀,这有什么?现在是夏天,晚上又不冷的,你想想,躺在森林的落叶上睡觉,还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多么浪漫的事情。”

宋淼自然地想到了蛇。

如果睡觉时,有蛇爬过来缠住自己,该怎么办?他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只是觉得叶湛好像不是唐镇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反而有点像那些喜欢背着包到处探秘的城市女孩。说实在话,宋淼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还是喜欢没有任何风险的安稳生活,如果不是祖母的遗产,他连唐镇都不会来,怎么会选择在黑森林里过夜?

宋淼叹了口气。

叶湛说:“你是男人呀,叹什么气?不要那么没出息,好不好?”

宋淼说:“好吧,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陪你。”

叶湛咯咯笑起来,说:“这才像个男子汉。你晓得我爹昨晚在你走后怎么说你吗?”

宋淼摇了摇头,说:“说我什么?”

叶湛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宋淼说:“我不会生气的,你说吧。”

叶湛说:“我爹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脸像你这样白的,而且说话那么小声。还说,我要像你一样,他就会更喜欢我了,因为他老说我从小就像个男孩子。宋淼,你看我像男孩吗?”

宋淼被她说得脸红了,说:“还好吧。”

叶湛说:“时候不早了,我们继续找吧。等天快黑了,我们再找个地方宿营。”

宋淼说:“好吧。”

他们往森林深处走去。叶湛又开始喊游武强的名字。宋淼没有喊。叶湛喊完几嗓子后,问他为什么不喊。宋淼说他现在听到游武强这三个字,心里就怪怪的,十分不舒服,能不能换种方式吸引游武强。叶湛说:“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宋淼说:“你不是会唱很多山歌吗,就唱山歌好了。”

叶湛想了想说:“好吧。”

接着,她就唱起了山歌:

穷人好比滚油煎,

病倒难寻刮痧钱。

锅头水滚冇见米,

盘中粗菜无油盐。

担担生意系可怜,

肩头担烂骨担绵。

担得重来担不起,

担得轻来又无钱——

叶湛的歌声哀绵而又凄凉,宋淼听得浑身发冷。他说:“叶湛,你能不能唱些欢快的歌?这山歌太凄惨了,听了不舒服。”叶湛笑了笑,说:“好吧,我给你唱些情歌吧。不过,不是很欢快,但比刚才唱的苦情歌要好些。”

宋淼说:“好吧,只要不是太悲就好。”

叶湛又唱了起来:

天上飘来一团云,

又像落雨又像晴。

十七十八有情妹,

又想恋郎又怕人——

歌声清亮婉转,在森林里飘荡。

突然,叶湛看到了一条小青蛇,在草丛中游过来。她停止了歌唱,目光被小青蛇吸引。宋淼也看到了那条小青蛇。他却没有害怕,反而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它,眼睛里出现了迷离的色泽。他们都没有说话,惊讶地看着小青蛇,小青蛇游到他们跟前后,掉转头,竟然像只鸟一样飞了起来。他们像是被催眠了,默默地跟在小青蛇的后面。小青蛇把他们带到了森林僻静的一角。

小青蛇飞进树林里,不见了踪影。

宋淼和叶湛仿佛从梦中醒来,相互望着对方,用眼神询问对方。“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林中空地上,有个挖好的坑,坑旁边有堆黄土,黄土十分新鲜,应该是从坑里挖上来的土。那堆黄土上坐着一个黑衣老妇,老妇深陷的眼窝是两个黑洞。老妇在吹笛,笛声凄婉悠扬,让人神伤。

宋淼心里“咯噔”一声,这不就是那个瞎眼老太婆吗?她怎么在这个地方?

叶湛也看清了,她就是那个从五公岭消失的瞎眼老太婆。

他们站在那里,不敢吭气,也不敢靠近。

笛声停止了,瞎眼老太婆收起笛子,冷冷地对他们说:“你们来了。”

宋淼心惊胆战。

叶湛壮着胆子说:“你到底是谁?”

