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见叶非卿(1 / 2)
第十次了。
江秦冉默默记着数。
这是他第十次看到这个男人了,总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家,京城街上,江家门口,好像一回头就能看见。
这个男人在他们第一次从京郊寺庙回来后就跟着了,不远不近,也不上前来,江秦冉没看清这人的脸,但能认出一直是同一个人。
父亲知道这人跟着,但父亲似乎并不理会。
不知道为什么,出了京城他们没有直接北上,而是绕道来了沧州。
沧州不比京城热闹,但驴肉火烧很好吃。那个男人来到客栈的时候江秦冉刚吞下和他脸一样大的火烧,满嘴的香味。
男人走到他们旁边,坐在了父亲对面。
江秦冉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没想到竟然一路跟到了沧州。
父亲没有任何情绪,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就像对面的人不存在。江秦冉想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一点波澜,愤怒也好,可是没有。目光直视前方,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对面的男人被盯得有些心虚,垂下目光,缓缓开口道:
“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急,我一路追赶,结果你来了沧州。”
没有回答。
父亲还是面无表情,直直地看着,不说一句。
男人也不恼,显然早预料到了这种情景,继续说着,
“你怨恨我,我明白。一别六年,虞儿,也该见一面了。”
还是没有回答。
江秦冉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幸好客栈大厅里人来人往吵吵嚷嚷,也没人看他们。
如果真的想见父亲像白叔父那样直接登门拜访不就好了,江秦冉心里默默想,偏偏要躲在暗处窥伺他们,像不怀好意的贼人。
但平心而论,这个一路追到沧州的男人确实不像贼寇,反而长得还挺好看。
人不可貌相。
也许这人就是个烧杀抢掠的坏人,不然父亲怎么会不搭理他。这样一想,江秦冉觉得原本和煦的笑也透着虚伪。
“你不想和我说话没关系,我也不祈求你这辈子能放下过往,你就继续恨我吧,如果带着恨意可以让你过得好受些。”
知道不会再有结果,男人没再坚持,说完就起身离开,走到江秦冉身边,一改刚才温和的态度,用一种悲伤又失落的眼神盯着他。
这个人,在透过自己看着谁呢。
男人临走时摸了摸江秦冉的头,语气还是温和平静,只是内容让人听得难过。
“你看,虞儿,你的孩子养大了,以后你还能看着他长得更高,长大成人。可我的孩子永远都长不大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亲的表情在这时候终于有了变化,自嘲的笑着,眼里是无尽的哀伤。
江秦冉突然不想讨厌这个人了。
这个男人看起来也很年轻,孩子也应该很小吧。
小小的,就没有了。
母亲搂着江秦冉的手臂更用力,都快透不过气了,他朝母亲埋怨道:
“娘,你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母亲这才连忙松开手,问他有没有弄疼哪里。
其实那个奇怪的男人一坐到桌前,母亲的手臂就越来越紧,好像下一秒自己就要跑掉一样。
是害怕自己也会变成长不大的小孩吗。
他扭头去看,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别人的墓前,这是江秦冉从来没想到的。
在沧州南郊一座小山上,种着一排排低矮的松树,树林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墓。
墓旁没有杂草,墓碑擦得干净,摆着几样新鲜的祭品。
爱子霍良易。
又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
江秦冉看着自己的父亲静静的立在墓碑前,洒下一壶酒告慰亡灵。
看着生卒年,江秦冉在心里算了算,二十三岁,还很年轻。
孤坟多是少年人,黄泉路上无老少。
世事总是如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年老,有些人的命运,在一开始就折断了。
墓碑上清晰的刻字,让他陷入了沉思。
卒于宣正二十三年。
又是宣正二十三年,可怕的六年前。
父亲让江秦冉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耐心给他说:
“小冉,这里睡的是霍叔父。你的名字就是他给你起的,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是你的恩人,你要记住他,永远都不要忘了他。”
江秦冉并不知道在那个动荡的年岁里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这个年轻的亡魂可能曾经为他拼尽全力,甚至付出生命。
他看着父亲,郑重的点了点头。
父亲欣慰的笑了,然后脸色一变,转身向空无一人的树林的走了几步,怒喝一声:
“滚出来。”
江秦冉吓了一跳,却看见那个奇怪的男人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
“不怪我找到你啊,你来沧州还能做什么,想也知道会来祭拜良易。”
这个人明明没有在笑,却让人感觉不到敌意,长了一副让人轻易相信的样子。
男人一步步向墓碑走来,眼睛却死死盯着父亲,似是提防,似是挑衅。
寒光一闪。
江秦冉没来得及看清,被晃了眼,只听见铁器舒展,利刃破空。
一把剑架在了那个男人的脖颈上。
父亲不仅是自己的爹,他还是江晋虞。
两人在冬日的风中对峙,带着积攒已久的怒和怨。昔日的情义在动荡中失落,背叛让过往变得更为沉痛。棋子,在权力斗争中厮杀,沦为弃子。
软剑薄而锋利,剑身缠绕水一般的寒气,直逼要害。
男人笑了起来,突兀的笑声在幽深的树林里回荡。
他笑着,笑得扭曲,笑得癫狂,声音也不再平静,
“虞儿,你早就想杀了我吧,这些年没有一天不想吧。你当初就该动手,一剑了结我,你我都能解脱。现在也不迟,来吧,杀了我。”
说罢,慢慢伸展双臂,摆出迎接死亡的姿态。
“退后,离良易远点。”
“对,你们都是圣人,就我一个是罪人,我不配。”
剑锋向里移动,紧贴着脖子,只要稍稍一用力,生死相隔。
“你确实不配。”
时隔多年,面对物是人非的一切,江晋虞几乎绝望,看着眼前的人,终于将积压的怒火爆发出来,
“叶非卿,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躺在这里的人,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都还没娶亲,不能入祖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这里。他就是因为你才暴露了身份,被南陈的人害死。你想想你做的那些事,你配吗,你配什么,滚,离他远点。”
叶非卿。
非卿啊。
说到心中痛楚,叶非卿在一瞬间被抽掉了力气,无奈的向后退了几步。
“你不会明白的,虞儿,你们,所有人,都不会明白。”
他们站在一把剑的两端,斩断情义只需要一剑的距离。
江秦冉想起来在玉清池的那个晚上,父亲江晋虞追忆往昔,那个被不断提起的“他们”,而眼前这个人或许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也许还有早已长眠于此的人。
他们,属于江晋虞的少年时光,曾经值得珍藏一生的回忆,成了此生最沉痛的打击。
“都住手。”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众人望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缓缓走上前来。
老人没有理会站在墓前的几人,提着木桶径直走到了碑前,拿起桶里的抹布仔细地擦拭着墓碑。
“你们惦记着良易,就过来看看他,陪他聊聊。吵破了天,死了的也回不来,争出个对错,又能怎么样啊。”
日渐枯皱的手指划过石碑上冰冷年轻的名字,只道世事无常,一堆黄土埋吾儿,白发人送走黑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