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平日寻常(1 / 2)
一、
波托菲诺,明媚的清晨阳光下,是一望无际的蔚蓝之海,新婚燕尔的恺撒·加图索晨泳归来,径直走向深翠的树林,林间藏着一座朴素的小木屋。水流沿着恺撒健硕的身躯流进沙地,一排排脚印留在背后,吹来的风舒爽清凉。
恺撒擦拭着头发,随手从圆桌上拿起ipad,守夜人论坛当前的置顶帖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帖子是关于校园活动的宣传,篇幅不长,恺撒读着却皱起了眉。
“……邀请校友包括上一届的狮心会会长,现执行部的高级专员楚子航,确认于自由一日返校出席……”恺撒转过头喊,“明天我想和你回躺学院。”
“要是急着完成剩下的淑女课程,可用不着你陪同,还是说你担心我又趁机跑路?”
诺诺从里屋走出来,打着刚睡醒的哈欠。她只穿了件白衬衫,露出两条白皙修长的腿,头发乱糟糟的,好似暗红色的毛絮卷成一团。恺撒递过一杯刚泡好的黑咖啡,两人面对大海坐下,海潮哗哗地响。
“不是金色鸢尾花淑媛学院,是卡塞尔学院,明天举办自由一日。”恺撒扬了扬ipad,“或者说自由一周,我看论坛里说整个活动都延长了。我们可以回学院搞点好玩的事。”
诺诺扫了一眼帖子,“你是想回去和楚子航搞好玩的事吧?比如找个机会和他械斗之类的。”她又打了个哈欠,“最好还有别的理由让我陪你赶飞机。”
“邀请到的校友还有苏茜。”
“飞机给我留座。”诺诺迅速地说。
恺撒歪着脑袋打量这个一秒转脸的红发妞。
“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诺诺直翻白眼,往他的小腿一踢,“起开,赶紧把裤子穿上。”
两人说话时风正在恺撒的两腿间溜溜地吹,他全身都是赤裸的。附近一带都是极私密的私人领地,他游进这片海就像进自家浴缸,因此连泳裤都懒得换。
“我已经很少裸游了,不至于现在还看不习惯吧,这里又没什么人。”恺撒挠头。
“事实上,这几天有不少狗仔一直想打探加图索家主的新婚妻子是谁,帕西拦住了大部分,但还是有不怕死的偷偷钻了进来。”诺诺指着远处,林叶里正有人影举着相机对准小屋,她气定闲神地啜了口咖啡,“不过现在比起我,他们大概对你的光屁股更感兴趣。”
二、
“主席,明天就是自由一日了,后勤部还有些事项需要您签字。”
“主席,这是法国兰特尔家族的邀请函,他们希望您能出席家主女儿这个月的生日宴会。另外,芝加哥社群的汉高曾致电,希望和你见面。”
“主席,您的私人号码上,有一个来自日本,名叫藤原堪助的人的留言,他对您的称呼是小樱花,我不太理解是否传达有误……内容是他的店长想在纽约开一家宣扬男子传统花道的顶级夜店分店,人生地不熟,希望小樱花能帮忙。如果帮不上也不要紧,可以喊上basaraking和右京,大伙喝点酒聊聊近况……主席您冷静点,不用这么紧张。您的任何私事,和其他社团领袖的私事,无论是从事女性情感咨询师,还是在夜店蹦迪当脱衣舞男,我都不会外泄。”
“主席,这是您的硕士学位申报函……”
良久过去,路明非终于处理完繁杂琐碎的简报,申请,邀请函,和各式各样的文件。他仰面躺在靠椅上,连哀嚎的力气都被榨干,不禁遥想当年的高中暑假,沉迷游戏日夜颠倒,然后不得不在三天内赶完六个学科的作业。
学生会的女秘书伊莎贝尔自觉站在旁边,怀里抱着一沓厚厚的材料,偶尔抽出一张给路明非。
“我有理由怀疑学院在施行万恶的资本主义,压榨学生充当廉价劳动力。”路明非揉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而且那些个家族我都不认识,为什么这么多人指名道姓来找我?”