瞎眼老太婆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来了——”

她的声音冰冷,宋淼毛骨悚然,他感觉到大难临头,十分后悔和叶湛来到了黑森林。

11

李效能和另外三个保安坐在黑森林入口处的古松下抽烟。他们的摩托车停在山间公路的旁边,公路上很长时间也没有车辆通过。眼看太阳快落山了,他们也没有看见叶湛他们走出黑森林。李效能吩咐那三个保安进森林里找过叶湛和宋淼,他们进去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敢走到森林深处去,而是找了个地方消磨掉时间,就出来了。李效能给张洪飞打电话,说找不到人。张洪飞凶巴巴地说,找不到人别回唐镇,死在黑森林里好了。李效能哭丧着脸,只好和那三个保安守在这里,等待叶湛和宋淼的出现。

12

刘西林独自在县城里找了家小饭馆,美美地吃了只白斩鸡,还喝了两斤米酒,然后找了家洗脚店,按摩了一个钟头的足底,才开着车回唐镇。在回唐镇的路上,手机不停地响着,他就是不接。

他谁的电话都不想接。

车开到半道时,觉得尿急。把车停在路边,撒尿。撒完尿,看到叶流传的车开过来。叶流传把车停下,从车窗探出头说:“刘所长,车坏了吗?”刘西林笑了笑:“你走吧,没事。”叶流传就把车开走了。刘西林回到车里,拿起手机,看了看。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打电话的人有谢副局长、赵颖、岳父、李飞跃等等。谢副局长和李飞跃找他,也许是拆郑文浩房子之事;赵颖和岳父找他,事情不言而喻。他谁都不想搭理,心里想的是如何找到游武强。找到游武强,刘西林要向对待亲爹一样照顾他,直到他终老。

可是,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游武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他看了看,是马建打来的。

刘西林还是不想接,把手机扔在一边,任凭它不停地响着。

太阳已经西斜了,他开动了车。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往唐镇方向驶去。刘西林心里估摸,到达唐镇,天也擦黑了。手机还是不停地响,他可以想象得到打电话给他的各色人的表情,谢副局长一定十分震怒,李飞跃脸上挂着冷笑,赵颖的脸是毫无血色的猪肚,岳父焦虑和装腔作势,马建焦急万分……刘西林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的心里会突然疼痛一下。

那是因为女儿刘小陶。

可是,和游武强比,刘小陶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还在蜜罐里生活,就是没有他,她也可以快乐成长;至于父女之情,永远也不会改变。风烛残年的游武强,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了,刘西林如果不承担起抚养的责任,他这一生都难以安宁,会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不能自拔。

挡风玻璃上,总是出现游武强沧桑的老脸。

刘西林心如刀割。现在,大部分的唐镇人,都认为他是个白眼狼,背地里指着他的脊梁骨骂。而游武强从来没有责备过他,有人在背后骂他,游武强听到后,还训斥骂他的人。他知道,在游武强心里,他还是那个孤儿。

就是这条山道,几年前还是坑坑洼洼的沙土路。刘西林考上县一中后,每个月的月初,游武强都挑着镇上人们凑出的粮食和生活费,徒步从唐镇走到县城,把东西交到刘西林手中,然后又徒步走回唐镇。几年下来,游武强的草鞋都磨破了几十双。这几十里的沙土路,留下了多少催人泪下的记忆……想到这里,刘西林眼睛湿了。

游武强就是他的父亲哪!

比亲生父亲还亲的父亲!

可他竟然无以回报,还看着他的房子被拆,狗屁都不敢放一个,他的良心真的是被狗吃了。他连狗都不如,大黄还知道替游武强看家,而他为游武强做了些什么?他又为唐镇百姓做了些什么?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不能!

刘西林打开车上的收音机,传来一首悲伤而又苍凉的歌:

我赤身裸体,

站在夜里,

黑暗是我的衣裳。

地狱伸过来的手,

有一丝温暖。

我只能在黑夜和你交谈,

不要谈生死,

不要谈过去,

也不要谈未来。

只谈谈现在,

现在的黑暗对我们的伤害有多深,

还有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样冰冷,

是否需要拯救灵魂……

13

瞎眼老太婆朝他们招了招手:“你们过来吧。”

森林里传来几声死鬼鸟的叫声,宋淼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叶湛缓缓地走过去。宋淼也移动了脚步。瞎眼老太婆有种神奇的威慑力,他们不敢不听她的话,瞎眼老太婆仿佛是黑森林的女王,主宰着这片领地。

他们走到瞎眼老太婆的跟前。

瞎眼老太婆说:“你们是来找武强的吧?”

