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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铁客子,
水里伏,
动一动,
满河乌。
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路过小学校门口时,看到一群小学生冲着一个穿黑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齐声高叫。
那黑衣男子挑着两口破锅,手里拿着一根黑不溜秋的棍子,这棍子是在走村串巷时打狗用的。黑衣男子听到那带着侮辱性的童谣,很生气地放下担子,举着棍子追过来要打那群小学生。小学生们惊叫着逃进了小学校,这时上课的钟声也“当当”响了起来。黑衣男子骂了声:“没教养的!”黑衣男子满脸凶相,黑沉沉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挺吓人的。
秋草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那被水曲柳乡村的人称为“铁客子”的补锅匠人。突然间,她的喉咙痒痒地叫出了声:
铁客子,
水里伏,
动一动,
满河乌。
铁客子没走几步,又听到了那骂他的童谣,气不打一处来,猛地转身朝秋草追过来。
秋草吓坏了,她拼命地跑着。
她听到身后那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便哭喊了出来:“赤毛婆婆,救命呀!”
那根黑不溜秋的棍子仿佛就要在她扎着两根小辫的头上落下,她边哭喊边狂奔着,心想:自己怎么跑得这么慢呢?
那时,她是多么的恐惧,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哀伤。
“秋草,你跑什么哇?”一个村民迎面走来,惊讶地看着这个奔跑的小女孩。
她停了下来,眼泪汪汪的,上气不接下气。
有村里的大人在场,她才敢停下来。
她回头张望了一下,那凶神恶煞一般的铁客子无影无踪了,人家根本就没追上来。秋草心里还是害怕极了。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要冲着铁客子唱那首专门用来侮辱铁客子的童谣,她心里恨这些来水曲柳乡村揽活儿的外乡手艺人。她爸爸在一次开山打石时被爆炸后滚落下的石头砸死之后,她年轻漂亮的妈妈就被一个弹棉花的外乡人拐跑了,留下了孤苦伶仃的她。所以,她只要看到那些外乡的手艺人来到水曲柳乡村,心中就充满了仇恨,也充满了恐惧。
那个晚上,秋草发烧了。她躺在赤毛婆婆的怀里做着噩梦,说着胡话。
她梦见自己被黑大汉抓住了,黑大汉把她放在锅里挑走了,黑大汉恶狠狠地说:“让你骂我铁客子乌墨墨,我要把你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做童养媳。”她哭呀,叫呀,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来救她呢?赤毛婆婆呢?叔伯阿姨呢?水曲柳乡村的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在那口黑乌乌的大锅里翻来滚去,全身滚得像铁客子那永远不干净的手掌一样乌墨墨的了。她幼小的心灵破碎了……
赤毛婆婆眼泪汪汪地看着可怜的秋草,轻轻地拍着她瘦弱的身子,说:“秋草呀,婆婆抱着你咧,婆婆亲你疼你咧。秋草呀,你睁眼看看,婆婆在朝你笑咧。”
……
那场病好了之后,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就对铁客子产生了恐惧感。
她再也不敢对着那从来没有笑过,满脸锅底灰一样乌黑的铁客子唱那首童谣了。让秋草更恐惧的是,那个铁客子来水曲柳乡村好像很久很久了,他怎么不走呢?
