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了解他(1 / 2)
向满意识到自己的脖颈微汗,黏着碎发,裹在打底衫领子里痒痒的。她伸手摸一把,果然抹了一手湿,打算从帆布包里掏纸巾,沈唯清却示意她:“这有。”
向满抽了两张沈唯清车上的纸巾,问他:“你来找我什么事?”
沈唯清没有回答,而是扬扬下巴示意她的衣领:“穿这么多?”
她仿佛是天生怕冷,他对她印象最深便是去年九月,深秋夜里,冷白色的公交巨幅广告牌前,她穿了一件卫衣再加一件牛仔外套,身形还是单薄得如同一蓬萤火,手上拎着蛋糕盒,使劲仰头去看那公交站牌。
后来那几年,沈唯清时常自审,他究竟是如何对向满动心起念的?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思来想去也没有答案。
但若一定要找出一个时间节点,大概就是那个秋夜。他开着车从她身边疾驰而过,明明可以视而不见,却还是没忍住。
她像是偌大城市夜色里一个孤点,也像是给他感情观下的一个注脚——动心,喜欢,爱,这些词从来就不受大脑约束,你无法反抗,只能顺从。
沈唯清对于感情这事儿多少有点逃避心理,可秋风席卷,洪水涌来,他跑都来不及。
此刻已是深冬。
再过十几天便是立春。
“有这么冷么?穿这么多?给你送东北去?”他逗她,因看见她全副武装,帽子围巾手套一个不落。
“室内热,室外还是受不住。”向满擦着汗,回了一句,“不是所有人都是开车通勤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不知人间疾苦。”
后面这句向满语气很轻,像是低低的呓语。
除夕夜那晚也一样。
他们通电话,通到最后她都快睡着了,说话也是这么含含糊糊。
沈唯清知道她生物钟如此,根本不是能熬夜的人。她最后和他说的几句话全和她的执业药师考试有关,隔行如隔山,沈唯清听不懂,但她困倦的呢喃轻刮着沈唯清的耳朵,连带着他心尖都痒。
“我不知人间疾苦?”沈唯清动了动脖颈,手指轻敲方向盘,“我当社畜的时候你在干嘛呢?”
“你打过工?上过班?”
“废话。”
沈唯清告诉向满,自己毕业后辗转过不少知名设计公司与团队,也挺辛苦的。这行光有创意和审美不够,要实打实参与设计研发的过程,简单来说,是要有师父领进门的,他那时眼高于顶,有点初出茅庐的盲目骄傲,一心想跟随国际知名设计师修炼,大有施展拳脚的欲望,可惜吃了不少亏。
“刚本科毕业那年,我进了一个刚刚斩获sbid奖的香港设计事务所实习,我那时资历最轻,每天都要负担最辛苦的工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一行都是一样的。”
“最辛苦的工作是什么?”
沈唯清笑了一声:“每天下楼给同事买叉烧饭和冻鸳鸯。”
“......”
向满想象不出沈唯清给人跑腿的样子,一时有点发愣,沈唯清转头看她一眼:“怎么,意外?”
她早在心里给他扣了纨绔子弟的帽子,沈唯清可太清楚了。
“那后来呢?”
“后来什么后来?后来我学到我想学的,实习就结束了。”
向满这种老实巴交的性格,决计做不出“偷”和“抢”的事。但沈唯清做得出来。一开始团队的核心项目讨论会不让沈唯清旁听,他就偷偷在会议室装录音笔,手稿不外传,他就去翻垃圾桶和碎纸机......
什么下三滥的事都干得出来,所谓以结果论,但凡是能学到东西,怎么都不算丢人。
后来沈唯清逐渐在行业里崭露头角,一个室内住宅设计获国际大奖,又创立了自己的家居设计品牌,至此名声大噪,一切前尘往事都是云烟。
“你还挺努力的。”向满给了一句中肯评价,勉强算是正面的。
沈唯清却笑着反驳她:“那你错了,没有天赋,再努力也没有用,前者九,后者一。”
他看她一眼。
开玩笑归开玩笑,打击人很没意思,又多解释一句:“别多想啊,我只说我这行。”
销售这事还涉及不到天赋,顶多是性格使然,向满这样的性格无法舌灿莲花,逼她去做,她自己也会累。
向满不说话了。
晚高峰,路上车流拥挤,他们缓慢向前。
车里的气氛也变得缓慢,几乎不流动。
两大塑料袋的东西搁在向满腿上,外加一个帆布包,满满当当。沈唯清看见那塑料袋里大多都是零食和速食,还有两个大桶酸奶,罐装咸菜,腐乳,一袋黄澄澄的,不知是橘子还是橙子。如果不是正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沈唯清会因为她在逃荒。
他问向满:“你不会做饭?”