她说这话时,声音柔软起来,武强这两个字充满了深情。

叶湛说:“是的。”

宋淼也点了点头。

瞎眼老太婆笑了笑,说:“我虽然眼瞎,可是我还能够闻出味道。我从这个后生身上闻到了一个故人的味道。几十年了,都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那天在唐镇,我就闻出了这种味道。我以为故人还活着,想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故人几十年前就死了。我又想哪,怎么会有故人的味道呢?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是腥臭味,可我闻到的是被腥臭味掩盖的故人的味道,所以我料到,这个后生一定和故人有什么关系。”

叶湛说:“老婆婆,你说的故人叫什么名字?”

这也是宋淼想要问的问题,他不敢开口,叶湛抢先问了。

瞎眼老太婆叹了口气说:“唉,要不是他,我师傅也不会那么早死,这都是命。故人原来是唐镇的画师,他叫宋柯。”

叶湛说:“对,对,宋柯就是宋淼的爷爷。”

宋淼没想到这个瞎眼老太婆竟然认识祖父,又惊又喜。她一定知道很多关于祖父的事情,说不定还知道祖父的尸骨埋在何处。他心里的恐惧感减弱了许多,轻声说:“老婆婆,你知道我爷爷埋在哪里吗?”

瞎眼老太婆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站起来,说:“你们跟我走吧。”

他们跟在了她身后。

宋淼以为她带他们去看祖父的坟墓,瞎眼老太婆却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里。山洞里燃着一堆篝火,篝火上面有个架子,架子上面吊着一口铁锅,铁锅上的水在翻滚,冒着热气。山洞里漂浮着一股古怪的气味。那一块大石头上,放着被白麻布包裹的长条东西,看上去是包裹着一个人。尽管是夏天,尽管燃着一堆篝火,山洞里还是十分阴冷,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瞎眼老太婆把他们领到那块大石头前,说:“你们不是要找游武强吗?”

叶湛说:“是的,我们的确要找武强伯伯。”

瞎眼老太婆指了指那白麻布包裹的东西,说:“喏,他就躺在那里,你们有什么话,就和他说吧。”

叶湛倒抽了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啊——”

宋淼浑身瑟瑟发抖。

瞎眼老太婆突然凄惨地笑起来。

笑得他们毛骨悚然。

瞎眼老太婆走到游武强用白麻布包裹的尸体跟前,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游武强的头说:“武强,你活着时,不要我,死了,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你说得没错,我是个贱货,像我师傅那样,为了宋柯那个臭男人,性命都可以不顾。我以为会死在你前面,因为你的命硬。我常想啊,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会来埋葬我。可我这一生就空等了,你死了不会和我埋在一起的。我多么羡慕师傅呀,她可以和喜欢的人安葬在一起。现在好了,你比我先死,我就可以让你和我葬在一个坟墓里,再也不会分开了。”

叶湛和宋淼愣愣地站在那里,听着瞎眼老太婆的话,不知所措。

瞎眼老太太转过身,朝他们笑笑:“你们坐吧,我给你们讲我和武强的事情,如果你们想听的话。我晓得,这位后生也很想听我讲他爷爷和我师傅的故事。没有问题,我都讲给你们听。”

叶湛和宋淼坐在火堆旁的石头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神秘的瞎眼老太婆。

瞎眼老太婆也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你们也很想晓得我的名字吧?到了这个时候,告诉你们也没有关系了,我叫上官玉珠……”

……穿一身白衣白裤的上官玉珠在五公岭挖开了宋柯的坟,打开了棺材,把装着凌初八骨灰的黑色陶罐放进棺材里。上官玉珠流着泪,重新埋上了土,筑起了坟墓。她跪在了坟前。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好像有个人用拳头猛擂她的胸部,她将要窒息。在这个黑夜里,上官玉珠的心疼痛极了。

凌初八曾经对她说:“玉珠,你要好好活着,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迟早会死于非命,我死后,你不要为我报仇,离开这个地方,把祖师爷留下来的蛊术传下去。你记住师傅的话,千万不要和别人斗气斗狠,不要去害无辜的人,也不要对男人动情。我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收不住手了,谁让我喜欢上他了呢,他是那么的让人怜爱,无依无靠……”