秋草一看到铁客子,就赶紧躲起来。
2
赤毛婆婆说,等这个夏天过去,那一窝小白兔长大了卖了钱之后,就送秋草去小学校里上学。
秋草就盼望这个夏天赶快过去。
和秋草一般大的孩子都上学了,像望月、水生他们,还有细柳、小红她们。秋草看着他们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像模像样地走向村头小学校时,她的目光就被小学校吸引了。她的目光很黏很黏,像麦芽糖一般黏在了小学校里。但她不敢走近小学校,她怕小学校里的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文老师。
文老师是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
秋草知道,水曲柳乡村里,没有一个人的脸有文老师的脸那么白,那么嫩;也没有一个人的牙有文老师的牙那么白,那么整齐;也没有一个人的头发有文老师的头发那么秀美黑亮;更没有一个人的声音有文老师的声音那么轻柔甜美。
文老师是那么的漂亮。
漂亮得让水曲柳乡村的后生哥们不敢在她面前抬头。
文老师身上总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栀子花的香气,那栀子花的香气让秋草产生无边无际的美好想象。
可秋草就是怕文老师。
这种怕不是恐惧,是乡村女孩儿固有的羞涩和怕生,是一种渴望又不敢触摸的羞涩和怕生。
文老师身上带着乡村以外大世界的信息,那是让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迷醉又害怕的信息。
秋草只要看到文老师,心里就有一只小白兔儿在活蹦乱跳。
秋草去河堤外的河滩上拔兔草时,要经过小学校。每次,她经过小学校门口时,总要往里面张望,然后跑开。她不知道这个夏季过去之后会怎么样。有时,她碰到了文老师,就站在文老师面前羞涩地低下头,双眼瞅着文老师白色塑料底的浅口布鞋和那白得耀眼的袜子。这时候,光着脚的秋草就闻到了栀子花的芬芳。文老师的声音仿佛是从星空中传来的,轻柔极了,还有股清晨露珠儿的甜味:“秋草,你也来上学吧!”秋草远远地跑开。快上河堤了,秋草回头张望,发现文老师还站在校门外的阳光中,朝她凝视着。
秋草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水涌出来。
3
秋草坐在无边无际的河滩上,听着大河沉缓而巨大的流水声,她头上的那两条小辫在初夏温煦的阳光下快乐地舒展着。
秋草喜欢这无边无际的河滩。
这是汀江河千百年来冲积出来的无边无际的河滩。
这片河滩上堆积的不是贫瘠的沙粒和光溜溜的鹅卵石,而是有丰富养分的潮泥,是从那被砍光了绿树的光秃山岭上流下的泥土的精华的淤积。
所以,这无边无际的河滩上长满了各色各样的草儿,有成片成片的野芒,河岸边还有丛丛簇簇一年常绿的水柳。
那茫茫的草地上,总会盛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儿,红色的、粉红色的、蓝色的、浅蓝色的、紫色的、淡紫色的……花儿在风中摇曳,楚楚动人,多像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呀!它们在大自然中快乐而苦难地飘着香,随风而逝,装点着这片茫茫的河滩。
这河滩常常无端地让秋草感动。
那么嫩绿的草儿,可以喂养多少小白兔哇,秋草天真地想着。
在春天一个晴朗的日子,秋草把一窝小白兔装进一个竹笼子提着,拿到了河滩上。阳光温存柔美地梳理着秋草的小辫,也梳理着小白兔美丽的皮毛。她打开了笼子,把小白兔放到草丛里。看着小白兔在草丛里跳来跳去,秋草的心儿活了,这样多好哇。秋草清纯的眸子里闪动着秋水一样的波光,她为自己的这个行动感到愉悦和光荣。可是,那种愉悦和光荣渐渐地消失了。她找不到那些可爱的小白兔了,那些可爱的小白兔跳进草丛里再也找不到了。这无边无际的河滩隐藏十几只小白兔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于是,秋草就坐在草丛中哭。哭声越来越大,最后,把嗓子都哭哑了,但是她仍然没有把小白兔哭出来。这群小白兔是水曲柳乡村女孩儿秋草的希望呀,她多么希望小白兔们快快长大,卖了钱之后她好去上学。秋草就那样伤心地哭着,没有人知道一个乡村女孩儿的失望和哀伤。赤毛婆婆没有责备她,而是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傻秋草,兔子怎么能放牧呢?”秋草为自己愚笨的举动难过了好长一阵子,直到赤毛婆婆重新用省吃俭用的钱从集市上买回了一窝小白兔。
后来,秋草每次到河滩上拔兔草,总会留意那草丛,希望突然蹦出一群大白兔来,跟她回家。有一次,她看到村里的猎手洪武伯在河滩上打到了一只很大的野兔。她跑了过去,看见是只白兔,马上就对洪武伯说:“洪武伯,这大白兔是我的,你怎么把它打死了呢?”洪武伯很纳闷,这明明是我在草丛里打来的,怎么会是秋草的呢?秋草固执地说:“这就是我的嘛。洪武伯,求你了,以后见到白兔不要打了。”洪武伯笑了:“好,依你,秋草,我以后再不打白兔了,专打灰兔。”秋草看到洪武伯把那只大白兔悠哉悠哉地提走了,心里酸酸的。她相信,那些白兔肯定还在这片河滩上自由自在地生活,她还相信,肯定有一天,那群大白兔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跟她回家。因为,秋草是那么爱它们。
4
傍晚,秋草挽着一竹箕嫩绿的兔草回到水曲柳乡村时,恰巧碰到小学校的学生放学。
她想躲起来,不想让望月、水生、细柳、小红他们看到她。在他们面前,秋草有种自卑感。他们是欢乐的,秋草是忧伤的。细柳、小红她们没上学之前,是秋草的好朋友,那时,秋草的爸爸没有死,漂亮的妈妈也没有被那个可恶又可恨的弹棉花的外乡人拐走。细柳、小红她们到秋草家玩,秋草的妈妈经常会炒豆子给她们吃。在秋草的印象中,妈妈炒的豆子最香最香了,那些豆子脆脆的酥酥的一点也不焦煳。细柳妈炒的豆子总是焦煳焦煳的,吃一把豆子总是把嘴巴弄得黑乎乎的。她们上学之后,就不找秋草玩了,她们要上学,放学之后要做功课。秋草也不会去打扰她们。她知道,自己和她们不一样。秋草是无爹无娘的孤儿,要不是赤毛婆婆收留她的话,她不知自己会怎么样。她的亲戚都推来推去不要她,嫌她拖累,嫌她也长着一张嘴,要吃饭。
秋草躲过了细柳和小红。
她哀伤地看着她们手牵着手快乐地一跳一跳地回家,还“咯咯”地笑,不知说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她没有躲过望月。
望月是大队支书的小儿子,他可霸道呢,村里的孩子都要让他三分,明明是他不对的事,他也要蛮出三分的理。谁让他是大队支书的儿子呢!
