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叔(2 / 2)
顾仁淮:“昭昭,我要的不是这个。”
顾玉昭坐一旁,不吭声。
良久。
顾仁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此时,金乌西移,从小轩窗透出来的残光,映得竹影扶疏晃荡,室内香炉紫烟,如一缕香魂寥寥,隔着忘川、徒留遗憾在人间。
顾玉昭怔怔望着那轻烟袅落,在风中飘忽而散,半响才言:“你要什么。”
顾仁淮起身,双手试探着搭在圈椅的把手上,把记忆中如幼猫一般小小一团儿的那个人围在自己的保护圈中。
见她不再如之前那么抵触,顾仁淮这才慢慢的蹲下身,微微仰首,用他那双墨绿色的深瞳,探究般的直视着顾玉昭的眼睛。
在那双总是顾盼生辉的眼里,他看到深切的迷茫和几乎淹没了她整个人的旧年伤痕,顿时心里一痛。
昭昭的九叔轻声回答她:“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快乐无忧。”
*
顾仁淮没有提匣子的事,虽然那匣子里他留了一些小机关,留着逗她顽,可既然她不要了,如寻常物件一般的转手递出去了。
那匣子如何得来费的心思,也不过成了一寻常物件,他无所谓跟她计较这些,也不可能跟她怄气一件死物的去留。
“昭昭,你不用担心太尉府,给我一点时间,再给九叔一点时间……”
“好吗?”
他语气好像在求她。
昭昭笑,“快乐无忧?我七岁南渡以来,就没有了快乐无忧的资格,九叔在说什么傻话?”
“你……如今贵为顾家二房承兆嫡子,只要不管事,也自然能快乐无忧,如三房的顾三老爷一样!”
“你快乐无忧了吗?!”
“昭昭!”顾仁淮剑眉深拧,忽地站起身,在房内急急踱步,压抑着怒气,“你突然要求上进,四处宴请宾客,好!很好~”
“我便只叫人远远看顾着你,知你不想见我,便不出现在你面前戳你的眼。”
“只一直等着,等你哪天自己消气了,自己来找我。”
“就连姜向阳那蠢货出了事,也知道托你来找我最为妥当、你却、你却!”顾仁淮气得几乎语无伦次 ,抖着手指点着她的额头骂:“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顾仁淮气恨道:“你却去投了太子的门路!”
“且不说被太尉府上下知道了,会惹多少麻烦!那太子的车驾,是那么好拦的吗?事后无论缘由,按律皆杖三十,你为了躲我,为了那姜向阳惹出的事儿,去冒那样的险!”
话挑得这么白,还兜头盖脑的骂,顾玉昭自觉心虚,转身,弱弱的说:“我……这不办得挺好的吗?去岁太子回京,被小儿冲撞车驾,不但吩咐免罪,还询问缘由的吗?
”
“这些都是我们在德阳楼上亲眼所见,当时九叔你不也在吗?还夸太子贤德,是真君子……”
“虽说按律杖三十,可今早见太子,怎么说我也是去送礼的,再命人杖我三十……没道理啊!”
顾玉昭其实最担心的,是一旦杖责受罚,她这西贝货!容易露馅啊!
但顾仁淮听了,却以为她反应过来,终于知道怕了。又瞅见她如玉白的小脸上,一副神色忐忑的样子,顾仁淮那颗历练许久,早已刚硬冰冷的心,立刻就如面团儿发酵那般软和了下来,怒气也就散了。
他慢慢踱步靠近她,低头看她,柔声劝哄:“昭昭,答应九叔吧。”
“好好呆在翰林院,编书修史是你擅长的,不要勉强自己,去沾染那些不该沾染的权势,你应付不来的。”
“京里除了翰林这个清贵地儿,京畿府、户部、礼部也有不少清闲职缺,你想去哪里,说一声。”
“好不好?”
现上京炙手可热的权势新贵,连跳三级跃升督察司三使之一的顾仁淮,依旧如以前一样,碰见她执拗的时候,低下十二分的身段,低声劝哄她。
昭昭看向他,这人与记忆中第一面那个孤仃少年,那背脊单薄,身形瘦弱阴郁的野犬模样大相径庭。
他现在肩膀宽了,发怒时气势也愈发凌冽,只有看向她的神情,还是与以前一样的。
百般忍让,予取予求。
不管她与顾仁淮之间有什么样跨不过去的障碍,他真心对她好,她知道。
她也真心盼他好。
可他们是两条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他有自己的仇要报,他有自己的权要去夺,而她也有自己的家人要保护,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匣子的事,你原谅我了?”
“昭昭,”顾仁淮低声笑,“九叔从来没曾怪过你,谈何原谅?”
“嗯。”
话说开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表面上顾玉昭乖巧的道了歉,承认自己错了,但其实她心意已定,只是不想再多做无谓的口舌争执。
那有顾仁淮自己说的那么容易?他有自己的领域要去厮杀,他不可能顾得过来,她顾玉昭也不是把自己的安危、自己的家人、托付于他人保护的人。
那是最危险的路。
她顾玉昭也想如有余力,能庇护自己想庇护的所有人。
顾仁淮离开前,仿佛实在没忍住一般,紧紧的拥了她一下,又迅速放开。
他低声说:“昭昭,不要急着长大,九叔能护住你。”
他又嘱咐:“这次的事,家主那里,我替你遮掩一二。太子那边,你别再凑上前,这事就这么罢了……”
“记住,近期府里若有事招你,别去。”
顾玉昭兀地抬眼,她与顾仁淮相处日久,自是清楚他的话语里有未尽之意。但——
“九叔!”
她喊。
顾仁淮反而笑了,安抚:“别紧张,只是一些你不希望见到的人,安分上下值,有我在,一切安好。”
顾玉昭沉默,点头。
顾仁淮退后两步,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干脆利落的转身,翻飞的袍角消失在月洞门外。
金乌落山,残阳如血。
她呆坐了很久。
愿望总是很美好的,就像黑夜会死去,白昼会重生。
她顾玉昭也会长大。
没有一成不变、始终停留在原地的情谊,世事如此,事实如此。
顾仁淮已经走到了顾宅的二进垂花门外,
外院宽可走马的间道上,此时雅雀无声的肃立着一列整肃待发的卫队,残阳的余光映照着禁刀上装饰精美却冰冷的纹样。
顾仁淮上马,原本肃杀无风的卫队才跟着动了。
宵梆声起,小旗呼啸一声,一众杀神长街打马,见者莫不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