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1 / 2)
1
父亲举起拐杖,要打张鸣。母亲夺下了他手上的拐杖,扭头对张鸣说:“阿鸣,快跑——”张鸣说:“妈,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走!”母亲大声说:“你想把你爸气死呀,快走——”父亲颤抖地指着张鸣:“滚,滚,没出息的东西,给我滚,老子再也不想见到你——”张鸣无奈,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父母亲的家。
张鸣觉得父亲从小就偏心,对弟弟好,对自己特别严厉,一生气就动手。他站在茂名南路的一棵梧桐树下,看着过往的车辆和人,目光愤怒,内心茫然。下岗后,他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今晚到父母家,想向母亲讨点钱应急,没有想到被父亲发现,闹得自己狼狈不堪。张鸣在城市的夜色中长长地叹了口气。父母家的窗口还亮着灯,少年时代,他总是通过这个窗口眺望远方,幻想自己变成一只鸟,飞越这个世俗的大城。现在,他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
一个香艳的女子和他擦肩而过,张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边走边回头看那女子的背影。女子白生生的大腿和扭动的丰满屁股令他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一不小心,他撞到了一个路人身上,那是个精瘦的男人。精瘦男人嘟囔了一声:“走路也不好好走,瞎看八看。”张鸣心中冒出了一股无名火,朝他吼叫道:“册那(上海方言)!老子看女人关你鸟事!”精瘦男人笑着说:“你继续看,继续继续——”说完就快步走了。
张鸣想了想,自己也有日子没有过性生活了。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梅玲玲的脸,这个女人现在何方?很多时候,他有性冲动时,就会想到她,就像家里有什么事情时会想到前妻钱秀娟一样。这两个女人,一直保留在他的潜意识里。要是他知道梅玲玲在哪里,他会去找她,问题是,这个外来妹卖淫被抓起来后,找过他一次,后来他就一直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去向。有时,他贼心不死,跑到梅玲玲待过的那个洗头店里去问,那里的人都说不知道。
在这个落寞的夜晚,他不可能找到一个像梅玲玲那样的女人和他睡觉。他觉得自己特别失败,活了四十多年,都快奔五的人了,连一个陪自己睡觉的女人都没有,当初不和钱秀娟离婚,或者下场不会如此。这个世界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只好认栽。一切的一切,都是命。年轻时,他根本就不相信命运,如今,他信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
如果他有钱,找个女人睡觉应该没有问题,听说,在那些新开的豪华娱乐城里,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只要舍得花钱,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问题是,张鸣是个穷光蛋,他连女儿上学都快供不起了,还想入非非!女儿张伊娜读高三了,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了,三天两头管他要钱,弄得他头昏脑涨。女儿是他的一块心病,下午她回家来要钱,说是买什么复习资料,张鸣给了她100块钱,她还嫌少,这简直是要他的命。他想,如果当初把女儿判给钱秀娟,也许现在压力不会这么大。这是个很不负责任的想法。
秋天的风十分凉爽。
张鸣却燥热难耐。
他活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家在漕东支路的一栋四层楼的老公房里。张鸣走到楼门口时,碰到了邻居的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惊讶地说:“阿鸣,原来你不在家呀。”张鸣说:“沈姨,怎么了?”老太太说:“你家里动静很大,我以为你在家呢,快回家看看吧,是不是家里入贼了?”
张鸣急匆匆地爬上四楼。
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打开门,他走进自己的家,发现屋里凌乱不堪,显然有人在此翻箱倒柜了。张鸣叹了口气:“妈的,这样一贫如洗的家也有人光顾,什么世道!”他赶紧走到卧室里,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枕头,拉开枕头的拉链,手伸进去掏了掏,终于掏出了一个存折。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存折里的几千块钱是他的保命钱,不到关键时候是不会取出来花的。他放心地把存折塞回枕头里,拉上拉链,脸上浮现出得意而又诡谲的笑容。
他坐在那里,抖抖索索地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曲里拐弯的香烟,叼在嘴上。他正要点烟,突然听到卧室里传来一声哀叹。
那是女人的哀叹。
张鸣惊骇地站起来……
这是2000年秋天的某个夜晚,天上挂着半个月亮,这个大城里很少有人关注慈悲地俯视人间的半个月亮。
2
张鸣是笑醒的。
他做了个美梦。他梦见自己在拆一栋老房子,推倒一堵墙时,墙里藏着的一个铁盒滚了出来。他打开了铁盒,眼睛被金黄色刺痛了。铁盒里全是金条,他抱着沉甸甸的铁盒,开怀大笑。
醒来后,张鸣回到了现实之中,漫长而又难熬的一天又开始了。
楼下街边的小吃店传来嘈杂的声音,张鸣的肚子饿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来到厨房,拿起一个铝盆就往外走。来到小吃店门口,他对正在炸油条的老板娘说:“给我来五根油条。”老板娘是安徽人,肥胖的脸上油汪汪的,她头也不抬地说:“自己拿。”张鸣拿了五根油条放进铝盆里,转身就走。他还没走出几步,老板娘就朝他喊:“喂,喂,张鸣,你还没给钱呢!”张鸣站住了,回转身说:“忘了,忘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他说:“忘带钱了,一会儿拿下来给你。”老板娘拉下了脸,她丈夫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说:“没事,没事,你先走吧。”
张鸣正要走,有人在后面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他扭头一看,吃惊地说:“啊?是你呀!”
那人比张鸣矮半个头,脸色白皙,戴一副黑边眼镜。他说:“张鸣,你还记得我呀。”
张鸣说:“怎么不记得?陆右安。”
陆右安笑笑:“料你也不会忘记我,我们在崇明插队时,睡过一个大通铺呢。”
张鸣说:“是呀,有天晚上,我偷了生产队长家的鸡,煮好了,放在你面前,你都不敢吃,你这个胆小鬼!”
陆右安说:“你还记得这事。”
张鸣说:“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很多事情。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陆右安指了指对面新建的小区:“我就住在里面。”
张鸣不敢想象:“你住这里面?”
陆右安说:“是呀,怎么,不可以?”
张鸣说:“没什么,没什么。”
新小区叫佳信公寓,里面的几栋楼都是高层,看起来富丽堂皇,门口还有保安看门,和马路对面那片老公房对比鲜明。在佳信公寓面前,那片老公房就是贫民窟。据说,佳信公寓里面住的都是有钱人,张鸣没有想到的是,陆右安也跨入了有钱人的行列。以前,张鸣根本就不把这个胆小如鼠的小白脸放在眼里,可现在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接着,他们寒暄了一会。
陆右安也是来买早点的。
他见到张鸣,显得兴奋,还约张鸣晚上一起吃饭,说好了晚上6点在佳信公寓门口会合。
这一天,张鸣躲在屋子里,把家里的窗帘全部拉起来,仿佛把自己密封在一个暗室里。他犹如一个囚徒,痛苦、沮丧、忐忑不安……这都来自陆右安对他的刺激,生活已经把他的锐气都磨干净了,陆右安却剥下了他身上最后一层自尊。他企图把自己封锁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里,隐饰自己的恐惧和无奈,这可能吗?他偶尔会走到窗前,撩开窗帘的一角,偷窥对面佳信公寓的高楼。心脏一次次地被击中,疼痛不已。他不停地抽烟,抽四块钱一包的中南海牌子的香烟。有时,他会想,如果当初父母亲不来上海,命运的面目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自从下岗后,他干了许多事情,开过小饭店,炒过股票,倒卖过邮票……可是没有一件事情是成功的,他的发财梦一次次地破灭。尽管如此,他还是梦想发财,能够住上像佳信公寓那样的房子,拥有一辆轿车,娶个年轻漂亮的妻子,经常人模狗样地出入各个高档的夜总会……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女儿和前妻瞧不起,她们要钱就扔钱给她们,她们要什么就给她们买什么,在她们面前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而不是她们眼中无能的男人。这天,他把自己折磨得够呛。因为抽了太多烟,又没有开窗透风,烟雾就从门缝里渗出去。邻居沈姨出门,看到他家门缝里冒出的烟雾,大惊失色,赶紧过来敲他的门。张鸣打开门,烟雾就朝沈姨扑了过去,沈姨呛得不停咳嗽,然后说:“阿鸣,你家着火了,你家着火了——”张鸣说:“沈姨,没着火,是我抽烟抽的。”沈姨的头往里探了探,嘟囔了一句什么,就捂着鼻子走了。张鸣关上门,不知好歹地说:“老子在家抽烟还有人管,这是什么世道呀!”