望月看到了秋草。
秋草躲不掉了,低着头迎上去。
望月对秋草不怀好意地笑着。等秋草走近了,他伸手去抓秋草的辫子。秋草躲了一下没躲过去。望月抓住了秋草的辫子,他还往上一提,秋草“哎哟”叫了一声,那多痛呀!
秋草叫道:“望月,放手。”
望月不但没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望月望着一群围观的孩子骄傲地笑着,好像他是一个打了胜仗的连长。
孩子们都没有笑,他们可怜秋草。
但孩子们也没人敢出来打抱不平,他们害怕望月。
望月多么威风呀,他不顾秋草的疼痛,不顾秋草的哭叫,还大声说:
两条小辫子,
扎着红绳子,
坐上破轿子,
嫁个烂瘸子。
秋草心里伤感到了极点,她使劲往前一冲,一头撞在望月的下巴上。望月痛得大叫一声向后仰去,“噗”地倒在地上。
“望月的头出血了。”有一个孩子叫道。
望月向后仰着倒下去时,头撞在一块石子上,头皮给磕破了。望月坐在地上捂着流血的头大哭起来,望月的眼泪飞溅着。
“秋草,快跑!”水生过来推了秋草一下。
秋草吓坏了,她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
她挽着竹箕,跑回了家。
一回到家,秋草就呜呜地哭。
赤毛婆婆问她:“秋草,发生什么事了?”
秋草呜呜地哭。
赤毛婆婆一看可怜的秋草在哭,她也难过:“可怜的孩子,别哭,来,婆婆给你擦眼泪。秋草是乖孩子,是婆婆的心肝。”
秋草泪眼婆娑。
赤毛婆婆知道秋草有心事,知道秋草受了委屈,不然,秋草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不一会儿,赤毛婆婆的家门口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那个没爹没娘没教养的死崽子跑哪去了!”
赤毛婆婆一听就知道是支书老婆的声音。
赤毛婆婆蹒跚地走出了家门。
她的家门口围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支书老婆牵着望月的手,怒目圆睁。望月的头上包了一层纱布,包得很粗糙,肯定是大队医疗所那个叫火木的赤脚医生包扎的。
支书老婆一看赤毛婆婆出来,气就不打一处来:“赤毛婆婆,你看看,你看看。”
她把儿子推到赤毛婆婆面前。
支书老婆是个肥胖的女人,她说话时,全身的肉都在颤动。
“望月,是秋草欺负你啦?”赤毛婆婆细声地问。
望月还在抽搭着,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也是一副可怜相:“赤毛婆婆,秋草打我。”
赤毛婆婆又细声地说:“你比秋草壮,又比秋草高,你还是个男孩子,秋草怎么会打你呢?”
望月抽搭着:“她用石头扔我,我的头都被她打破了。”
赤毛婆婆没说话。
赤毛婆婆知道秋草不会用石头去扔人。秋草经常被水曲柳乡村里的大孩子小孩子欺侮,从来没有用石头扔过人,连还手都不会。秋草只会回到家里对着赤毛婆婆哭。秋草怎么会用石头扔小霸王一样的望月呢?
支书老婆大声说:“叫那没爹没娘的小贱货出来!”
赤毛婆婆说:“你怎么骂人呢?”