“学院是在美国发展起来的,施行资本主义并不奇怪,已经尽力帮您去掉了不必要的事务。”伊莎贝尔说,“自从因果线修正,一切恢复正常后,混血种社会都知道是您结束了人与龙的战争,包括诸多家族,加图索,贝奥武夫,洛朗,斯诺顿……很多人想和您缔结更密切的关系,有些是合作,有些试图拉拢您。”
“你看过西游记吧?合着我就是西天路上的唐僧,所有妖魔鬼怪都想咬一口。”
“也可能是结亲,不少人都知道您目前单身。屠龙英雄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一旦成为女婿,对任何一个混血种家族都可以说是光耀门楣。”伊莎贝尔递来一张照片,“兰特尔家族就是这样,邀请函里还特别强调女儿即将2岁,容貌出众,血统优异,年芳未嫁。如果出席宴会,我猜他们会借机向你介绍女儿,按照中国人的说法,他们想给你牵红线相亲。”
照片里的女孩明眸皓齿,腰肢盈盈一握,该翘的翘该凸的凸,那双浅蓝的眼睛亮得好像会用目光说情话。
而路明非只是用书本遮住脸,苦笑着说:“中文学得真利索,这话只会让我觉得更像唐僧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是关于狮心会前会长楚子航的。”伊莎贝尔补充道,“应自由一日之邀,他到学校了。晚上需不需要让食堂预留一个包厢,专门给你们叙旧?”
“行,不过别点太油腻的菜,师兄他的饮食习惯一向很健康。”路明非又小声说,“如果老大也是这几天到的话,就不用特意预留了。我们仨直接去找藤原勘助。”
“了解。”
伊莎贝尔说完离开,路明非继续埋头在小山般的文书工作里。
又解决完一些文件后,路明非将自己深深埋进那张舒服的软皮沙发里,听着窗外凉风拂过树林,叶子沙沙作响,年轻的女孩和男孩从楼下经过,一路上有说有笑,路明非不由地感到身心轻松。
说起来,不知道老爹老妈怎么样了,或许该找条能躲开监控的通讯线,和他们聊聊近况。
三、
卡塞尔校医院的影像扫描室,一道噪音拉得极长,好像有根锐利的线穿过耳膜,拼命往大脑深处钻。
片刻后,发出噪音的扫描仪像是一头稳定了情绪的巨兽,重归寂静,白色推床缓缓探出,赤裸上身的楚子航坐起。
他正在进行的是pet-ct检测,这玩意有个冗长的名字,叫“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显像”,病患需要整个人平躺进去,在一个半封闭的筒状空间里,听嗡嗡的电磁声扫过全身,把骨骼肌肉和五脏六腑一览无余。科幻片里经常有的桥段,被扫描的人通常会发现身患绝症,或者被外星人附体。
扫描室外,几名学院医生正在查看扫描结果,每个都紧皱眉头。接着他们低声交谈,想必对楚子航的身体有初步的共识。
“怎么样?”楚子航拿起挂在一旁的病号服。
主治医师是表情最凝重的一个,好像刚读完一份死亡报告。他在犹豫要不要说实话,虽然不至于说是在劫难逃,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告诉我事实就可以了,不必担心太多。”楚子航的神情镇定。
“我建议你坐下来听。”医师拉过来一张椅子,决定坦言相告,“这是第三次扫描了,结果并不乐观,你的生命指标正在明显地下滑:骨骼,内脏,各部分的肌肉,血液,经络系统……细胞的分裂速度,还有自愈能力,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你正在极快地走向死亡。”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这就是关键了,对照你的履历记录,根本没法判断哪个才是主因。”医师语气沉重,“你本来就存在的血统缺陷,高频率的爆血,使用龙王级别的炼金道具,还有被重创的旧伤,简直就是一团乱,每一个都足够把未来的生命完全透支。”
医师忽然激动起来:“见鬼,执行部怎么会允许你这样的病人继续做任务?你应该停止出勤,然后呆在加护病房里!”
“是我自己要求的,和执行部,和学院都没有什么关系。”楚子航说,“很多未竟之事,我必须要完成。”
他的眼里一点惶恐都没有,平静像是冻满浮冰的大湖,吹不起一丝波澜。主治医师看到这样的神色,心头一下没了情绪。
在座的医生们都知道楚子航的背景,前执行部部长的爱徒,学院的传说人物,出勤率简直是执行部的年度最佳员工,整个人的存在曾被诡异地抹杀掉,又奇迹般从因果线里归来。不只是学院,他甚至能说是屠龙历史上的活传奇,那双眼睛里的金色本该永远燃烧。
连施耐德教授都无法阻止这个年轻人寻求真相或者完成使命,旁观者又能做什么?