晚上到底去不去和陆右安吃饭?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还是决定去,他要弄清楚一个问题:陆右安是怎么发财的?
张鸣想,自己可不能在陆右安面前丢份儿,装也要装出一副牛x的样子,不能让他看扁了自己。他找出平常舍不得穿的一套西服,还有白衬衣以及领带。穿戴好后,他把那双皮鞋擦得铮亮。然后,他站在梳妆镜前,把头发梳好,喷上摩丝。接着,用刮胡刀把脸刮干净。他朝镜子里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还是蛮帅的嘛!嘿嘿!”
收拾完毕,张鸣鼓足勇气走出了家门。
下楼时,碰到沈姨。
沈姨吃惊地审视他:“阿鸣,你是去相亲呀?”
张鸣说:“去白相(上海方言)。”
沈姨说:“去白相还打扮,是去演戏吧?”
张鸣说:“嘿嘿,就算演戏吧。”
沈姨也笑了:“那就好好演吧,到时拿个金鸡奖回来,让我们街坊邻居也沾沾光。”
张鸣心里说:“沾光个鬼,明显在损老子!”
3
佳信公寓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
张鸣衣冠楚楚,他来到佳信公寓门口,故作镇静地等待陆右安。对面小吃店的老板娘站在店门口,朝他喊:“张鸣,你早上油条的钱还没有给呢。”张鸣没好气地说:“来来来,我给你,我张鸣什么时候赖过你的账,不就是五根油条嘛,好像我欠你五根金条!”老板娘跑过来,浑身肥肉乱颤。她拿到钱后,又跑了回去,依然肥肉乱颤。张鸣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乡下人!”
就在这时,奔驰车的车窗退了下去。
陆右安从车窗里探出头,笑着说:“阿鸣,上车吧。”
张鸣异常吃惊,眼睛睁得老大,好大一阵说不出话来。
上车后,张鸣闻到一种皮革和香水混杂的味道,这种味道令他莫名的兴奋。他记得少年时期父亲的北京吉普车里也充满了汽油的味道。吉普车是当时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现在已经被扫进垃圾堆里了。他很感慨:“右安,你真的是发达了!这么好的车也开上了。”
陆右安说:“这不算什么啦。”
张鸣说:“右安,你这些年在哪里发的财呀?有几次老同学聚会,问起你,都不知道你去哪里了,谁也联系不上你。”
陆右安笑笑说:“崇明回来,分到一个街道小厂,挣扎了几年,觉得无趣,就辞了职,到深圳去了。”
张鸣说:“我说呢!你去深圳也不说一声,早知道,我也和你一起去了。看来早些年到深圳的人都发财了。”
陆右安说:“也不是谁都能够发财,真正发财的还是少数人。发财也要靠运气。”
张鸣说:“看来你的运气不错!”
陆右安说:“还行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张鸣说:“你太谦虚了。”
陆右安说:“我说的是实话。”
……
陆右安开着车把他带到了一家叫“粤珍轩”的海鲜酒楼。张鸣经常路过这个地方,但从来没有想到能够进去吃顿饭。当他跟着陆右安走进酒楼时,内心还是有些忐忑,尽管他看上去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在陆右安预订好的小包厢里,他们坐了下来。陆右安点了张鸣平常想都不敢想的鱼翅、鲍鱼以及若干海鲜。张鸣内心愈加忐忑,表面上还装出镇静的样子。
他掏出中南海,准备抽烟。
陆右安掏出一盒中华,抽出一根,递给他:“抽我的,抽我的。”
张鸣接过中华烟的手有些颤抖。
陆右安说:“阿鸣,喝点什么酒?”
张鸣笑笑:“随便。”
陆右安也笑了:“哪有随便的。服务员,你给我们上一瓶这里最好的红酒吧。”
那个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笑着点了点头:“好的,陆老板,您稍等,我马上去取来。”
张鸣爱喝酒,平常也就在漕东支路的路边小店,弄个花生米,喝上一瓶二锅头什么的,有时也喝喝上海老酒,什么洋酒、红酒还真挺少喝的。以前,借父亲的光,还喝过几次好的白酒,比如茅台什么的。他经常和他厂里的几个酒友吹嘘,说他父亲经常要给他茅台酒喝,可他就是不要喝,说茅台酒没劲,还是二锅头来劲。他还吹牛说,从懂事那天起,他就喜欢喝二锅头,他是喝北京牛栏山二锅头长大的。吹归吹,牛高马大的张鸣还是挺能喝的。
很快,酒菜上来了。
他们两个交杯换盏喝将起来。
边喝酒,他们边说着话。
陆右安说:“阿鸣,我们也算老朋友了,今天那么巧,还碰到了你。我从深圳回来,你可是我碰到的第一个老朋友。”
张鸣自顾自喝干了一杯酒,说:“是呀,我们有缘!”
陆右安说:“阿鸣,你现在做些什么事情?”
张鸣有点心虚,但死鸭子嘴硬:“以前也在工厂,这两年也跳出来了,做点生意。”
陆右安不像张鸣那样每次端杯就一口闷,他喝酒是一点一点地抿。他抿了口酒说:“阿鸣,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准备在上海发展了。今天晚上请你喝酒,第一,是为了我们老朋友重逢。第二嘛——”
张鸣喝了几杯酒后,内心的忐忑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股豪气:“右安,咱们是兄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陆右安笑了笑说:“你知道的,虽然说我是上海人,但在上海也无根无底,认识不了几个人,想做点事情,还是有难度的。早上我一看到你,就想,老天开眼了。你现在也做生意,况且,你父亲原来也是公安局的领导,门路肯定是比我多的。实话对你讲,钱不成问题,就是要有项目。如果你能够搞到好的项目,我们联手干,很快就起来了。”
张鸣又喝了一大杯酒,抹了抹嘴巴,说:“这个嘛,这个嘛——”
陆右安说:“阿鸣,难道你手头上有项目?”
张鸣一本正经地说:“有!而且是大项目!”
陆右安的眼睛发亮了:“阿鸣,快说!”
张鸣考虑了一会说:“这个项目真的很大。靠我自己肯定是吃不下来的。这样吧,我先说说,你看有没有兴趣?”