支书老婆大声说:“就骂就骂,这没人收、没人养的小贱货,叫她出来,我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
“你敢!无法无天了!”一声雷鸣般的怒吼传来。身材高大、满脸胡楂的洪武伯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了支书老婆面前,他孙儿水生也跟在他身后。
支书老婆一见洪武伯,马上就不说话了,但那样子,好像要吃人。
“水生,你说,把你看到的说出来,看谁有理谁没理!”洪武伯说。
水生大声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大伙就议论开了。
支书老婆一看不妙,拉着儿子要溜。
洪武伯喝住了支书老婆:“别走,我有两句话要说。不要仗势欺人!秋草这么可怜的孩子,你家有权有势也不帮帮她的忙,还纵容儿子去欺负她,你有良心吗?我警告你,我洪武一生就没有怕过谁,以后再敢欺负秋草,别怪我不客气!”
支书老婆知道耿直刚勇的洪武伯说得到做得到,拉着儿子灰溜溜地跑了。
洪武伯叹道:“唉,小孩子家吵吵闹闹过了之后就好了,大人来发什么威呢!”
秋草躲在屋里往外瞅,眼泪汪汪地往外瞅。
她瞅到了水生。
她瞅到了洪武伯。
她从心里感激他们。
秋草想,今天的事,是她的辫子闯的祸。到了晚上,秋草柔声地央求赤毛婆婆:“婆婆,你把我的头发剪掉吧,我不要头发了,也不要辫子了。”
赤毛婆婆抚摸着她有些发黄的细细的头发,轻声说:“傻孩子,男孩子才剪头发,你的头发是多么漂亮,扎两条小辫子是多么漂亮。秋草长得靓咧,长大了,你的头发就像小学校里的文老师的头发那样溜光水滑,有好多好多后生哥会喜欢秋草的。”
“会吗?”秋草明亮的眸子扑闪扑闪的,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幻想。
5
秋草又看到了那脸上有刀疤的铁客子。
铁客子用怪异的目光看着秋草。
秋草想跑,铁客子拦住了她:“你叫秋草?”
秋草眼看走不脱,只好心怀恐惧和戒备地站在那里。她毫无表情地朝铁客子点了点头。
铁客子咧嘴笑了。
他的笑十分难看,透出一股凶气。
秋草看到那笑,浑身哆嗦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怕我呢?”铁客子还是笑得很难看。
秋草摇摇头。
铁客子说:“秋草,其实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儿,可惜哇。秋草,你骂我吧,骂吧。”
秋草狐疑地看着这个怪人,这个浑身散发出锅底灰味儿的怪人。
“真的,秋草,我就喜欢你骂我。”铁客子又说,还朝秋草阴阳怪气地眨了一下眼睛。
秋草的胆子一下壮了起来,她大声说:
铁客子,
水里伏,
动一动,
满河乌。
铁客子笑出了声,他仿佛听到了一支优美的歌儿。
突然,秋草心中产生了一种怪怪的念头,她不怕铁客子了。
铁客子用那满是老茧的乌墨墨的手从黑衣服的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放在了秋草的手上,然后,挑起担子,拿着棍子,叫喊着:“补锅哟——喂!”铁客子走了,秋草怔在那里。
她不知怎么接过那把糖的。
妈妈没有被人拐走时,从不让她在外面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吃。她不知怎么就接过了那把糖。
那是什么样的糖呢?那是水曲柳乡村极少见的用玻璃纸包着的大奶糖。秋草看着可爱的大奶糖,心想,望月恐怕也没吃过这种糖吧,水生、细柳他们更没有吃过了。
望月要是有这么好的糖,他会在小朋友面前到处炫耀的。
秋草把糖装进了衣兜里。
她躲到一个墙角,四顾无人,便拿出一块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玻璃纸。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奶糖,啊,好甜。她的心扑通乱跳,她又把糖块包起来,装回了口袋。
走了一会儿,秋草猛地觉得不对劲。
她想起了赤毛婆婆讲的关于人贩子的故事。人贩子拐骗孩子时,总会掏出一把糖,引诱孩子到一个无人的荒野,然后把他装进麻袋,连夜逃走。赤毛婆婆还说,那糖说不定放了迷魂药,因为有的孩子不听话,会大喊大叫,人贩子让他吃了糖昏倒之后再装进麻袋扛走。
秋草想得毛骨悚然。
她想,自己差点就上了那铁客子的当。
说不定,铁客子正在哪个阴暗角落注视着她,准备等她吃完糖之后把她放到锅里挑走咧。她把那把糖全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然后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她想,她以后再不会上类似的当了。
她还想,当初,妈妈是不是吃了那弹棉花的外乡人给的糖,昏倒之后被外乡人装进麻袋扛走的呢?
