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红尘万花筒(1 / 2)
《今夕何夕-一个贪官的救赎》
六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一天老尚在村西头大榕树下和几个老头下棋。也不知道啥时候这些老头把他给拉过去入了闲聊一伙。六七个老头就老尚一个年轻的。除了打牌下棋,老尚也愿意听听他们聊天,觉得所谓民情舆情在他们嘴里才真实。从雅兰身上她深刻理解了决不能小瞧乡下人,别拿农民没有文化说事。农民有农民的智慧。
雅兰是从店里回家路过这里,远远地看着好像里面有老尚的影子,就把车停在路边,悄悄走过去。还真是老尚在和村子里有名的棋王下象棋。旁边观战的有阿牛的爷爷,他最先看见雅兰。70多岁的人居然站起来,恭敬地说:“雅兰书记!你家先生好棋手嘞!——两盘和棋。”
雅兰客客气气地说:“您老啥时候回村的,一直没见到您呢!身子骨真硬朗呢!”
老尚回头看是雅兰,没吱声,低头接着琢磨这局棋。
棋王抬头笑吟吟地对雅兰:“下着玩!下着玩!——没输没赢!”
雅兰也恭恭敬敬地说:“您老呀!跟他可别客气!”雅兰伸出一个巴掌来,可能是表示最大的输赢,又指了指老尚说:“反正输赢他都不在乎,没关系!”
棋王点头笑着,递过香烟:“来!书记。抽一颗吧!烟不好。”
雅兰推回去:“谢谢!他在这,我就不抽了吧!”转对老尚,“明天再下吧!家里来人等你呢!”
老尚不大情愿地站起来跟着走了。
一上车,雅兰笑着问:“这棋下得过瘾吗?”
老尚:“还行。这老头下得不错!”
雅兰大笑。说:“还不错?你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方圆百里,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是棋王。”
老尚:“我知道。那些人都叫他棋王。”
雅兰仍然笑个不停:“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他和我下棋让我一子,我没赢过。让我两子我偶尔能赢。人家跟你两盘和棋。是敬重你。让着你。”
老尚自言自语:“会吗?”
雅兰:“头些年他经常去省城里摆残局地摊为生。就靠这个收入,住旅店下馆子,吃香的喝辣的,悠哉悠哉一去就半年多,天冷了才回来。职业棋手呀!”
老尚大惊:“真的?看不出来!”
雅兰:“让你看出来它就不是棋王了。”
老尚:“什么是残局地摊?”
雅兰:“你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连这都不知道?没见过?”
老尚:“就别老挤兑我了,说说咋回事!”
雅兰:“一般是大城市客流量大的地方,常能见到有人当街在路边摆上一棋残局。像是打擂台一样,谁来都行。棋盘上是没剩下几个子的残局,输赢也就几步之间。黑棋红棋客人任选一方。输赢一般是100或200块。总是有过路的自以为棋艺高明的人,低头琢磨琢磨就下场搏杀一局,全都铩羽而归。他一天赚个五六百。晚上去吃喝嫖赌,白天摆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老尚:“那也不可能总赢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雅兰:“巴掌大不过天,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数十年间他吃这碗饭从没输过。一局没输过。因为就不可能输!”
老尚:“那怎么可能?”
雅兰:“他就是专治你们这种不信邪的,自以为是的,我就说这是人性中最难克服的弱点,低估底层百姓的智慧,过度自信。你看他着装很土,脸上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农民才有的无知。和那些西装革履走南闯北一身文明的旅客比起来,怎么说他也不会是赢家。但是结果正相反,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赢这盘棋。最绝的是,你选红的输了,没关系,同样的棋局,再摆上,你可以再选黑的,你还是输。真正有段位的高手,看都不看,从身边走过。绝顶聪明的人是极少的。成绩也只能就是和棋平局,不输不赢。之后站起来摇摇头,莫名其妙,转身走了。”
老尚:“这太不可思议了,到底咋回事儿呢?”
雅兰:“告诉你吧,很简单。有一本书叫中国象棋残局大全,里面有成百上千种残局的下法。妙就妙在,黑方也好,红方也好,看着必赢的那步棋都是死棋。只有看着必输的那步棋,如果是高手,走得精妙,可以和棋。”
老尚恍然大悟。叹道:“这可是真人不露面啊!”他眼前立刻浮现出棋王那张始终憨乎乎的笑脸。
雅兰:“他年轻时也很少回家,总在南方大城市了混,居然也信基督教,是这村里最早的基督徒。他跟那个阿牛爷爷是娘舅亲,两人有时候搭伙到南方闯荡去。
老尚:“哪个是阿牛爷爷?”