陆右安说:“你讲。”
张鸣来劲了,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前些日子,有个在俄罗斯做生意的朋友找到我,说能够从俄罗斯那里买到退役的航空母舰。刚开始我不相信,俄罗斯会把航空母舰卖给我们?就是退役的,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要可能,我们国家不把它买了?买来研究也不错呀。我对他说,你就瞎掰吧。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没有瞎掰。他说,他们卖给我们的航空母舰,是把上面有用的有秘密的东西全部拆除了的,只是一个船体。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信了。我就问他,这破航空母舰买来有什么用呀?他说,你别说,用处大了,把它拖回来拆了,光废钢就不得了,还有大量的废油。虽然说是废钢和废油,但那可都是一流的东西呀,在我们国家可以当好钢好油卖。我心动了,问他,那么,买这个破航空母舰需要多少钱呢?他说有2000万人民币足够了,光卖废钢少说也有一个亿人民币的利润,不要说废油了。我心里又怀疑上了,问他,那么便宜的话,为什么别的国家的人不买?他说,别的国家讲环保,拆旧船污染多大呀,所以他们都往第三世界国家卖旧船。我信了,但还是对他说,我们国家现在不是强大了吗,怎么还算第三世界国家呀?他哈哈大笑说,还算,还算,我们是国富民穷,很多第三世界国家的特征都是国富民穷,也不注重环保。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找我谈这个事情。他是这样回答我的,你弟弟不是在舟山的海军基地当政委吗?你只要和他说说,在军港租个地方给我们拆船,就万事大吉了,地方有关部门想管也管不着,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另外,我一个人要买航空母舰,实力还是差点,手头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他们不会赊账的,我想你这几年做生意,也赚了些钱,我们合作搞吧……这的确是笔好生意,我弟弟那里好说,问题是,我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钱,这事情就搁在那里了。”
陆右安听得眼睛发亮。
人在某种时候是很容易轻信别人的话的,哪怕是一目了然的谎言。
陆右安竟然相信了他的话。
张鸣看他激动的样子,马上说:“右安,你有兴趣吗?”
陆右安点了点头:“我们一起干,怎么样?”
张鸣哈哈大笑,笑完后说:“我就等着兄弟的这句话呢!”
4
他们在粤珍轩吃喝完,兴奋过度的陆右安对张鸣说:“我们去天上人间,唱歌吧。”一听唱歌,张鸣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唱。”陆右安笑了笑说:“那里不光是唱歌的,还有很多节目呢。去吧去吧,我请客!”张鸣说:“那里有酒喝吗?我觉得还没有喝过瘾。”陆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什么酒都有!走吧!”
那时,“天上人间”才开张不久,张鸣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就是在前往“天上人间”的路上,他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于是内心充满了好奇,好奇之余,心里说:“做个有钱人真好呀!”遗憾的是,尽管他吹嘘了那么一大通,但还是个穷光蛋。他想起了早晨的那个梦,又想到莫名其妙碰到了陆右安,也许他的好运气真的要来了,那个梦是个吉兆。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些底气,仿佛他瞎编的航空母舰的事情也变成真的了,自己也仿佛成了像陆右安这样的有钱人。
进入金碧辉煌的“天上人间”的大堂,张鸣傻眼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呀!此时的张鸣,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红色大花旗袍的漂亮女子朝他们迎过来,笑吟吟地对陆右安说:“陆老板,你有几天没有来了吧?人家都想你了。”陆右安说:“小红,今天我带了个贵客来,你要把最好的姑娘叫来哟!”小红嗲声嗲气地说:“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最好的,陆老板,你懂的。”接着,陆右安就把张鸣介绍给了小红。小红对他说:“张老板,欢迎你来到‘天上人间’,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张鸣毕竟不是刘姥姥,他朝小红笑了笑,目光落在了她鼓鼓囊囊的胸脯上,咽了口唾沫说:“谢谢。”于是,小红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包厢里。
他们坐在沙发上,小红坐在他们中间,依偎着陆右安,和他甜腻腻地说着什么。张鸣的目光落在小红白生生的修长大腿上,想入非非。陆右安问张鸣:“阿鸣,喝什么酒?”张鸣慌乱地从小红的大腿上收回目光,说:“随便,随便。”小红笑了笑说:“这里没有随便卖的啦。”张鸣说:“还是喝白酒吧,红酒喝了不过瘾。”陆右安就对小红说:“我还是干红,给张老板来瓶最好的白酒。”小红说:“没有问题。”陆右安在她的耳朵旁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后,她就出去了,出去之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鸣一眼。
不一会,酒呀果盘呀点心呀,全都上来了,他们给张鸣拿了瓶茅台。
张鸣说:“右安,你知道我不喝茅台的,我喜欢喝二锅头。”
陆右安说:“阿鸣呀,你要跟得上时代的步伐呀,这地方没有二锅头的,在这里喝二锅头,会被人笑话的,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以后就不要提二锅头了。”
张鸣说:“好吧,好吧,听你的。”
又过了一会儿,包厢门开了,小红领了一群年轻貌美的姑娘进来,她们穿得都很少,乳房若隐若现,大腿一览无遗。顿时,包厢里充满了香水和**的味道,一切宛若梦境之中。张鸣的呼吸急促起来。看他这个模样,陆右安笑了,他的嘴巴凑近张鸣的耳朵说:“阿鸣,你是第一次进娱乐城吧?”张鸣缓过劲来,尴尬地说:“去过,去过,只是没有来过这里,姑娘没有这么多。”陆右安说:“呵呵,你随便挑个吧。”张鸣说:“你先挑。”陆右安说:“我有的,你放心。”张鸣眼花缭乱,说不出话来了。
小红笑着把一个高个子美女拉到张鸣面前,说:“张老板,我知道你喜欢豪放的,小丽会让你满意的。”小丽也顺势坐在了张鸣旁边,嗲嗲地说:“张老板,你好帅哟。”说着,就给他斟酒。张鸣傻傻地笑,他的手触摸到了小丽柔滑温热的屁股,他轻轻摸了一下,小丽没有反应,他的手便重重地捏住了小丽的屁股,小丽的脸贴近他的脸,轻声说:“张老板,你捏痛我了,轻点好吗,人家怕痛的。”张鸣晕乎乎的了。小红问张鸣:“张老板,满意吗?”张鸣点了点头。小红就让那些姑娘出去了。
很快地,张鸣和小丽交杯换盏,搂搂抱抱,全然不顾小红和陆右安他们了。陆右安和小红在唱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进来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是陆右安从别的地方叫来的。她来了后,小红才出去。陆右安和那个姑娘一会说话,一会唱歌,一会玩甩盅,不打扰张鸣快活。
那一瓶茅台下去,张鸣已经醉眼惺忪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去撒尿。
小丽搀扶着他。
他朝包厢外走去。
小丽说:“张老板,包厢里有洗手间的。”
张鸣说:“不,不,我要到外面的厕所去。”
小丽无奈,只好扶他出去。张鸣喝多了就像一摊烂泥,几次都快瘫倒在地上,弄得小丽气喘吁吁的。好不容易到了厕所,张鸣要小丽陪他进去,小丽说:“那是男厕所。”张鸣说:“屁,什么男厕所女厕所,都一样的!”小丽无奈,只好扶他进去。站在那里,张鸣把手伸进去掏那玩意,可怎么掏也掏不出来。张鸣着急坏了,嗷嗷叫。见此情景,脸红耳赤的小丽顾不了那么多了,帮助他把那玩意掏出来。那一泡尿尿得痛快淋漓。张鸣尿完尿,仿佛清醒了些,对小丽说:“我撒尿,你跟进来干什么?你不知道你是女人吗?”小丽啼笑皆非,什么话也没有说,搀扶着他出去。
出去后,张鸣还在嘟嘟囔囔的:“以后我撒尿,不许你看,太不像话了。”
小丽还是一声不吭。
路过一个包厢门口时,那个包厢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看到张鸣,惊叫了一声,像见到鬼一样,一下子就跑掉了。张鸣也看到了那女孩,他站在那里,喃喃地说:“娜娜,娜娜,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丽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也许是客人自带的,她问张鸣:“娜娜是谁?”
张鸣猛地推开她,大声吼道:“你管不着!”