她突然忘记了一切,包括凌初八的嘱咐。因为她听到了遥远的山地里传来的呼喊声,呼喊声是那么的微弱而凄惨。那是破空而来的呼救声,是从游武强嘴巴里发出的。上官玉珠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游武强被吊在一棵树上,剥得精光,一个模糊的人,手里拿着游武强那把生锈的刺刀,一刀一刀地往游武强赤裸的身体上捅着,血从那肉洞洞里流出来,还带着泡沫。每捅一下,游武强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上官玉珠的心刀割一般难过,眼睛里喷射出两道血红的光芒。她呼号了一声,朝山那边狂奔而去……上官玉珠觉得自己在飞,像鸟一样飞,在暗夜里飞。

她狂奔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了红峰嶂的森林里。上官玉珠闻到了血腥味。她的心狂蹦乱跳。她警惕地靠近目标,透过树木的缝隙,发现游武强浑身赤裸,血肉模糊,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棵树上。上官玉珠心痛极了,看他面前没有人,四周也没有人,才摸索着走了过去。游武强身上几处刀伤,血已经凝固,上官玉珠想,他该不会死了吧。她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底下,发现还有游丝般的鼻息,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她企图解开紧紧绑在他身上的麻绳,可是,打的都是死结,她没有办法解开。她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找到了那把生锈的刺刀,她知道这是游武强随身带的东西。上官玉珠割断了捆住游武强的麻绳,背起他,带着那把刺刀,匆匆离开了红峰嶂森林。

游武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的石头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看到上官玉珠坐在身边,深情地凝视着自己,他沙哑着嗓子说:“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说着,要起来。他十分虚弱,根本就无法起来。上官玉珠说:“你昏迷了三天三夜,终于醒过来了,好好躺着,不要乱动。”

游武强想起来了,自己去找害死叔叔游长水的土匪陈烂头报仇,却被陈烂头和那些麻风病人抓住,绑在了森林里的树上。他还记得陈烂头捅了自己几刀后,说:“我不杀你,让森林里的豺狼虎豹把你吃了吧。看你是条汉子,过几日我再过来把你的骨头埋了。你死了,要是还不服气,你变成鬼也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红峰嶂的麻风村里,等着你的鬼魂来报仇。”昏迷过去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游武强说:“贱货,你救我干什么?!你就是救了我,我也不会和你好的!”

上官玉珠说:“你对我好不好,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只要我对你好就可以了。”

游武强说:“你还是下蛊让我死吧,我不要你对我好,你这样歹毒的蛊妇对我好是对我的侮辱。”

上官玉珠叹了口气,说:“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别人杀你。你好好养伤吧,养好伤,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不会强留你。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要去弄点补身体的东西给你吃,否则你就只能永远躺在这里了,仇也不要想报了。”

游武强闭上了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经过上官玉珠两个多月的悉心照料,游武强从死亡线中挣扎着活了过来。在这两个多月里,游武强看到了她温存善良的另一面,对她的芥蒂也消除了许多。上官玉珠觉得只要自己赤诚对待他,是块冰也可以融化。可是,无论如何,游武强还是无法在感情上接纳她。上官玉珠真想在他身上下种让他情迷意乱的蛊,这样他就会对自己百依百顺,而且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对他身体伤害太大,而且也不是她的本意,没有多大意义。

游武强伤好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每天很早起来,在离山洞不远的林中空地里练拳。他要让自己身体确实强壮之后,再去找陈烂头报仇。

有些夜晚,他也会突然失踪,第二天晌午才回来。

有个晚上,游武强走后,上官玉珠就跟在他的后面。

游武强摸黑走了好远的山路,来到五公岭的一座无碑的坟前,坐在地上,沉默。良久之后,他才站起来,沙哑着嗓子说:“文绣,你放心,我还回来看你的。”说完,就朝西面狂奔而去。上官玉珠听说过游武强和沈文绣的故事。游武强走后,她站在沈文绣的坟前,想想自己还不如一个死去的女人,心里无比的悲伤和苍凉。

上官玉珠还是希望有一天,他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然后嫁给他。某个夜里,上官玉珠梦见游武强来娶她,她披红挂彩,坐着花轿,来到堂皇的张灯结彩的厅堂里,和游武强拜堂成亲……她醒过来还是黑夜,山洞里的篝火已经燃尽,听着另外一边游武强的呼噜声,她流下了眼泪,伤心地抽泣起来。

游武强的呼噜声停了下来,上官玉珠还在抽泣。

游武强蹑手蹑脚地来到她的跟前,无声无息地站立着。

过了一会,游武强说:“上官玉珠,你哭什么?”