雅兰:“最先站起来跟我打招呼的。”
车走起来,颠簸了一下。老尚若有所思,不住的摇头感慨。
雅兰:“我在北京去过一个信基督教的人家里当阿姨,他
们跟外边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就是不一样。这一家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特别谦卑,特别诚恳,饭前都要祷告,一粥一饭都要感谢上帝的恩赐,从来不说谎话,他们总说上帝不让人说谎话。这一家人谦卑善良,活得很真实。后来男主人被一个很有名的金融理财公司给骗了,家里没钱了,就让我走了。虽然只在他们家干了三个月。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问他;‘你们这么虔诚地相信上帝,上帝为什么不帮助你们呢?’他说;‘不,上帝帮助过我们。现在是让我们去帮助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灾难对基督徒来说就是救赎。’这些话,没有思想没有信仰的人是说不出来的。和那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睚眦必报,冤冤相报的认识比起来,基督徒当然要文明得太多了。”
老尚:“咱们不是说好礼拜天你带我去教堂吗?”
雅兰:“记着呢!”
老尚:“远吗?”
雅兰:“开车两三个小时。Z县的。虽然不大。但100多年的历史。最早是英国的一个教会在这儿建的,当年还有学校还有诊所,老人们说那时候那里是个很有名的地方。”
星期天,去教堂的路上,汽车在高速路上行驶。雅兰讲起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的遭遇。讲中国的著名大学、医院、聋哑学校、孤儿院等等100多年前是这个落后民族最早的文明曙光。传教士回母国募捐,来中国救苦救难,传播上帝的福音,说现在人们很少知道北京的清华北大,上海的复旦。天津的南开,广州南京和成都重庆武汉等很多顶尖大学原来都是教会大学。北京的协和医院上海的静安医院成都的华西医院南京郑州等等一大批现在仍然是当地著名大医院都是曾经的教会医院,都是基督教对中华文明的巨大贡献。可是你知道,满清末年,政府利用义和团,在扶清灭洋的口号下,对来中国的外国传教士和中国的教徒信众,进行大规模迫害残杀。网上一个材料,真实记录来自各国的传教士在临刑前的遗书。他们有男有女,20多岁50多岁不等,美国、英国、德国、法国、澳大利亚、俄罗斯等欧美国家的居多。那些遗书看得我两天吃不下饭。我为我自己所属的这个族群,恩将仇报,忘恩负义,而且愚昧凶残,没有人性的那段历史,感到无比的羞耻,无比伤心,无比痛苦。这些传教士,几乎都像耶稣一样,不远千里来这个东方国家,拯救、帮助、怜悯、同情这里苦难深重的众生。他们善良,他们虔诚,他们把自己所做的一切牺牲和奉献都叫做修行。他们临死时那遗书汇总起来你就会发现,他们面对生命的最终时刻,没有东方人狭隘自私的功名利益和钱财资产的惦记,他们临终的绝笔都充满对上帝的虔诚信仰和对众生苦难的真诚善念。视死如归,无怨无悔。唯一的一点私情是对故国和亲人们的怀念。家国远隔千山万水,魂牵梦萦,他们是在这块野蛮土地上,传播上帝的福音,救赎愚昧的灵魂,帮扶苦难人群,却被残忍杀害,或被砍头或被绞死。这冤屈该是惊天地泣鬼神了!他们都是上帝的儿女,都是上帝的使者,都是圣徒!别说耶稣没有来过,只是这里的犹大太多太猖獗,多少个耶稣都会被消灭。任何歪曲这段历史和抹掉这段历史的人,都是魔鬼。我最忘不了的一个英国传教士被斩首前的遗言是;‘生死祸福由不得我们自己、能与基督同在是我们生命最大的幸事。我只想为这个新的教会和这些新的教徒祈祷。我们若能够存活下来将永远服务我们所爱的众生,再会吧,与主同受苦难是我们的喜乐。’几个小时以后她被砍了头。35岁。我能背诵很多他们的遗言,因为那都是真实的人间悲歌,一看就刻骨铭心。