然后,他朝那个女孩子跑掉的地方追了过去,嘴巴里大声喊着:“娜娜,娜娜——”
他找不到女儿。
于是,他发疯般到处寻找女儿,发狂地喊叫。
小丽没有办法,只好回包厢里去找陆右安求救。
等他们赶过去,张鸣已被人打倒在另外一个包厢里,他闯进去大吵大闹,激怒了包厢里的客人。
5
张鸣头痛欲裂。
他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醒过来后,他发现自己不在家里,而是在一个宾馆的房间里。那个叫小丽的姑娘见他醒来,如释重负地说:“张老板,你醒了,我也该走了。”张鸣浑身无力,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小丽说:“昨晚,你喝多了,我们不知道你住哪里,陆老板就把你安排在这里,还吩咐我陪你,说等你醒了我才能走。”张鸣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喝醉后的情景,包括上厕所,包括看到女儿,包括大闹“天上人间”挨揍。他无神地望着小丽,此时,他什么欲望也没有,就是小丽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会无动于衷。小丽走了,他朝她的背影说了声“谢谢”,小丽没有回头。
小丽走后不久,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他接了电话,是总台问他要不要续房,他惊慌地说:“不要,不要!”因为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住一天需要多少钱。放下电话,他不顾一切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逃离了宾馆。走出宾馆时,他还不停地回头张望,生怕宾馆的人追上来,管他要钱。其实,陆右安已经给他付过钱了,他只是不知道。
走在繁华的街头,张鸣觉得特别凄凉。
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
回到家里,他洗了把脸,准备弄点东西吃。如果女儿没有住校,也许女儿已经把饭做好了。他突然想起前妻,要是没有离婚,或者他不会如此狼狈。他只有叹气。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有点恐惧,这大白天的,难道……他迟疑了一下,走进了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消失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他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是个中年女人,他认识她,她是女儿张伊娜的班主任肖老师。肖老师的突然来访,让张鸣有点不知所措。他堵在门里,不想让肖老师进屋,因为里面凌乱不堪。张鸣尴尬地说:“肖老师,你来——”
肖老师脸色凝重,她的目光朝屋里瞥了瞥:“伊娜在家吗?”
张鸣说:“她不在家呀,不是在学校里吗?”
肖老师冷冷地说:“她昨天就不见了,今天也没有来上课,同学们都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以为她回家了。”
张鸣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肖老师说:“真的不见了,我想如果她在家的话,就把她带回去,现在学习这么紧张,怕她跟不上。再来,也告诉你一声,她不见了,你们做家长的,也有责任,应该赶快把她给找回来。”
张鸣说:“她可是在学校里不见的,你们应该负主要责任,你们这些老师是怎么当的!”
肖老师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重要的是赶快把人找到。我们学校也会派人去找,你们也配合一下吧。”
张鸣突然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自言自语道:“她会到哪里去?她会到哪里去?”
肖老师说:“你们如果找到她,赶紧把她送回来。我们要是找到她了,也会通知你的。”
肖老师说完,就走了。
张鸣呆呆地望着肖老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
张鸣穿好衣服,赶紧拨通了父亲家的电话。
是他母亲接的电话:“阿鸣,什么事?”
“妈,娜娜有没有到你们那里去?”
“没有呀,娜娜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他挂了电话。老太太对伊娜很好,爱惜得很,伊娜失踪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她,否则她会急死的,要是母亲因为此事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担当不起,脾气暴躁的父亲会用拐杖敲碎他的脑袋,他可不想惹老头子发火,在老头子眼里,他一无是处,猪狗不如。
张鸣想到了前妻钱秀娟。
伊娜会不会到她那里去?应该不会吧,伊娜和她妈妈关系一直不好,根本就不想见她。不过也说不准,最近伊娜对张鸣的态度也很不好,老怪他没有本事,要点钱都抠抠搜搜的,说不定“反水”了,和她妈妈好上了。张鸣想了想,还是决定给钱秀娟打个电话。
张鸣拨钱秀娟家的电话号码时,心里怪怪的。
“喂——”张鸣说。
“谁呀?”男人的声音。
“请问是钱秀娟家吗?”张鸣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谁呀?”男人的声音十分不耐烦。
张鸣知道,钱秀娟一直没有结婚,但是一直有男人和她相好。他知道,说话的肯定是钱秀娟的相好。想想,张鸣心里冒起了一股无名火,他说:“你他妈的管我是谁,叫钱秀娟接电话!”
对方见张鸣凶,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钱秀娟说:“张鸣,什么事?”
张鸣的声音一下软了:“秀娟,娜娜有没有到你那里去?”
钱秀娟说:“没有呀,她那么恨我,怎么会来找我?”
张鸣心里冰凉:“哦——”
钱秀娟说:“娜娜怎么了?”
张鸣说:“没什么,没什么。”
钱秀娟说:“张鸣,你不要跟我捣糨糊,快说,娜娜到底怎么了?”
张鸣无法隐瞒,只好说:“娜娜失踪了。”
钱秀娟:“啊——”
张鸣无语。
钱秀娟沉默了一会,突然大声说:“张鸣,你这头猪!还不赶快去报警!娜娜要是有什么问题,我要你的狗命!”
张鸣使劲地把话筒按了回去。
他正准备出门,到派出所去报案,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他拿起了电话:“喂——”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急促的声音:“你是张鸣吗?”张鸣说:“我是张鸣,你是谁?”那人说:“你别管我是谁,告诉你,你女儿伊娜在我手上!你赶快给我准备5万块钱赎人吧!”张鸣咬着牙说:“你他妈的到底是谁?你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我就弄死你!赶紧把我女儿放了!”那人气喘吁吁地说:“你,你别拽,你要不给5万块钱,就等着收尸吧!”张鸣有点紧张了:“我女儿现在在哪里?你让她和我说话,否则我哪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人停顿了一会儿,说:“你等等。”他好像是在走动,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像是走在一堆瓦砾上。张鸣猜测那是个荒凉的地方,心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疼痛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哭声,女孩子的哭声,女孩的哭声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女孩边哭边喊:“爸爸,爸爸,救我!我是娜娜呀,爸爸,我是娜娜,快来救我——”这的确是伊娜的声音。张鸣哽咽地说:“娜娜,你不要怕,不要怕,爸爸会来救你的!娜娜,等着爸爸。”那人对张鸣凶狠地说:“张鸣,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没有骗你!赶快准备好5万块钱,晚上等我电话!我警告你,千万不要报警!你要是报警,我也不要你的钱了,你女儿的命也没了!听见没有!”张鸣没有脾气了,说:“我听见了,好,好,我按你说的去做。你不要打我女儿,要给她饭吃,好好对待她!”那人没有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
张鸣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心里想: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倒霉的事情总是会让我碰上?那王八羔子怎么不去绑架有钱人的孩子,非要找我的麻烦?这可是个大麻烦事哪!伊娜,你爸到哪里去弄这5万块钱?
找父母亲要钱?
不行,他们也不一定能拿出钱来,关键是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个事情,一急一气倒下了,那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找钱秀娟要钱?
她可真是在做生意,在襄阳路市场摆摊卖东西,5万块钱还是应该拿得出来的。可是,他如何开这个口?做男人做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窝囊哪!
张鸣不停地用手砸着自己的头,嗷嗷直叫。
突然,他想到了陆右安。
6
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钱秀娟跳舞回来,看到了满脸怒容的张鸣。他坐在那里,桌子上放着一瓶二锅头,那瓶二锅头已经见底了。张鸣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钱秀娟。钱秀娟见惯了他这个模样,没有理会他,准备去冲凉。她没有想到,张鸣霍地站起来,挡在了她面前,朝她低吼道:“你他妈的还要不要这个家了?”钱秀娟冷笑了一声说:“就允许你喝老酒,我跳跳舞就不行了?”张鸣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跳舞跳得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了,你知道吗,她都生病了!”钱秀娟赌气地说:“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就不能管吗?”张鸣怒了:“你这个狠心的娘们!”钱秀娟针锋相对地说:“你难道不狠心吗?啊?你经常喝醉酒回来胡闹,弄得我们睡觉都不安宁!”张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吼道:“我喝酒总比你在外面勾三搭四好!”钱秀娟冷笑道:“我就勾三搭四了,怎么样?”张鸣气得发抖,扬起手,在她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那一巴掌没有收伏钱秀娟,反而把她打跑了。张鸣在钱秀娟走后,回过头,看到童年的张伊娜站在门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张鸣的心柔软起来,抱起了伊娜,伊娜轻声在他耳边说:“爸爸,我怕!”