上官玉珠惊坐起来,说:“没什么,没什么。”

游武强说:“可是你在哭——”

上官玉珠说:“我哭干你什么事?”

游武强武断地说:“当然关我的事,你把我吵醒了,我睡得好好的,你凭什么把我吵醒?”

上官玉珠叹了口气,说:“那对不住了。”

游武强说:“继续哭吧,反正已经把我吵醒了,没有关系了。”

上官玉珠突然跳起来,扑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抠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武强,武强——”

游武强喘着气说:“快放开,我快被你勒死了。”

上官玉珠哀求道:“武强,你就要了我吧,武强——”

游武强使劲掰开她的手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上官玉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哀怨地说:“武强,我晓得你心里有人,可她死了呀,你总不能守着一个死人过一辈子吧?我们都还年轻,我可以伺候你,可以给你生儿育女,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你就要了我吧,武强——”

游武强冷冷地说:“文绣她没死,没死——”

上官玉珠提高了声音说:“她死了,死了——”

“啪”的一声,游武强在她脸上了一耳光。游武强咬着牙说:“上官玉珠,我警告你,以后再提文绣,我杀了你!因为你不配提她。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贱货,是个无恶不作的蛊女!你不要以为救了我,我就会感恩你,就会要你,你想错了。你随时可以把我的命拿走,我不需要你的恩赐。”

上官玉珠沉默了。

游武强就是如此对她,她还是不改初衷,还是对他一往情深。有时,她会想,是不是他给自己下了情蛊,让自己爱上他,然后千方百计地折磨自己。无论如何,她都认了,她在等待,等待冰河开化的那一天。

游武强终于要走了,仿佛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报仇。走的那天早上,上官玉珠给他做了早饭,他没有吃。不知道为什么不吃。游武强只是和她说了一句话:“千万不要出去害人,明白吗?”她点了点头,就目送他消失在森林深处。回到山洞里,她独自流泪。想到当时游武强被绑在树上的情景,上官玉珠心惊肉跳,十分担心游武强的安危。一整天,上官玉珠魂不守舍,到了晚上,实在忍受不住对游武强的担心,连夜离开了黑森林,朝红峰嶂方向奔去。

上官玉珠在红峰嶂山地找了几天,都没有发现游武强的踪迹。

很意外的,她在森林里行走时,看到了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在采雷公藤,她看到那男人挎着盒子枪,就想到了陈烂头。于是,她躲在草丛里,观察他们。如果他是陈烂头,那么游武强就一定会来找他,她也就可以找到游武强了。也许,游武强和她一样,正埋伏在某个隐蔽之处,寻找下手机会呢。

上官玉珠听他们说话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男的说:“春香,看来这雷公藤真的对治麻风病有效果呀。”

春香说:“是呀,烂头,我想我们和孩子也应该喝点汤药,可以预防染上病。”

陈烂头说:“应该没有必要吧,我们和他们在一个地方住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染上嘛。”

春香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陈烂头说:“好吧,就听老婆大人的。”

春香说:“烂头,反正这里的麻风病人知道雷公藤的作用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不安心。”

陈烂头说:“你是怕游武强回来报复?”

春香说:“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听说大军很快就要开始剿匪了,我们还是躲到别的地方,隐名埋姓,好好过日子吧。我晓得你心肠好,放不下这些麻风病人。现在他们的病都在好转,也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了,我们也该走了,走得远远的。”

陈烂头不说话了。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动静,游武强没有来,大军也没有来,陈烂头也没有走。上官玉珠想,游武强是不是不想报仇,回唐镇去生活了?她决定去唐镇看看。白天,她是不敢进入唐镇的,因为唐镇人对红眼睛的陌生女人特别警惕,要是被他们知道自己是蛊女后,会把她烧死的。她在深夜潜入了唐镇。唐镇一片寂静,每家每户都家门紧闭,到哪里去找游武强。她在尿屎巷等待,等了很久才发现一个妇人到尿屎巷的茅厕里屙屎。她逮住了那妇人,问了游武强的情况;妇人告诉她,游武强根本就没在唐镇。上官玉珠这才匆匆离开了唐镇,回到了黑森林的隐秘山洞里。

