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斩魔(2 / 2)
“我不知先前那番挑衅是你胡乱的孤注一掷,还是我表现得当真有这么明显。但你说得没错,在那一桩桩一件件里,我早不知不觉地藏了私心。说来我还得谢谢你,着意提醒我去咂摸这些情感,这才能发觉被你倚仗的有恃无恐,竟是我自己。”
疯子林歆操纵着这具躯壳从怀里摸出缴获的银针,怼至眼前,摆给惊惶的林歆看。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诘问着自己。
或许是彻底勾起他的好奇的画舫雨夜,抑或是更早。早到换药时肌肤相亲的第一次悸动,积攒到宫里偶遇浓妆艳抹的惊鸿一眼。面对这么好看又慧黠的姑娘,他戴着自己拒人千里的面具,悄悄溺进没有来由的温柔里。
然后撞歪了接踵而至的怀疑。
那个雨夜,他酒意上头,其实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偏私,但还是不受控制地让了一步险棋。从此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早丢了遇佛杀佛的狠绝,反而麻痹自己甘愿屈从于蓝齐那些没有实证的威胁。
现在想来,他早已明白技不如人,更何况还有这些陌生情愫的干扰,压制着他畏手畏脚,困进自己亲手编织的牢笼。
“蓝齐啊……”他叹息着,轻轻唤道,“我差一点就要掀棋盘了。”
林歆小心地收起银针,然后抬手轻轻碰了碰面前人汗湿的鬓角,动作旖旎至极。可如果蓝齐此刻睁开眼睛,她大约会为那双浅褐眸子里无波无澜的柔情不寒而栗。那些缱绻的背后,透着一颗血迹斑斑的心。
疯子林歆正以剖白为刃,面无表情地割着自己。
“幸好,乔霁有句话提醒了我,七情六欲不是需要掩藏的东西。我之所以会被你拿捏,是因为我没想明白这个道理。你想啊,只有秘密才叫把柄,可若我大大方方地认下呢?”
他蜷缩回的手指不自觉地垂下,又碰到了让他心安的刀柄。
他顿了顿,语调平平:“就好像魏家的冤案,我刻意回避了五年,任凭那根倒刺疯长成荆棘。可一旦狠狠心,把它摆在阳光下,瞧见它究竟长什么样子,我便一眼看到了它的弱点,那可以被挖断的脆弱根系终于有迹可循。”
“这个酝酿五年的庞然大物也不过如此,我又有什么不敢面对你的。”林歆忽然笑了起来,看着蓝齐无意识蹙起的眉头,笑容平淡,“这就是我为了破局,想到的那个‘其他的办法’。我留着你的命,拔除你在我心里种下的荆棘。”
随即,他颤抖着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低声而坚定道:“我认了,我喜欢你。”
他的心终于被钝刀磨开了一个口子,豁然倾泻出了流脓的血水。待一切烦忧随着他戳心的话语流了干净,剩下的只有汩汩的清明。
疯癫和惊惶逐渐归一,林歆的眉眼缓缓舒展,重新显露了锦衣卫最年轻的同知兼北镇抚该有的锋芒。
“你瞧,我已经把我的朽骨烂肉摊在阳光下晒了,这块以你为名的软肋,我终于挖出来丢在这里了,”他勾起嘴角,学着蓝齐往日的戏谑,眼睛里映着精光,“自今日起,我心贯白日、手握雷霆。”
他垂眸盯着蓝齐的睡颜,自顾自地宣判:“眼下这一局,不是你赢,而是我弃子了。你的结局另有他人决定,我只置身事外旁观你的生死。”
“对你有情又怎样,反正你从未当过真,只拿它当作指向我的利刃,我又何必自作多情。你也不必侥幸,若你当真罪该万死,我自会把这点心动拿去为你殉葬,毫不犹豫掐断这错误的根源。”
他想了想,突然嘲讽地笑道:“……只是也许你会嫌恶心。”
说完,林歆沉默下来,定定地看着蓝齐,看着她的睫毛微颤,大约在梦中仍然饱受伤痛的折磨。他的眸光深沉,随即伸手,给她揩了揩额头的冷汗。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生死有命,这番便是作别了。感谢蓝神医,又一次治好了我的病。”他哂笑道,眼神里满是悲悯。
“若是有幸还能在诏狱之外与你相见……”
他轻轻住了口,静了半晌。
躺着的那人依旧是无知无觉,想来这番陈情一个字也不会进她的耳朵。
林歆利落地站起身,把绣春刀扔回刀鞘,掸了掸身上沾染的尘土,转身走出昏暗的牢房。
路过地上的餐食时,林歆目不斜视,只朝着闻声赶来的狱卒命令道:“等人醒了,去备一份温热的饭菜,给我塞进她的嘴里,逼着她咽下去。”
然后他如来时一样,微抿着唇,大步迈向诏狱的出口。他听见锁链在他身后重新“哗啦啦”地绕上了牢门。
他把没说完的话藏在了走向天光的路上。
若是有幸还能在诏狱之外与你相见。
如果相遇人间,请你把我的心带出来。
如果重逢地府,那便愿你,至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