……
“爸爸,我怕!”那揪心的话在张鸣的耳畔回响。
今天的夜晚,显得落寞和凄凉。张鸣提着一个黑皮包,走在黑暗中,内心十分焦虑。这是苏州河边一个废弃的老厂房。绑架者要他在晚上12点把钱放在厂房里面的某个角落,然后要他离开,说回家就可以见到女儿。他打着手电走进了老厂房,里面乱七八糟,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还可以听到老鼠吱吱乱叫的声音。张鸣找到了那个角落,角落里有一个生锈的洋铁桶。张鸣用手电四处照了照,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影子,可是他知道,有一双或者几双眼睛,在窥视他。张鸣有点恐惧,他把那装着5万块钱的包放进了洋铁桶里,然后就往外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转身,回到洋铁桶前。
他伸出手,把黑皮包一把抓起来。
张鸣呼吸急促。
他使劲地捏着包里的钱,这5万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他的确心疼钱,这一大笔钱落到那些王八羔子手里,他心有不甘。他仿佛听到有人在某个阴暗角落里说:“张鸣,你这个混蛋,瘪三!你是要钱,还是要你女儿的命!”他仿佛又听到了女儿凄惨的哭声,还有那让他撕心裂肺的声音:“爸爸,我怕——”张鸣的手在颤抖。
最后,他又不得不把黑皮包放回了洋铁桶里,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这个废弃的老厂房。苏州河里飘过来一阵阵腥臭的气息,张鸣望了望天空,上海的天空还是那么混浊,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蓝天。
张鸣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
他没有发现女儿张伊娜。
张鸣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懵了。绑架者竟然欺骗了他,他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鸟!那些人的话可信吗!那是流氓!那是下三滥的瘪三!钱被拿走了,人没有回来。他们会不会设计第二次敲诈?他们会对伊娜怎么样?张鸣又悔又恨,哭笑不得。
就这样,他茫然地过了两个多小时。
他一直在等电话,他知道,他们一定还会来电话的。
果然,电话响了。
张鸣迫切地拿起电话,声音颤抖:“喂——”
电话那头沉默。
张鸣说:“喂,说话呀!你们拿了我的钱,为什么不把我女儿放回家来!你们怎么能够这样!说话呀——”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
张鸣急了:“你哑巴了!说话呀!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告诉你们,老子现在豁出去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如果你们不把我女儿放回来,老子就是死也要把你们找出来垫背!”
电话里突然传来女儿伊娜的声音:“爸爸,是我。”
听到女儿的声音,张鸣又惊又喜:“娜娜,你在哪里?娜娜,你没事吧,他们放了你吗?爸爸担心死你了,你知道吗?”
张伊娜说:“我知道爸爸担心我,我没事,你放心吧。”
张鸣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哽咽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娜娜,赶快回来吧,爸爸在家里等着你。”
张伊娜说:“爸爸,我不回家了,也不回学校了。你告诉肖老师,我不想再上学了,也不参加高考了。”
张鸣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娜娜,你在说傻话!你给我赶快回家,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
张伊娜说:“爸爸,原谅我,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从小就疼爱我,为了我,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可是,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去赚钱,赚很多的钱,不再管你要钱。爸爸,对不起,我要告诉你真相。”
张鸣说:“什么真相?”
张伊娜说:“爸爸,你不要生气,其实没有人绑架我。是我让小刚给你打电话的,小刚是我的男朋友,我们要去做一件大事,可以赚很多钱的大事。做大事需要钱,我们没有,只好从你这里拿点。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多钱,那天,我回家翻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钱。你的5万块钱是借来的吧?放心,等我们发财后,会加倍还给你的。”
张鸣所得目瞪口呆。
张伊娜继续说:“爸爸,我不会告诉你我们去哪里的,这个要保密,你也不要来找我了,你是找不到我的,如果有机会,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就这样吧,我们要走了,否则就来不急了。”
张伊娜没有等张鸣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张伊娜真的失踪了。
张鸣欲哭无泪。
张鸣仿佛听到房间里传来女人阴森森的声音:“报应——”
张鸣冲进房间,大声吼道:“你是人还是鬼,给老子滚出来,滚出来!”没有人回答他,他只感觉到有阴风从某个角落里吹过来,张鸣浑身颤抖。
7
没过几天,张鸣也失踪了。
张鸣的失踪,对这个城市里的人来说,无关紧要,没有什么人会牵挂他,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有一个人惦记他,这个人就是陆右安。张鸣从他这里拿走了10万块钱,说这钱用作那航空母舰生意的前期投资,陆右安二话不说就给了他这笔钱。可是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他连张鸣的鬼影都没有见着,打他家的电话,总是没有人接,他也不主动来个电话。他到那老公房里找张鸣也找不到。
陆右安在老公房找张鸣时,碰到了沈姨。沈姨是个多嘴多舌的老太太,见陆右安打听张鸣,就和他唠叨起来:“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呀,你是阿鸣的什么人呀?”陆右安说:“我是他朋友。”沈姨说:“朋友呀,张鸣还有你这样体面的朋友,我还真没有听说过。他没有什么朋友,以前还在厂里时,倒是有几个工友,经常在一起喝酒打牌,后来他下岗后就没有和什么人来往了。”陆右安说:“是这样啊,那么,他这个人怎么样?他做过生意吗?”沈姨说:“要说这个人呀,怎么讲呢,人还可以吧,就是喜欢喝酒,喜欢七搞八搞。他原来有个老婆,就是因为他喝酒,和他离婚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现在读高三了,住校,不经常回家。他对他以前那个老婆可凶了,经常动手,这一点我特别看不惯,怎么能动手打女人,你说是不是?虽然说他对老婆不好,对他女儿可不一样,把他女儿当宝贝。还有呀,这个人爱讲大话,特别是喝完酒,老是吹牛说他弟弟多么厉害,在部队里当将军,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当将军的弟弟来看过他。你说他做生意?笑掉大牙了,他下岗后,和几个工友瞎搞八搞,搞了个小饭店,就在三江路那边,开张时还请我们去吃呢。那菜特别难吃,还想我们自己花钱去吃?!开始我就知道那小饭店长不了,果然,开了不到几个月,就黄了。我问他赔钱没有,他吹牛说没有,还稍微赚了点,鬼才相信。”陆右安说:“哦,这样呀,那他靠什么生活呀?”沈姨说:“拿点低保呀,好像还有点积蓄吧,还有他前妻给女儿的抚养费,他妈妈也会给他点钱,他爸爸妈妈是老干部。他老是讲,他弟弟也经常给他寄钱,我问过邮递员小潘,他说从来没有人给他寄过钱。这个人还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搞女人,原来马路对面那个洗头店里有个江苏姑娘,和他相好,他趁女儿不在,还偷偷带回家里来,大白天的,吵死人了。结果,那个姑娘是个卖的,被抓了,供出了他,还把他抓进去关了几天,要不是他前面的老婆有情有义把他捞出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听了沈姨的话,陆右安浑身冰凉,他又问:“你知道他最近到哪里去了吗?”沈姨摇了摇头说:“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也不会向我汇报。是呀,这些日子都没有看到他了,也没有看到他女儿回家。有段时间,他吹牛说前妻要和他复婚,他不同意,会不会真跑到她那里去,破镜重圆了?如果这样,也是一件好事。讲实在话,他把女儿拉扯大,也挺不容易的。”陆右安说:“你知道他前妻住在哪里吗?”沈姨想了想说:“以前听阿鸣说过的,唉,人老了,记性不行了。对了,她在襄阳路开了个卖衣服的小店,你可以到那里去找她。你只要问钱秀娟,那里的人会告诉你的,他们都知道她。”陆右安说:“谢谢你。”
陆右安特别生气,觉得自己被张鸣骗了。
10万块钱,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问题是一口恶气憋在心里难受。陆右安决定去找钱秀娟,也许她知道张鸣的下落。
天上飘着绵绵细雨。
陆右安穿着黑色的风衣走进了襄阳路市场。
有个长得精瘦的男子走到他面前,撩起袖子,手臂上戴满了手表:“先生,正宗的瑞士表,看看吧,便宜!”