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为妈妈伤心了。
6
这个夏天是多么的漫长,让水曲柳乡村的女孩儿秋草焦虑而又神伤。
小学校里传来的琅琅的读书声强烈地吸引着秋草。
秋草有时就躲到别人看不到的小学校围墙的一个拐角处,坐在墙根的草丛里,听那琅琅读书声。
她面前是一片勃勃生长的香芋。
香芋的叶子像荷叶一样向着太阳张开着。每一片香芋叶子的中间,都有一颗亮晶晶的水珠。在微风中,香芋的叶子摇曳着,那水珠儿在阳光下微微地滚动。
秋草听着琅琅的读书声。
她极力地想分辨出望月、水生、细柳、小红他们的声音,可怎么也分辨不出来。那声音汇成了一曲动人的歌,不停地震动着秋草企盼的心鼓。
在那无人注意的墙根下,秋草还听到了文老师甜甜的声音。
秋草惊喜极了。
她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能真切地听到文老师那动人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细微的露水一点一点地浸润着秋草的心灵。
水曲柳乡村的孩童多么有福气呀,能够在文老师甜美的声音中成长。秋草痴痴地想着,她就那样痴痴地想着。
爸爸妈妈还在的话,该有多好。
爸爸肯定会像细柳、小红的爸爸那样送她去上学的。上学是多么的重要。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妈妈就经常对爸爸说:“没文化是多么的吃亏,生产队分谷子也看不清账,不知分多了还是分少了。”爸爸就笑了:“又不是你一个人不识字,你这一茬女人,有几个识字的?”妈妈说:“可不能再重男轻女了,一定要送秋草去上学,我不想让秋草像我一样吃亏。”爸爸说:“我知道,一定送秋草去上学……”那时的秋草多幸福呀,她是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到爸爸妈妈说话的,她温暖地进入了梦乡。
可现在,爸爸妈妈不在了。
一年时间都不到,她就变成了水曲柳乡村无爹无娘的苦孩子。
于是,她总希望那窝小白兔快快长大。
每天晚上,临睡觉前,她和赤毛婆婆都要给小白兔喂夜食。
赤毛婆婆点着一盏油灯。
油灯的光亮也很温暖,照亮了兔子琥珀般的眼睛。
秋草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兔草放进了兔窝。
兔子是善良的动物,你看它们的吃相就可以看出来。
它们轻轻地吃着草儿,总怕别人惊动了它们,总怕油灯会突然熄灭,看不清那翠嫩的青草叶子。兔子那温柔的耳朵在吃草时也一动一动的,动得秋草的心痒痒的。
“小兔小兔快长大。”秋草轻声地说。
那飘摇的油灯也照亮了水曲柳乡村女孩儿秋草的眼睛。
那眼睛分明透出一股大自然赋予的灵气,那眼睛清纯透亮,像月光下的河水。
这静夜里,一盏油灯,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儿,还有一群纯洁的善良的小白兔。
他们都为一个希望而活着。
一个人类最美好的希望照亮了他们苦难的生活。
在那围墙根边,秋草听着文老师的声音,也想着她心爱的兔子。
她就那么想着,想着……
她的头靠在墙上,天真而浪漫地想着……
她听到了叫喊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叫喊声,一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天上已经繁星点点了。香芋地在她面前迷蒙一片,她分辨不出香芋叶子的形状了。
她听到了喊声。
“秋草,你在哪里——”
这是赤毛婆婆的声音。
“秋草,你在哪里——”
这是水生的声音。
“秋草,你在哪里——”
这是洪武伯的声音。
“秋草,你在哪里——”
这分明就是文老师的声音呀!她一阵激动,站起来大声说:“婆婆,水生,洪武伯,我在这里。文老师,我在这里。”
可他们分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他们还在焦虑地喊着。
但是秋草看到了火把,好几个火把。
火把温暖了水曲柳乡村初夏的夜色,也温暖了水曲柳乡村女孩儿秋草的心。
秋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温暖的火把跑了过去。那一刻,秋草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把她幼小的生命笼罩了。
7
水生说:“秋草,我教你认字吧!”
秋草的眼睛一亮:“真的?”
水生认真地说:“秋草,我教你认字。”
秋草的眼睛闪亮着:“太好了,水生。”
可是,秋草的眼睛又黯淡下去:“我没有铅笔,也没有簿子呀。”
这的确是个难题。
水生根本就不可能解决这个难题呀。要从家里拿出一分钱都是要老命的事,怎么可能解决这个难题呢?
现在看来,这好像有点荒唐,可在那个年月里,这的确是个难题呀!