那些日子,她一直提心吊胆,担心游武强的安危。

她经常站在洞口,向森林里眺望,希望听到脚步声传来,希望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出现在自己眼前,哪怕他天天臭骂她,毒打她,她也甘愿。她会想起师傅凌初八的教诲,企图遗忘游武强,可是,她做不到。情是何物,她搞不清楚;但她相信,情是比蛊毒还厉害千万倍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断肠。

上官玉珠成天寝食难安。

很快,她就瘦成了皮包骨。

最后连步子也迈不动了,躺在山洞里的石板上奄奄一息。

就在她觉得自己将要一命归西的时候,她听到了脚步声。上官玉珠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脚步声从洞口传过来,一直逼近,到她跟前就中止了。上官玉珠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又是梦幻一场。问题是,她的确感觉到了游武强的存在,他身上的气味,那种男人特有的汗臭刺激着她敏感的嗅觉。当她真切地听到沙哑的声音响起,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游武强说:“玉珠,玉珠——”

不知哪来的力量,上官玉珠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喘着粗气说:“武强,武强,你,你终于来看我了——”

游武强说:“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因为报仇了,开心,找不到人报喜讯,就想到了你。我要告诉你,我亲手把陈烂头杀了。”

上官玉珠站起来,说:“无论怎么样,你来了,我就欢喜。”

说完,她眼睛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游武强抱起她,把她放回石板上,给她盖好了被子。游武强给她弄了点水,喂进她嘴里,过了会,她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醒转过来。游武强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上官玉珠说:“想你想的。”游武强说:“你是疯了吧,我有什么好想的?”上官玉珠说:“你不会理解的。”游武强说:“我是理解不了。”上官玉珠说:“那你就不要理解了。”说完,她挣扎着要给游武强弄饭,担心游武强饿了。游武强按住了她,说:“让我给你做顿饭吧,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那顿饭,上官玉珠吃得很香,她很久没有好好吃顿饭了。如果游武强不来,她也许就饿死了,某种意义上,游武强也救了她一条命。游武强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让上官玉珠温暖。上官玉珠以为游武强回心转意了,内心充满了渴望。岂料,在她吃完饭后,游武强说,他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看她了。还告诉她,现在解放了,要她小心,千万别被人捉住了,像她这样邪恶的蛊女,抓住会被枪毙的。上官玉珠说:“我发过誓,再不害人了。”是的,她现在只是把蛊毒放在树上,放一次,她就可以活一年,黑森林中,有些枯掉的树,就是因为她放了蛊毒而死的。游武强说:“我就是担心你走到外面去,被人追杀,然后产生报复心理害人。”上官玉珠无语了。

她留不住游武强。

游武强往黑森林外面走去,她一直跟在后面。游武强每次回头说:“你赶快回去吧。”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闪动着迷离的红光。当游武强快走出黑森林时,他又一次回过头,说:“玉珠,回去吧,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上官玉珠还是不说话,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他。游武强叹了口气,决绝地转过身去,迈开了大步。

他听到上官玉珠在身后的喊叫:“游武强——”

游武强回过头。

上官玉珠手中多出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只见她把树枝折断,然后把尖锐的那端对准了自己的眼睛,说:“游武强,你放心,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就在黑森林里等你——”说着,她把树枝用力地插进了自己的眼睛。上官玉珠浑身颤栗,她使劲地拔出了树枝,插进了另外一只眼睛,又使劲地把树枝从眼睛里拔出来。她木然地站在那里,双眼的鲜血奔涌而出,流成了两道血河……

叶湛和宋淼禁不住惊叫起来。

上官玉珠说:“他留下来了,陪护了我一段时间后,他还是离开了黑森林。就是我眼睛瞎了,也没有挽留住他的心。不过,从那以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我这里来一次,不是来看我,而是怕我饿死,给我送来吃的东西。其实,我就是眼睛瞎了,也有本事养活自己,森林里那么多野物,怎么能饿死我?我就是不说,只要他来,我就满足了。这样,我们过了几十年,唉,也不容易呀。”

叶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淼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现在这个世界还有如此痴情的女人吗?