陆右安心情不爽,也瞧不起这些卖假货的家伙,没好气地说:“走开走开!”
说完就往里面走去。
那瘦猴在他后面骂了声:“册那!”
陆右安回头瞪了他一眼,说:“滚——”
瘦猴突然觉得陆右安有种莫名其妙的威慑力,一晃就不见了。
陆右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襄阳路有了这么一个闻名上海甚至全国乃至世界的跳蚤市场。来这里购物的人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包括很多外籍人士。这里卖的名牌衣服、名牌箱包以及手表等东西,基本上是假货,但是有一点不错,那就是便宜,而且仿造得不错,可以乱真,给那些囊中羞涩又爱面子充大头的人带来了许多快感,虚荣心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陆右安不会买这里的东西,送给他他也不要。
他不知道谁是钱秀娟,也不知道她在卖什么。
陆右安跑到一家卖皮箱的小店。小店店主是个年轻妖冶的女子,她见陆右安进来,笑脸相迎:“先生,请随便看看,什么牌子的箱子都有,看上喜欢的就买,不买也没有关系。”陆右安对她有了几分好感,笑了笑说:“我今天不是来买箱子的,以后要买,一定到你这里来。”那女子也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陆右安说:“我想打听一个人,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女子说:“你要打听的人是谁?”陆右安说:“钱秀娟。”女子笑出了声:“你说的是秀娟姐呀,我知道,知道。对了,你是想找她?”陆右安点了点头。女子说:“她就在前面一点的大洋服装店。你去找她吧。”陆右安说了声:“谢谢。”女子说:“不客气。”他走出小店后,女子还瞟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小开蛮有派头的。”
陆右安来到了大洋服装店门口。
店里的生意不错,不少顾客在那里挑拣衣服。
他看到一个皮肤很白、个头不高、微胖而又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妇女在给顾客介绍衣服。他走了进去,这个中年妇女朝他瞟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是带钩的。陆右安问店里的一个女店员:“请问钱秀娟在吗?”女店员喊叫:“秀娟姐,有人找。”那个中年妇女答应了一声就走到了陆右安的面前,她用带钩的目光打量着陆右安,微笑地问:“你找我?”陆右安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你就是钱秀娟?”钱秀娟说:“我就是,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陆右安说:“能否借一步说话?”钱秀娟说:“当然可以。”陆右安说:“路口的淮海路上有个咖啡馆,我们去那里坐会儿?”钱秀娟说:“没有问题。”接着,她交代了女店员几句,就跟着陆右安走了。
他们在咖啡馆里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咖啡后,就开始了交谈。
钱秀娟说:“先生,你找我是不是有货要在我们店里代销?”
陆右安摇了摇头。
钱秀娟说:“那是——”
陆右安说:“你认识张鸣?”
钱秀娟说:“认识,他是我前夫。”
陆右安在她那带钩子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疑惑,他说:“我是他的朋友,他现在失踪了,我想问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钱秀娟笑着说:“笑话,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我们现在桥归桥路归路,毫不相干。”
陆右安说:“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钱秀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真的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好像我骗你一样。告诉你吧,我也在找他呢,我女儿跟着他过,也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我和学校都报警了,到现在也没有音讯。那些警察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就是不作为!”
陆右安说:“你说,你们的女儿也失踪了?”
钱秀娟的眼圈突然红了,说:“是呀,她要是有个闪失,我非找张鸣这个王八蛋拼命不可!”
陆右安说:“看来是张鸣带着女儿跑了。”
钱秀娟说:“应该不会,我女儿失踪的事情还是他告诉我的,不可能是他带走的。我想,如果张鸣也不见了,他一定是去找女儿了,我了解他,他虽然对我不好,可是对女儿,那没得说的,女儿要他的命,他也会给她!没有离婚的时候,我要是碰女儿一根手指头,他就想要我的命,女儿被他惯得不成样子。他也希望女儿好好读书,考上名牌大学,女儿明年就要高考了,他不可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带她到别的地方去的,除非他疯了。对了,我想问你一句,你找张鸣做什么?”
陆右安说:“阿鸣是我在插队时的朋友,多年不见。一个月前,我突然和他相遇,就请他吃了顿饭。在吃饭时,他说起了一桩生意。说他可以买到俄罗斯退役的航空母舰,并且可以在舟山海军基地租用军港拆船,因为他弟弟是那里的政委……过了两天,他打电话问我,这个生意做不做,我说,当然做了。他就说,现在需要10万块钱打点,他手头上没有现金。我说,没有问题,就提了10万块钱给他。我相信他,因为他在我印象中,还算厚道。可是,钱拿走后,就没有消息了,连人也消失了。”
钱秀娟说:“原来是这样。唉,他这个人不坏,可是吹牛这个毛病他就是改不了。他是有个弟弟在海军当军官,但也不是什么舟山海军基地的政委。而且,他和他这个弟弟,没有什么来往,好像也没有过节,就像是陌生人一样。以前,他每次回上海探亲,根本就不告诉大鸣,大鸣妈妈告诉大鸣,大鸣也不过去看他,他们好像都把对方当陌生人。你说,就是把俄罗斯的航空母舰买回来了,也不可能放到舟山的军港里去拆呀。况且,部队的军港哪能随便租给老百姓拆船?这个人吹牛越来越漫无边际了。但话说回来,骗你那么多钱,应该是有原因的,或者是碰到了什么难处。现在,他和我女儿都不见了,愁人哪!说实话,他怎么样,我倒没有什么想法,可怜的伊娜,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陆右安说:“如果他真有什么难处,我就是送10万块钱给他,又算什么,可是,我最痛恨别人骗我。无论任何,我会把他找出来的。这样吧,如果你有他的消息,也请你告诉我。”
陆右安递了一个名片给她:“你直接打我手机就可以了。”
钱秀娟说:“好的。”
他们分手时,钱秀娟从小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陆老板,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打电话找我。”说话时,朝陆右安抛去一个媚眼。陆右安说:“好的,好的。”陆右安心想:“你再年轻十岁,或者我还会考虑考虑。”
8
陆右安并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他现在的确有钱,请人吃个饭唱个歌什么的,无所谓,可是要白白送人家钱,多少他都会心痛,何况是10万块钱。想想就不舒服,自己简直就是一头笨猪!这钱一定要拿回来,否则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出道多年,他还没有被谁骗过呢!
有天深夜,陆右安喝了不少酒。
朋友送他回来,他没有上楼,而是走出了佳信公寓的大门。保安看到他,笑脸相迎:“陆老板,您那么晚了还出去呀?”陆右安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是空气。陆右安走出去,穿过静悄悄的马路,走进了那片老公房。保安看着他的背影,怪模怪样地轻声说:“呸,不就是有俩臭钱嘛!神气什么!”