令人费解的是,清朝的时候排外,民国的时候也排外,百年后的今天继续排外。贵州毕节县有个叫石门坎的地方,民国时候,一个外国传教士在那儿建了个小学校,他居然把很多乡村的孩子都培养成国际人才。那村子的教会学校,在贵州省特别有名。解放后把他人赶走了,教会和学校就败落了。前些年,大概 1996年,广西深山里又出现一个德国人,汉堡大学毕业,中产阶级出身。在贫困山区召集失学的孩子,免费教学生,但是没外国人居留证被驱逐了,还罚了3000块钱.过些年他又来了,这回他办了外国人居留证,在山里特偏远的小学当一名老师,不要工资,带着孩子们修路,建水坝,自编自演电视剧,孩子们叫他爸爸。他做图书翻译的钱和家里寄来的每月500欧元都捐给了学校,自己破衣烂衫,穿开胶的球鞋,和贫苦学生吃住在一起,成了那一方的大新闻,结果也是被排挤走了。你听听他的思想表白:说‘一个人为了家,家人就是他的后代。为了学生,那么学生就是他的后代,为了人类的发展,那么人类就是他的后代 。’他走后留下一本《中国乡村支教手册》。我实在是不明白,这个民族为什么总是打压迫害帮助我们取暖的抱薪者?
她紧握方向盘,眼睛直视着前方路况,却饱含着泪水。
教堂很小,哥特式建筑,坐落在县城最靠山的边边上,破旧失修,斑斑驳驳的四面围墙爬满藤草。教堂里面肃穆安静,零星几个人在几排陈旧的条椅上默默祈祷。堂上只有一个十字架,周边墙上跪
着几幅圣经故事的油画,画的也很粗糙不入流,耶稣受难像和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左右一边一个,也很小,在镜框里,一切都十分简陋,十分谨小慎微。
老尚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动,就像前世的记忆一样。既真实又虚幻。他的这一生全在虚张声势的环境中度过,过往的一幕幕都跟斗争和争斗相连,中国人想找清净之地或说是精神的庇护所太难了。古往今来就连寺庙都争斗杀戮不断,历代历朝没消停过,可寺庙里那些凶神恶煞的天王金刚,和那些千奇百怪的罗汉,挡不住苦厄众生蜂拥而入。浑身滚圆的弥勒佛‘哈哈哈’笑着接受万众顶礼膜拜,身前堆满钞票和供果,夸张的大肚子据说寓意能容天下事。最里面大雄宝殿高高在上的佛祖,永远用万象皆空的眼睛告诫匍匐满地的信众们,苦海无边。僧众鱼贯而入,信众人头攒动。咏经的声音,木鱼的声音,钟声锣声带着香火的浓烟袅袅升上灰蒙蒙的天。寺庙在中国是最闹腾的地方。而眼下教堂这种真实质朴的环境,亲和肃静,偏安一方,太适合自己这天涯沦落人的心境。这里才是疲劳的身体,愁苦的心灵,迷茫的灵魂休养生息的一方净土。在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界居然有这么一块地方,即便没有信仰,也足以成为人生避风的港湾。他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雅兰紧紧挽着他,感受到他的变化,让他坐在条椅的边上,自己也紧紧挨着他坐下来。雅兰低头祷告完,侧脸看到老尚始终仰着头,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少有的安详神态。眉头是舒展的。
自从去了教堂之后,老尚不知道怎么了,在雅兰身边特别容易情绪化,愿意回忆往事,常常自我忏悔。雅兰带他去教堂本是想让他去散散心,想不到对他震动那么大。也许和雅兰路上给他讲的一些教会和传教士在中国的故事有关,他回来后自己也在网上搜了很多相关信息,之后他跟雅兰说夜里做梦都是往事,家事,国事,天下事,风雨晦暗,全是些让人悔恨不已扼腕叹息的事,白天还时不时在脑海里浮现,他说他现在明白了,可悲的不仅仅是自己,是众生,是历史,说凡是没有悲悯之心的人都是有罪的人,说这话时他含着眼泪,声音暗哑,像忏悔一样特别虔诚。这甚至让雅兰不敢承受,不敢面对,雅兰这才明白真实的灵魂为什么要面对上帝。
雅兰对老尚说:“入教吧!以后咱俩可以经常去教堂做祈祷,做忏悔,多好!你说呢?”