水生沉默了,他用食指的指尖挖着鼻孔。
秋草也沉默了,她的手儿捏着衣角。
水生停住了挖鼻孔的动作,高兴地说:“有了,我们到河滩上,我在河边的沙子地里教你认字。”
秋草幽幽地眨了一下重新闪亮的眼睛说:“我真笨,我怎么没想到哇?”
这是个挺美的星期天的早晨。
河堤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
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树上欢唱跳跃,一群一群地从这棵树上飞到另外一棵树上去。水生看到了一只大鸟,很美丽的大鸟。水生认识那大鸟,他知道它叫锦鸡,锦鸡在那浓密的樟树叶子间“咕咕”地叫着。锦鸡!水生的头一下子热了,他忙倒转身,朝村里跑去。
秋草说:“水生,你不教我识字了?”
水生边跑边回头应她:“教,你站在那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秋草没有看到那美丽的有着五颜六色羽毛的锦鸡。她只听到有“咕咕”的大鸟的叫声,这对每天都到野河滩上拔兔草的秋草来说,是很正常的事儿。
水生让秋草感到纳闷。
过了好大一会儿,水生领着爷爷洪武伯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河堤。
洪武伯手里拿着那杆威震水曲柳乡村的老铳。秋草知道那杆老铳是很厉害的,就连望月的爸爸大队支书也怕这杆老铳。她经常想,要是洪武伯没有那杆能“轰”一声巨响迸射出许多铁砂的老铳的话,不知道大队支书是否还会怕他。
洪武伯问水生:“水生,锦鸡呢?”那声音很小,怕惊动了什么。
秋草问:“什么锦鸡呀?”
“嘘——”水生鬼鬼地说,“秋草,你不要说话。”
他伸出食指,朝那棵枝叶浓密的老樟树指去。
洪武伯炯炯有神的目光向水生指的地方望了过去。
已经没有“咕咕”的叫声了。
“哪有呀?”洪武伯轻声地说,并蹑手蹑脚地往前靠。
“刚才还在的呀,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水生也像洪武伯一样蹑手蹑脚地往前靠,小声地嘟哝着。
他们没有找到那只锦鸡。
“水生,你不会看花眼了吧?”洪武伯说。
水生眨巴着眼,伸长了脖子:“怎么会呢?秋草,你是不是也听到了锦鸡‘咕咕’的叫声?”
秋草点了点头:“是听到了‘咕咕’的叫声。”
洪武伯说:“出鬼了。”
这时,远处又传来了“咕咕”的叫声。
洪武伯说:“水生,你带秋草去识字吧。”
水生就和秋草走下了河滩。
洪武伯朝河堤那边循声而去。
在通向河边细沙子地的路上,水生和秋草的裤脚都让河滩小路边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河边有一缕一缕淡青色的轻雾。只有太阳出来了,那如诗如画的淡青色的轻雾才会渐渐地散去。
他们走出了河滩,看到了那条沉缓流动的发出巨大呜咽声的大河。
河沿上,有一片洁白的沙滩。
乡村的孩子们经常在这里游玩。
那沙滩上的沙子又细又柔,美丽极了,像秋天瓦楞上的晨霜。
他们正要下去,却看到有两个人也坐在沙滩上看那沉缓流动的发出巨大呜咽声的大河。他们背对着水生和秋草。
“等等。”
水生猫下了身子。
秋草也学着他的样子猫下了身子。
他们猫到江边的水柳丛中,看那沙滩上的人儿。水就在水柳丛的边上流着。走到了河边,才知道大河的水是这样的湍急。他们藏身的水柳丛沿河往下百十米的地方就是那片白沙滩。其实,这片沙滩很小。这沿岸,也就只有那一小片的沙滩。
“是谁?”秋草问。
“是文老师和丘炳老师。”水生轻声说。
“他们在干什么?”秋草又问。
“他们在说话吧。”水生轻声说。
“为什么要在这里说?”秋草又问。
“你自己猜吧。”秋草老是问,水生有点不耐烦。
“我猜不出来。”秋草又说。
水生不说话了,女孩子的问题就是多。
细柳、小红她们也一样,动不动就问好多问题。水生又不是大学生,是大学生也回答不了那么多问题。
“他们拉手了。”水生说。
秋草躲在水生后面,看不到,就问:“拉手干什么呀?”