陆右安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张鸣家的那个楼道口。
楼里面黑乎乎的,连盏灯都没有。
陆右安走进了楼道。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楼梯。
因为黑,也因为喝多了,上楼时,他摔了一跤,头还磕到了墙上。他感觉不到痛,爬起来继续摸索着往上走。楼里静得可怕,仿佛这个楼里没有住一个人。此时,陆右安的存在,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陆右安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张鸣的家门口。他站在那里,敲了敲门:“张鸣,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是躲不掉我的。”没有人回应他,就连张鸣的邻居沈姨也没有出现。这个老女人经常有点响动就会把门开条缝,往外张望。
陆右安伸出手,推了一下门,门竟然开了。
他走了进去。
陆右安刚刚进屋,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没有风,也没有人关门。屋里一片漆黑。陆右安的大脑有点清醒了,恐惧感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可他还是借着酒劲给自己壮胆:“大鸣,你出来,我们有话好好说,你总躲着我,算什么呀!”还是没有人回应他。他想打开张鸣家的电灯,却找不到开关。他相信张鸣在这个屋子里,也许他正躲在某个角落里,手里操着菜刀什么的,随时准备给陆右安致命一击。陆右安觉得冷,头脑越来越清醒,他有点后悔来找张鸣。有些人被逼急了,夺人性命的事情常有发生。不就是10万块钱嘛,你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家里来,要是被张鸣砍死了,值吗?想到这里,陆右安觉得自己完全清醒了,他越来越恐惧,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转过身,朝门摸去,他要逃离这个地方。他摸到门边,可怎么也打不开这扇门。仿佛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陆右安吓得浑身冒出了冷汗,双腿禁不住发软颤抖。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香味,这是香水的味道,十分低劣的香水味道,他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香水。难道张鸣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在这样的深夜往自己身上喷香水,是不是很变态?此时,陆右安把张鸣想象成了一个变态的杀手。陆右安怎么也无法把门打开,他斗胆转过身,颤抖着说:“阿鸣,你不要杀我,看在我们一起在崇明插队的份上,放过我吧?那10万块钱就算是我送给你的,不要你还了。求求你了,阿鸣!”
突然,陆右安听到了女人的笑声。
女人的笑声十分缥缈,仿佛是从一个黑洞里飘出来的。
接着,陆右安看到了光亮,从里面那个房间里透出来的光亮,那是蓝莹莹的光亮。
亮光使陆右安看清楚了眼前的空间,根本就没有张鸣的影子。他稍微松了口气,女人的笑声和房间里透出来的亮光却让他警惕。他听到女人在房间里说:“进来吧,大鸣不在家。”
“你是谁?”陆右安倒抽了一口冷气,问道。
“你不要管我是谁,你进来就可以了。”女人的声音十分阴冷。
陆右安不想进去,他不晓得里面有没有什么陷阱,他的脚步却不听大脑的指挥,往房间里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房间门口,他就看到了一个女人,坐在床上,手中拿着一瓶香水。女人微胖,长得不是很好看,也不难看,脸圆圆的,苍白如纸。女人的眼睛很大,无神,瞳仁里蒙着一层雾状的东西。陆右安走到床前,停住了脚步。
女人轻描淡写地说:“你找阿鸣什么事情?”
陆右安战战兢兢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是来找他要钱的。对吧?!”
陆右安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要钱了。”
女人说:“你不要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以为阿鸣会杀你呀,不可能的,你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的,看上去十分威风,那只是他的表面,他的胆子可小了,连鸡都不敢杀,还敢杀人?不过,你那钱可能是要不回来了,他这个人哪,为了他女儿,肯花钱,为了我,买瓶香水都是最低档的,他以为我是乡下人,好打发。”
陆右安觉得越来越冷,真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问题是他移动不了脚步。
女人的身体往前倾,伸出手把那瓶香水放到他的鼻子底下:“你闻闻,是不是很低档的?这就是张鸣送给我的香水。”
陆右安感觉冷气是从女人说话的嘴巴里呼出来的,这感觉十分不妙。他战战兢兢地说:“你到底是谁?”
女人收回了拿着香水瓶的手,身体也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她说:“我叫什么很重要吗?”
陆右安说:“不重要,不重要。”
女人又说:“大鸣走了,我又不能跟他去,寂寞呀。干脆,你陪陪我吧。反正,男人我见得多了,也不在乎你这一个。别看你是有钱人,脱光了都一样。你看怎么样?”
陆右安吓坏了,他面前的女人不是个正常的女人,他没法在这里继续待下去。陆右安说:“你放我走,好吗?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好吗?我求你了。”
女人叽叽地笑起来,笑声像老鼠的叫声。笑着笑着,她迷雾般的眼睛里流下了黑色的液体,寡白的脸上冲出了两道黑色的河。黑色的液体难道是她的泪?女人用悲凉的声音说:“钱?钱是什么东西?为了钱,我失去了一切。你知道吗?阿鸣没有钱,我也跟他,他就是拿低档的香水蒙我,我也不在乎。也许他和我在一起,只是想和我睡觉,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可是,我喜欢他,我想他娶我,我和他提出过这个问题,他说他没有钱。我知道他没有钱,他要是有钱,也不会找我。我的心不死,希望他能够娶我。他不是说没有钱吗?我就想,我去赚钱,等我有很多钱了,他就会娶我了。我一个没有读过大学的乡下女子,打一份工,吃喝都困难,怎么能够赚到钱?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陪男人睡觉。现在我无所谓了,实话告诉你,我和很多男人睡过觉,每次和男人睡觉,我就把那个男人当成是阿鸣。没有想到,我还没有赚多少钱,就被抓了。赚的那些钱,连罚款都不够,他们还把我送去劳教。这事情也连累了阿鸣,人家都说,是我把阿鸣供出来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是举报的人把他也说出来了。警察问我,他是不是嫖客。我说,不是,我和他是在谈恋爱。警察不相信我的话,就把他也抓了……你说钱是什么?钱是毒药。”
陆右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牙关打战,浑身像结了一层冰。
女人的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了,她边流着黑色的泪水边说:“我从劳改农场出来后,没有回家。我不想回去,我习惯了上海的生活。对阿鸣,我也没有死心。如果回到老家,我的一切就都完了,随便嫁一个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我是那样想的,我已经不习惯过农村的生活了。我回来找过阿鸣,就在这张床上,我和他睡了,我当时以为他会留下我。没有料到,睡完后,他就让我走,说他女儿很快就要回家。没有办法,我只好离开……”
陆右安的心脏仿佛也被冰冻了。
他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
天蒙蒙亮,沈姨就醒来了。
人老了,早上在床上躺不住,每天一大早,她就提着一个篮子,去菜市场买菜,买菜回来,就给家里人做泡饭。这天也不例外,沈姨提着篮子走出了家门,她一眼就看到张鸣的门口躺着一个人。沈姨惊叫了一声,以为那是个死人。她赶紧回屋里,叫醒了儿子。儿子嘟嘟囔囔地走出来,来到躺在地上的人面前,蹲了下来,翻过了他的头。就在一刹那间,那人翻身起来,大声说:“别碰我!”当他看到面面相觑的沈姨和她儿子时,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在这里?”沈姨认出他来了,也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陆右安想了想,大惊失色,他伸手推了推张鸣的家门,门锁得死死的。沈姨说:“我告诉过你的,张鸣他不在家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家里没有人。”陆右安浑身颤抖了一下,匆匆下楼去了。
沈姨的儿子说了声:“神经病!”
