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公主(1 / 2)
林歆进宫这一路上千头万绪,只顾跟着万公公闷头走路,待对方住了脚才抬头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径直被领到了暖阁门前。
他略略挑了下眉,这才意识到时日竟已到了十月下旬。宫禁四处冬景萧瑟,他却还只身着一件单衣,怪不得万公公疑心他要生病。
公公多虑了。他凉凉地扯了下嘴角。心里烧了一程的燥火将将被冷风吹了下去,连带着把冷汗也烘没了踪迹。他终于得空勉强定了定神思,被人领着掀帘进去了。
厚帘刚在他身后放下,林歆就闻到了一股弥漫四周的药味。他没敢抬头,毕恭毕敬地走到屋里那人的面前,掀袍下跪行了大礼。
“臣,锦衣卫同知林歆,恭请陛下圣安。”
药盏轻碰发出脆响,济安帝皱眉咽下一口药液,然后才沙哑道:“起来说话吧。”
林歆磕头称是,轻轻起身,余光里看到皇帝的脸色比上回更憔悴了。
只听济安帝不慌不忙地开口:“朕听闻,你在诏狱里藏了人啊?”
林歆心头一跳,没料到发难来得如此之快。他稳了下心神,缓声道:“陛下言重了。‘藏’字不敢当,臣只是秉公审问疑犯,并未瞒着任何人。”
“砰”地一声,济安帝手里的玉碗砸在了桌案上。
“好啊,好一个秉公。在你的手下,锦衣卫还是不是朕的锦衣卫了?!”
“朕早说过,不要再追查画舫案了。你现在却明目张胆抓了什么画舫刺客嫌疑人?你究竟奉的什么公,竟连朕的旨意也不顾了吗!”
话毕,济安帝掩着唇,激烈地咳了起来。万公公轻轻上前拍抚他的背,并挥袖叫两旁侍立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林歆在这鸡飞狗跳中面无表情地跪下,缄口不言。
直待皇帝缓过这口气,林歆才从容不迫地答话:“回禀陛下,臣并非有意抗旨。只是在旨意下达之前臣已发觉,那夜画舫上,林戟业将军的酒杯中也被贼人下了毒,只因机缘巧合才免于被毒害。”
他瞟到济安帝闻言一震,果然坐直了身子,便不紧不慢地把话续完:“臣思量,谋害大将军与叛国无异,所幸未遂,我大虞才免了一场动乱。兹事体大,锦衣卫不敢不查,但因没有确凿线索而未曾上报,不想却引得陛下不安。”
他干脆利落地拜了下去:“请陛下治臣思虑不周、办案不力之罪。”
暖阁内安静了半晌。
林歆知道,自己这是逃过一劫。还好他手握林戟业的毒酒杯和赵启志吐露的隐情,才早早摸明白了皇帝对此案的顾忌,并且有了应对之法。这三言两语一陈情,陛下立刻就能想明白大将军的问心无愧,合该赦免林歆的忤旨妄为。
果然,天子的声音再传来时已经平和了许多:“罢了,爱卿既是一心为国,这回便不追究了,只是下不为例。”
虽然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但济安帝看林歆的目光多了三分赞许。这可不仅仅是批一句功过相抵就算了事。真论起来,他还该奖赏林歆拿捏了极好的分寸,既按下未表、稳了军心,又孤身探查、心怀公理。只是碍于颜面,他不好翻脸太快,心里还觉得委屈了这个临危不乱的年轻人。
他轻咳了一声,抬手示意林歆平身,语调柔缓道:“你且把这其中隐情说与朕听,都探查出什么了?”
林歆便提着衣摆起身,酝酿要着隐去哪些不便言明的盘算。可他还未组织好语言,济安帝突然又追了一句:“就从诏狱里被你关着的那个蓝齐说起吧。”
林歆身形一顿,蓦地抬头,险些没站稳。他刚把这个名字甩在冬风里,怎么又在这金殿上重逢。
济安帝低头撇着药渣,没看见他的失态,随口问道:“这蓝齐就是无事医馆那个治好了阿昭眼疾的女医师吧。她的来头不小,阿昭可亲自来跟朕闹过了。林爱卿若是有证据证明她是凶手,便尽早给朕一个交代,朕好去安抚长公主,也可早日抚慰柳尚书的在天之灵。”
他停下来,啜了一口药,继续苦着脸道:“可若是没有,爱卿还是尽快放人吧。人言可畏,免得引人猜忌。”
顷刻间,林歆感觉这暖阁好似热了起来,后背渗出了好些汗。
他有所耳闻,玉昭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又自幼体弱,因此备受怜爱。听闻她性子温和,少有交际,在深宫中从未显山露水。所以林歆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真的敢为了一位民女顶撞御前。
更何况,长公主怎么会知道蓝齐受审的事?!
林歆的思绪又开始乱作一团,先前压下的躁动全部出来作祟,搅得他头痛欲裂,竟好半天理不出一句对策。
那点还没理明白的情愫劝诱着他网开一面,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斩断唾手可得的线索。蓝齐一个时辰前刚轻狂地认下的那些罪行就抵在林歆的齿间,但他的嘴唇几度开合,硬是挤不出半字果决。
没有人证物证和口供,却攥着蓝齐更为隐秘的把柄。是非黑白任凭捏造,她的生死全在林歆这一念之间。
他咬着牙默然一瞬,终于做出了选择。
“回禀陛下,此人还在审,尚未……有定论。”
济安帝重重放下药碗,看起来很不满意这个回答。
“这话是什么意思?爱卿是想告诉朕,现在的北镇抚司抓人居然可以既不奉诏、也无证据?”他拧起眉头,厉声喝道,“你们是不是打算连是非黑白也瞒将过去?”
一滴汗珠滑落进林歆的衣领。
“臣不是这个意思。”他喉结滚动,握紧了拳,“……三天。求陛下再给锦衣卫三日时间,若臣审不出关键物证,自会依诏放人、脱冠请罪。”
林歆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和狱里那人比,他发现自己真的不是个好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