水生又不说话了,他也说不明白。
水生不管他们拉不拉手,他希望的是,他们快点走,他好在沙滩上教秋草识字。可是,太阳出来了,河上面漂浮着的淡淡的轻雾散掉了,文老师和丘老师也没有走。
8
自从水生教秋草识字之后,秋草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有说有笑了,那原本秀丽但因营养不良而瘦削苍白的脸上也常浮现出两朵红花。
在初夏行将过去的时候,秋草发现那窝小白兔也渐渐地长大了。
盛夏来临的时候,生产队要收割稻子了。
小学校按例放了一个星期的农忙假,让学生支援生产队割稻子。
其实,这一周的农忙假给了孩子们玩耍的机会,他们又能帮大人干什么活呢?老师们却真的去帮生产队割稻子了,文老师也去了。谁也不相信文老师会割稻子,但文老师却割得很好。
文老师割稻子时,丘老师也在她旁边。
其实,丘老师只是小学校里的民办教师,不是正式的。他的家也在水曲柳乡村里。丘老师对文老师说:“文老师,小心点,稻田里有蛇。”
文老师笑笑,仰起好看的满是汗水的脸:“你别吓唬我。”
丘老师笑笑:“我没有吓唬你,你要是看到蛇了,就叫我一声。”
“好吧。”文老师的声音好听极了。在稻田里帮忙拾稻穗的秋草、细柳、水生他们也听见了,不知是哪个小调皮蛋,学着文老师的声调说了声:“好吧。”弄得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文老师割稻子没有割到蛇,却割出了一窝鸟蛋。
这让她高兴极了。
她马上招呼大家过去看。
孩子们都围了上去,水生说:“文老师运气真好,割到了鸟蛋,鸟蛋用盐水一煮可好吃呢。”水生一边说,一边愣愣地看着那窝鸟蛋。
文老师说:“水生,那就送给你吧!”
水生“嗷——”了一声,兴奋极了。
他把那些鸟蛋一个一个地装进衣兜里之后,就疯了似的往家跑。
小家伙们心里嫉妒极了。
秋草没有嫉妒。
秋草也很高兴。她想,要是自己发现了鸟蛋也会给水生的,因为水生教她识了很多字,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细柳撅着小嘴儿:“文老师真偏心!”
小红和她一个鼻孔出气:“就是嘛。”
突然,秋草看到往家里奔跑的水生在刚收割完的稻田里摔了一跤。他爬起来后,脸色灰灰的,站在那里不走了。
秋草走过去,关切地问:“水生,摔痛没有?”
水生懊恼地说:“没有摔痛,只是,鸟蛋都碎了。”
秋草看到他的口袋湿了,渗出鸟蛋黏稠的蛋清。
一阵风吹过来,凉凉爽爽的。
风中有稻子成熟后的芳香,还有泥土的气息。
文老师问:“怎么没看见望月呢?”
“望月?”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9
秋草在农忙过后,又孤独了。水生并不是每天都来教她识字的。她盼望小学校早日放暑假。那样,水生就会经常和她在一起了。
小白兔在成长着。
秋草还是每天到野河滩上去拔兔草,她知道她心爱的兔子最爱吃什么草,是那像麦苗一样的野麦草。野河滩上到处都有野麦草,它们茁壮地从潮泥地里长出来,翠翠嫩嫩的,在风中轻轻摇曳,等待着水曲柳乡村女孩儿秋草的光临。这里的草特别好拔,因为土质松软。秋草拔起草,轻轻地抖一抖,草根部的泥巴就脱落了,挺干净的。就是这样,她也要把拔好的草洗得干干净净的拿去喂白兔。
秋草挽着一竹箕的野麦草朝那片河滩走去,那片沙滩上的水浅,最适合洗草了。平常,她都在那里洗草,那样的浅滩在这段河道上并不多。只要是有水柳的河岸,一下水就很深,而且岸边的泥巴特别滑,一不小心滑到河里去,湍急的河水便把人冲走了。水流到沙滩那一段,河面就宽广多了,从浅滩上可以看到鱼儿在沙石间嬉水。
让秋草吃惊的是,今天铁客子在那浅滩上洗锅底,他在用沙子擦漆黑的锅底。水曲柳乡村的人家烧的都是干柴,所以,锅底灰特别厚、特别黑。
铁客子把那片浅滩上的河水都洗黑了,像墨汁一般。
秋草皱起了眉头。
她虽然不像从前那么害怕铁客子了,但心里对他这个孤独的外乡人还是心存戒心的。该死的铁客子,竟然把河水弄乌了一片。
她不能到河的浅滩上去洗野麦草了。
她只好在浅滩的上游,找了一处离水面很近的河岸,洗她的野麦草。
她一棵草一棵草地洗着。
她蹲在有松软草覆盖的河岸上,一棵一棵地揉洗她的野麦草。
阳光把大河照得很亮,耀眼极了。
她身旁的水柳叶子在风中飒飒作响,有一只很小的有美丽羽毛的小黄鹂在柳枝上叫着。秋草边洗草边转头看着那小黄鹂。女孩儿的心是鲜活的,秋草很容易为一些鲜活的事物而感动,比如说小鸟、小草,还有小鱼儿。
她会产生一种想法,那小黄鹂的爸爸妈妈呢?是不是也死了,也远走高飞了,留下它自己孤零零地在水柳的枝头凄清地唱?