老尚没有回答,沉思了一会儿,却说:“我不想整天往山上跑了,偶尔去去还行。你看,你能不能抽点时间,带我到附近转转,——你的种植养殖基地,农民家里,富人的穷人的多看看。还有镇上县里有特色的地方,让我长长见识。你说的对,我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事哪行?”
雅兰豁然开朗:“好啊!这可是天大的进步。觉悟了!不然你就得整天跟我顶牛。”
老尚苦笑。
从那天开始,雅兰先带老尚在本村挨家挨户串门。穷家小户居多,虽然温饱都不成问题,但简陋困顿,门户冷清,基本都是留守的老年人,难怪雅兰说什么赌博不赌博的,这些老无所养的人能有点儿乐,有点活头比什么都强。村子里最富有的就是阿牛父母家,果然大户,20多年的村书记没白当。像雅兰以前描述的,两层小楼,大客厅,大书房,老两口见了雅兰,十分客气,不好意思提阿牛,也不好意思看老尚,砌茶倒水忙前忙后,老尚本想去书柜上取下一本资本论看一看,
老书记不好意思说,书柜钥匙阿牛拿走了,如果老尚想看的话,过两天让阿牛亲自送过去。事后雅兰不解地问老尚:你是故意的吗?老尚:我想看看是不是空心的。雅兰:哪壶不开提哪壶。
雅兰把老尚带到‘古丽推拿按摩’店,就是那几个外乡姑娘开的‘暗门子’,故意没跟老尚事前说明,也没跟那几个姑娘事先打招呼。车三拐两拐戛然停在门口。
这是一个独立的农家小院,掩映在村子边上一个和僻静的角落,一块很不醒目的招牌高挂在电线杆子上,招牌上是一个漂亮女孩的头像,下面几个红红绿绿的大字:‘古丽中式按摩,泰式松骨,草药泡脚,古法艾灸。热线电话——。’
院子很干净,房屋也很整齐。进门之前,雅兰警觉地四下望望,之后按了门铃。
里面清晰的小喇叭发出电声:“有客人来了,有客人来了!”
门开了。小喇叭换成甜腻女声:“欢迎光临!”。
几个姑娘迎上来,惊恐的眼睛看着雅兰。其中年龄稍大的姑娘化着浓妆,怪异地戴着帽子,一看是书记来了,身后还带个人,十分紧张地搓着手,抢先到雅兰面前,张口结舌地:“书记——书记——不知道您今天来——没人通知——”。虽然是方言,但声音很轻、很柔、很好听。
雅兰急忙安抚道:“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带个朋友来看看!——是不是你这里有客人?”
她没说话,只是用手往里指了指。
雅兰明白了,看看旁边两个瘦脸女孩,轻声问:“新来的?”
那两个女孩眼睛里闪着惊恐,愣
在那儿,一动不动,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戴帽子的姑娘。
戴帽子的显然是个头儿,见雅兰说普通话,也马上改口普通话:“是上个月才来,原先在县里洗浴中心。”她始终侧着脸,发音准确,声调亲和,透出素质和修养的不俗,这与她此刻的身份此刻的场合太格格不入了。这让老尚很诧异。
雅兰善意地摸了摸那两个瘦脸女孩的头,也很轻声地说:“别怕,我们没事,是路过,来看看,——既然有客人,不打扰你们,这就走。”说完就转身带老尚走出来。姑娘们都跟在身后恭恭敬敬礼貌相送。
雅兰对他们挥挥手说:“别出来,都回去,记住!跟谁都不要说我来过!”
姑娘们小鸟似的一瞬间就都回了屋里。唯独戴着帽子的姑娘拉着雅兰到一边小声嘀咕了很久。老尚走在前面听不清她们说什么,自己先上了车,透过车窗还看到她们没完没了地说。他感觉话题可能和自己有关,因为那姑娘谨慎地往车这边瞥了一眼。
雅兰和那姑娘分手告辞,头也不回地直接上车,开车就走,拐过墙角,上了路,突然心口难受,停车路边跳下来,趔趔趄趄,侧身顺势扶靠向一棵小树,做着深呼吸。
老尚跟着也下了车,看这情景,有些惊慌,走到雅兰身边,扶着她急问:“身体不舒服?”
雅兰含着泪:“我能舒服吗?”
老尚:“不会是生病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