“会做,不爱做,讨厌下厨房。”
“不爱做就吃这些?”
“这些有什么不好吗?”
方便,快捷,便宜。
她还买了五连包的泡面,上面绑了个大玻璃碗,是赠品。她就喜欢买这种有赠品的东西,家里那几个碗筷都是这样来的,虽然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几次。
她低着头,肩膀垂着,肉眼可见地丧气。
开口时像是在和自己讲话,语气也低沉:“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不适合吗?如果我从前学习好一点,有更多选择,我也不愿意做门店销售,你知道站一天柜台有多累吗?腿是肿的,鞋都紧绷在脚上。可是我没办法,我不会别的。”
向满还在纠结刚刚的话题。
她讲起自己成绩不好,尤其数学和英语差,再加上在中考考场上过度紧张,坏肚子,英语卷子空了一大半。原本就在普高分数线上徘徊,这下彻底没了希望,最终去市里读了中专,选的是护理专业。
这是沈唯清认识向满以来第一次听她抱怨什么。
他觉得稀奇,于是认真听。
“你们那中专没有什么新兴行业么?计算机什么的。”
“有,”向满说,“但是护理专业包分配实习单位,能去镇上卫生院。”
“那你去了吗?”
“没有。”
当然没有。她三年中专毕业以后参加了高职考试,考进了省会城市的中医药大专,继续读书。向满不喜欢读书这件事,因为太辛苦了,可是平心而论,做什么不辛苦呢?人生来仿佛就是为了遭受劫难,而她被分配到hard模式,非要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我大专毕业以后就来了北京,在药店做到今天。”她说,“我没有什么选择范围,我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除了一张大专毕业证什么都没有,而且我要吃饭,我要睡觉,我要活着,多耽误一天我就要饿一天,这是我当时唯一的选择。”
那时药店门口贴着招聘启示,向满觉得自己的专业和卖药搭点边,于是鼓起勇气走进去。那时她全身上下就剩六十块钱。而杨晓青急着用人,留下了她,还帮她垫钱,给她找了个临时住所
——简陋的青旅,二十五块一天,一个屋子十几个,上下铺,全是外来打工人。青旅老板凶神恶煞,向满甚至不敢和他多说话。
直到她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才搬走,租了像样的房子。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沈唯清行驶到路口,把手机扔给向满,让她输入新家地址。
他看着她摘掉毛线手套,露出里面粗糙的手指,她喜欢双手捧着手机,连打字的姿态都很认真。
“那你爸妈呢?他们放心你一个人来这么远?”
打字的手顿了一下。
旋即继续。
“他们开店很忙,顾不上我。”向满紧紧抿住嘴唇又松开,“而且出来闯闯不是什么坏事。”
这是另外一个谎言。
说了一个谎就要用另一个谎来圆。
她努力在脑海中做信息对齐——沈唯清得到的信息是她的父母在家乡经营一家推拿馆,而她按摩的手艺也是从小学的。家庭和睦,小富即安,她是掌上明珠。
......
有些事情可以分享,有些事情注定要烂在肚子里,向满发誓,谁也不会说。
“我的手就是因为学按摩,常年泡在药水里,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自认为逻辑通顺,举起手在沈唯清眼前晃了一下,很快速,心脏却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她真的太不会撒谎了。
万幸的是沈唯清拿回手机,没有注意到她拙劣的演技。
一路再无话。
......
沈唯清帮她把两大袋东西拎上楼。
她新家的小区环境比之前好了太多。
沈唯清四处打量了一下小区道路、监控、电梯、消防通道,想着她总算是开窍了,知道租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可是电梯轿厢里,他透过反光的镜面门看到向满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没憋住笑。
他问向满:“有人说过你特别挂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