她把一棵洗好的野麦草往箕上放去,然后对那小黄鹂说:“小黄鹂呀小黄鹂,你爸爸妈妈呢?”
小黄鹂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后就飞走了。
秋草莫名地伤感起来。
在她伤感时,她看到了一条蛇。
那条蛇滑溜溜地吐着骇人的芯子从草丛里朝她游了过来。
秋草心里一惊,脚一滑就掉到了河水里。
她想叫,可什么也叫不出来。
她在水中沉浮。
这时,河上游渡口的艄公看到了她在河里一沉一浮,急速地被河水冲下去。
那艄公大喊:“救人呀,救人呀——”
正在洗锅的铁客子听到这声音,朝河的深处扑了过去。他那一身黑衣服也没有脱掉,便奋力地朝那一沉一浮在水中挣扎的女孩儿扑了过去……
铁客子抱着秋草朝河滩上走过来。
他身上湿漉漉的,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落着鲜亮的水珠。他高大的身躯在阳光下晶亮晶亮的。
这孩子真轻哪,铁客子像抱着一根湿湿的水柳的枝条,枝条上的叶子也在滴滴答答地掉落鲜亮的水珠。
秋草,铁客子轻声唤道。
秋草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铁客子把鼻尖凑近秋草的鼻孔,哦,还有鼻息。他心里一阵狂喜,这孩子还有救。
他把秋草头朝下脚朝上提起来,不停地抖动着。他用那粗大的永远洗不干净的黑乌乌的大手掌提着秋草,腾出了另一只手,不停地拍着秋草的肚子。
秋草的肚子鼓鼓的。
他拍一下,秋草就呕出一股清水。
他拍一下,秋草又呕出一股清水。
等那肚子干瘪下去了,铁客子就把浑身冰凉的秋草放在被阳光烘烤得灼热的细沙上,用热乎乎的细沙把她光溜溜的身子埋起来。铁客子把秋草打满补丁的衣服拿到江水里漂洗干净,铺在沙滩上面,这样,秋草的衣服很快就会干的。
铁客子就守在秋草的身边。
秋草长长地出了口闷气,悠悠地醒转过来。
她努力地睁开了双眼,她看到了耀眼的阳光和阳光下那张凶恶而丑陋的脸……
10
听水生说,望月好几天没有去上课了。
秋草奇怪地问:“为什么呢?他爸爸那么厉害他也不去上学?”
水生说:“他病了,他爸爸带他去城里医病了。”
秋草心里一惊:“望月得的是什么病?”
水生说:“不知道,反正是很厉害的病,不然,为什么要到城里去医呢?找赤脚医生就行了。”
秋草的心里在隐隐地痛,她总觉得望月的病和她有关。她觉得那次把望月撞倒在地,望月的头破了流了那么多血和他的病有关。不会是破伤风吧?水曲柳乡村的孩子们对破伤风是恐惧的,破伤风像一个挥不去的噩梦留在水曲柳乡村孩子的心灵上。因为,破伤风曾夺去过水曲柳乡村孩子的生命。
秋草在这个夏天里充满了心事,这是一个多么让她难忘的夏天哪!
在这个夏天里,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文老师的父亲来了。
文老师的父亲长得很高、很瘦,戴着一副漂亮的眼镜,满头的白发在夏日的阳光中耀眼极了。文老师的父亲是个下放干部,在镇上的农技站工作。文老师的父亲和文老师在她的宿舍里谈了两个多钟头,谈完之后,文老师的父亲就回镇上去了。
文老师送父亲走上河堤,穿越那片野河滩,来到渡口上。直到父亲在对岸下了渡船,文老师才往回走。
文老师往回走时,看到了秋草。
秋草站在那一片芳草之中。
秋草瘦弱的身子在那片芳草之中蠕动。
文老师的眸子里闪动着波光,她喊了一声:“秋草——”
秋草站了起来。
她看见文老师婷婷袅袅地朝自己走过来。
秋草说:“文老师,你小心点,别踩到了草丛里的蛇。”
文老师说:“秋草,我不怕。”
秋草说:“文老师,我早就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