如果有,他怎么碰不到呢。

上官玉珠又说:“这么多年来,武强虽然从来没有碰过我的身体,我们也没有结婚,但是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了。他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感觉到,我们的心早已经连在一起。有一次,他在家里劈柴,不小心劈伤了手,我能够感觉到他受伤流血,后来他来给我送粮食,证实了我的感觉是对的。每次他来,我都可以感觉到,我的心都会活蹦乱跳,直到看到他的人,才会平静下来。那天晚上,我感觉到他要来,就一直在等着他。可是,等着等着,我的心突然疼痛极了,他浑身是血出现在我面前,朝我喊:‘玉珠,救我——’我明白,他出事了。我冲出了山洞,朝森林的另一头狂奔过去。等我赶到,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死了,被人埋起来了。我用双手刨开了埋他的泥土,把他的尸体带回了山洞。我把他的身体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用白麻布裹起来……”

14

傍晚时分,游缺佬来到了郑文浩家门口。他敲了敲门。郑文浩在里面粗声粗气地问:“谁?”游缺佬说:“是我。”郑文浩开了门,游缺佬走了进去。郑文浩说:“坐,坐。”游缺佬找了凳子坐下来,看到钟华华在洗衣服,就说:“你们家还没有做晚饭吧?”钟华华说:“马上,洗完衣服就去。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就把店门关了?往常都要晚上九十点钟才关门。”郑文浩也说:“是呀,怎么那么早关门?我还想去理个发呢。”

游缺佬笑笑,“今天关门是早了点,可是有原因的。”

郑文浩也笑了笑,说:“什么原因,说来听听?”

游缺佬说:“今天是我五十岁的生日,要不是我儿子打电话来提醒我,我都记不起了。多年来,我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可是儿子一定要我找几个合得来的人吃顿生日饭,钱由他出,就算是他的一片孝心。”

郑文浩说:“还是你儿子懂事呀,你看我们家那小子,也不好好读书,成天不知道躲在楼上干什么,还老管我要钱,我卖猪肉赚几块钱容易吗?”

游缺佬说:“我儿子小时候也那样,皮得不得了,长大懂事就好了。”

郑文浩说:“敏佳也十来岁了,早该懂事了,我那个年龄,都一个人上山打柴和我爹学杀猪了。”

游缺佬说:“不能比,不能比。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电视上不是老讲,要与时俱进嘛。”

说到电视,郑文浩就来气:“干他老姆!镇上停了我们那么长时间的电,电视机都生锈了。这些打靶鬼,恶呀!”

游缺佬说:“莫生气,莫生气,没事到我家去看,就几步路嘛。”

钟华华说:“缺佬,你今天不是五十大寿嘛,我看就在我们家过好了,我去给你们弄几个菜,喝点酒吧。”

游缺佬笑了笑说:“不用麻烦你们了,我都准备好了。我来的目的,就是请你们一家和我一起过生日,我让刘洪伟准备了一桌。你们也晓得,我在唐镇没有几个真正合得来的,也就你们家和王秃子还有游武强。游武强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王秃子在医院照顾吴四娣,也就你们能够陪我过这个五十岁的生日了。我特地上门来请你们全家,不晓得你们能不能赏脸。”

郑文浩笑着说:“哪里话,你游缺佬过生日,我们一定要去的!”

游缺佬说:“华华,洗完了吗,洗完我们就走吧,估计刘洪伟那边也准备好了。”

钟华华说:“马上,马上。”

游缺佬说:“敏佳呢?”

郑文浩说:“在楼上。”

游缺佬说:“叫他下来吧。”

郑文浩大声喊叫:“敏佳,快给老子滚下来——”郑敏佳说:“干什么呀?”郑文浩说:“吃饭去。”郑敏佳说:“到哪里吃饭?”郑文浩说:“刘家小食店。”郑敏佳说:“我不去。”郑文浩说:“为什么不去?你缺佬伯伯过生日呢。”郑敏佳说:“我要守住我们家的房子。”游缺佬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敏佳,快下来吧,今天不可能来拆房子的,你看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吃饭的地方不远,如果有动静了可以听到的。”郑文浩有点生气:“敏佳,我告诉你,你再不给老子下来,我就揍死你!”郑敏佳说:“你打死我也不下来。”郑文浩冲上了楼,看见郑敏佳坐在那里,看着不远处停放在废墟上的推土机,那推土机自从拆迁开始就一直停放在那里。郑文浩一把把他提起来,拖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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