沈姨若有所思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只有陆右安明白,他喝多了醉倒在张鸣家门口,并且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吓人的梦。
9
陆右安在家躺了三天,也没有什么病,就像是被抽掉了筋,浑身无力。他老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唠叨说,他在外面花,花出毛病来了。陆右安没有理会老婆的话,躺在床上就是不起来,连吃饭也是老婆端到床前。他老婆是湖南人,以前是他公司的员工。老婆不喜欢上海,说上海人没有人情味,什么都是钱,都是物。陆右安会这样对她说:“你看现在上海发展多快呀,过不了几年,上海就会把广东甚至香港远远地甩在后面。你如果不习惯这里,你可以回深圳,也可以回长沙,我不反对。”老婆听了他的话后,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到了第四天,陆右安才从床上爬起来,去公司上班。
开车去上班的路上,陆右安就决定把张鸣忘掉,也把那10万块钱忘掉,尽管心里像割掉一块肉般疼痛。他刚刚来到办公室,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看,是陌生号码,一般陌生号码他都不接。陆右安摁掉了这个来电。他想喝杯茶,浓浓的茶。正想着,有人把一杯茶放在了他面前。他打开杯盖,热气腾腾,太烫了,他把杯盖放在了一旁。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一定是打电话的人有急事找他,他接通了那个电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喂,请问你是陆右安陆老板吗?”
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陆右安说:“请问你是谁?”
女人柔声说:“我是钱秀娟呀,你那么快就把我忘了。”
陆右安说:“哦——”
钱秀娟说:“陆老板,你不是要找张鸣吗?”
陆右安淡淡地说:“张鸣已经不重要了。”
钱秀娟说:“打扰了,对不起。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漕河泾派出所的警察打电话给我,说发现了一个和张鸣特征相似的人,让我去认认。如果你还有兴趣,那么请你在10点钟前赶到那里,我在派出所门口等你。”
钱秀娟先挂了电话。
陆右安手上握着手机,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去看看,让他好奇的是,张鸣怎么会在派出所。他走出了办公室的门,桌上的那杯茶还在冒着热气,他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那可是上好的铁观音。
陆右安把车从地下车库里开出去,发现天上下起了小雨。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去找钱秀娟时,也下着小雨。他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钱秀娟柔软的说话声,还有她带钩子的目光。陆右安相信,她年轻时一定迷惑过不少男人,包括现在,他想不明白的是,当时她为什么会嫁给张鸣,他们在一起,的确很不般配,就像一头水牛和一只小白兔。陆右安觉得钱秀娟这个在污泥浊水里泡过的女人,到了这个年龄,还保持一份风致,也属不易,内心对她有了一丝淡淡的好感。陆右安不喜欢阴雨天,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特别容易烦躁和不安。从公司到漕河泾派出所,走了半个多小时,到派出所门口时已经10点一刻了。钱秀娟穿了件粉红色的皮衣,撑着一把绿伞,站在派出所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下,见到陆右安下车,她就微笑着迎上去。陆右安说:“对不起,我迟到了,下雨,路上有点堵。”钱秀娟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猜也是堵车。”陆右安笑了笑说:“让你久等了。”钱秀娟说:“没有啦,我也刚刚到。你能来,已经很给我面子了。”他们边说边走进了派出所。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姓段的警察。段警官告诉他们,昨天晚上,在辖区的一条小河沟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法院鉴定排除了他杀,该男子是因为醉酒后落水溺亡的。在死者身上,警察没有发现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因为和钱秀娟报案失踪的张鸣的特征相似,派出所就让她过来认人。听完段警官的话,钱秀娟已经眼泪汪汪的,那双带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她喃喃地说:“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陆右安心里也难过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张鸣死了,他不会无动于衷,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朋友。见钱秀娟如此悲伤,陆右安对她有了新的看法,看来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他安慰钱秀娟:“秀娟,不要难过,还不一定是张鸣呢。”段警官也说:“是呀,还不一定是他,你们跟我走吧,死者的尸体现在放在殡仪馆的太平间里。”
段警官开着车在前面走,陆右安开车跟在他后面,钱秀娟坐在陆右安的车上。钱秀娟告诉陆右安,那天,他去找她后,她思前想后,还是去报了警。陆右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钱秀娟说她担心张鸣会出什么事情,更重要的是她担心女儿。陆右安叹了口气说:“秀娟,我突然特别同情张鸣。”钱秀娟说:“你不恨他了?”陆右安说:“不恨了,你呢?”钱秀娟说:“恨,我怎么不恨他?他毁了我一生,现在还不让我安宁!”陆右安琢磨不透这个女人,顿时心惊肉跳起来。
段警官带着他们走进了殡仪馆的太平间。
太平间的管理员是个精瘦的老头,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深陷的眼睛里像藏着很多秘密。他的声音沙哑,身上还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他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对他们说:“跟我来吧。”
钱秀娟轻声对陆右安说:“这个人那么古怪。”
陆右安没有说话。
老头回过头说了一句:“人死了都一样。”
钱秀娟不敢再说什么了。
老头把他们带进了一间放尸体的冷藏室里。他走到一个冷藏箱前,嘴巴里嘟囔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仿佛是咒语,他用力地拉开了那个冷藏箱。段警官和陆右安看到了一具褐色的尸体。钱秀娟站在门边,不敢过来看。段警官回头招了招手,说:“钱女士,请你过来!”陆右安看到尸体,心里堵得慌,尽管如此,他还是对钱秀娟说:“来吧,别怕,我们都在这里。”钱秀娟满脸惊惶地走过来。老头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们。段警官说:“你们看看,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陆右安说:“有点像,秀娟,你说呢?”
钱秀娟壮着胆子,睁大眼睛。她呆呆地看了约摸两分钟,然后摇了摇头,说:“不,这不是张鸣。这个人的眼角有颗痣,张鸣没有。”
段警官说:“你确定?”
钱秀娟肯定地点了点头,说:“的确不是张鸣,我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是不是他,我比谁都明白。”
陆右安也说:“还真不是张鸣。他的眼角的确没有那颗痣。”
段警官说:“那好吧,我们走。”他还对面无表情的老头说:“谢谢你!”老头没有理他,嘴巴里又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使劲地把冷藏箱推了回去,然后,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他们也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这个阴冷的阴阳界。钱秀娟觉得背后有人伸出手想拖住她,她惊叫一声跑了出去。
段警官说:“那么老大的人了,还怕尸体。”
陆右安说:“女人嘛!”
其实,陆右安心里也有些发毛。
跑出殡仪馆的大门,钱秀娟顾不得体面,蹲在路旁,大口地呕吐起来。陆右安站在她旁边说:“你没事吧?”钱秀娟没有回答他,还是继续呕吐,把胃里的东西都清空了,最后吐出的都是胃里的黏液。她吐得涕泪横流。吐完后,她才站起来说:“没事,没事!都怪张鸣这个王八蛋,要不是他,我怎么会遭这样的罪?”陆右安递上了纸巾,说:“这个死人不是阿鸣就好了,说实在的,我现在特别同情大鸣,希望他没有什么事情。活着,比什么都好呀!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包括爱,包括恨!活着有人恨,和被人爱一样,都是那么幸福,况且,爱和恨的界限其实也十分模糊。”
钱秀娟擦完鼻涕又擦眼泪,然后说:“我真的恨死张鸣了,他毁了我,也毁了我女儿。可怜的娜娜,你现在在哪里?”
陆右安面对着这个女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放心吧,我想他们会回来的。”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张鸣家碰到的奇怪事情,想问钱秀娟一些问题,但是看钱秀娟的情绪如此不稳定,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这个谜和张鸣的失踪之谜一样,迟早会解开的。
10
钱秀娟自从在殡仪馆看完那个陌生人的尸体后,心里一直不舒服,像是变了一个人。在服装店里,她不像从前那样热情地帮顾客介绍衣服了,而是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店外走过来走过去的人们,像一尊蜡像。店里的员工吴雯雯叫她,她也无动于衷。
吴雯雯走到她面前,推了她一下,说:“秀娟姐,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钱秀娟一下反应过来,惊慌地说:“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吴雯雯说:“没发生什么事情呀,你神经过敏了吧?”
钱秀娟说:“哦,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