“你绝对不能再使用爆血,一旦启用,哪怕只有一次,你作为人类的生命就会开始飞快地倒计时。这种不成熟的禁术支付的代价太高昂,即使是开发出它的人也不例外。”半晌,主治医师严肃地说,“还有那个奥丁面具,我们尚未了解它的运作原理,但它对你产生的影响也是负面的,恐怕比爆血更恶劣。”
“我应该怎么做?”
“这是作为医生的劝告:别再参与任何任务,连言灵都少用,留在学院,接受完整的治疗。”主治医师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否则你会死,甚至更糟。”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我会变成死侍?”
“不止,你会变成血统最失控的那种,连外貌都和正常人类背道而驰,人类社会不会有你的容身之所。”
楚子航清楚这个警告的严重性,实际上,即使医师不说他也知道后果。死侍的大门已经向他打开了一半,他想逞强也做不到了。
最近的几次任务他不得不带着神经性的镇静药物,防止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有时候面对镜子,他会情不自禁地暴怒或者狂躁,好像想撕碎什么阻碍他的墙壁,或者把什么人的喉咙狠狠咬断。
那是龙血在侵蚀他,比预想中更快更彻底地蚕食他。
“生命来之不易,你应该珍惜。”主治医师由衷地劝告,“想想这世上爱你的人。”
“我知道的。”楚子航轻声说,“不只是为了我自己。”
他平静地离开了医院,独自一人回到宿舍里,躺在床上,思量该怎么面对往后的人生。
tobeornottobe,这是个单选题,他想象不出彻底放弃屠龙的生活,说不定还会被学校洗脑,到时候他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业了。
楚子航同样不知道的是,远在中国的某家爱马仕店面里,正在和闺蜜团逛街的苏小妍不断在平板上划动,点击,退出,塞进鳄皮包里,过了一会,又掏出平板确认一遍邮件有没有更新。大病初愈的苏小妍有些茫然,经常被一个噩梦所困扰。在苏小妍的梦魇里,十五岁的楚子航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走丢了,他在风雨里拼命地呼喊着想回家,自己回过头,却什么人都没看到。
那感觉无比真实,醒来后的苏小妍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后怕和喜悦。楚子航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苏小妍希望儿子多说说最近在做什么,让她知道他还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
在楚子航走后,主治医师坐在办公室里,他知道这种时候需要让病人自己想明白,医生只能给病人选择,不能替病人作出选择。
他翻阅了一下楚子航过往的报告,之前都是大致浏览,现在他想仔细地研读。
报告记录的不只是楚子航的肉体情况,还有精神上的评估。主治医师扶了下眼镜,他看到非常奇怪的一点:楚子航的精神状况并不算好,但远远比当初预计的安全。
奥丁面具应该是某种结合炼金和精神的龙类技术遗产,级别非常之高,或许连纯种的龙类都摆脱不了控制。而楚子航的血统强度仅仅是a级,他带上面具的时间长得难以估量。按照正常的理解,龙王级别的道具足够把一个人类的精神力榨取干净,沦为行尸走肉。
然而根据资料的描述,脱离面具后的楚子航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神志错乱的迹象,只是单纯失忆,个性也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
主治医师挠头,医生这行干久了,多少会相信一点直觉,他有个想法忽地冒出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支撑楚子航的心志,帮助他抗衡面具的侵蚀。
它就藏在楚子航的意识里。
四、
一辆老式的黄色甲壳虫在街道上慢悠悠地开,司机一只手挂在窗外,打量着沿途的一切:古色古香的红墙黄砖,一片夺目的灯光霓虹,几个皮肤黝黑的小孩子踢着球从车旁跑过,偶尔能看到醉醺醺的酒客勾肩搭背吆三喝四。
芭提雅一直都这么热闹。
几个蹲在路边的年轻人冲甲壳虫的司机吹起口哨,他们一眼就察觉到了这辆复古车,还有开车的是个漂亮女人。似乎上了点年纪,但不妨碍他们轻佻地瞄来瞄去。
下一秒他们的目光就被逼退了,因为副驾驶席坐起来一个人,从司机的背后平静地注视他们。
那是个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斯文的中年男人,显然是女人的丈夫。他的穿着并不是多有气质或者品位,眼神却像刚磨好的刀锋,远远扫过,让年轻人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甲壳虫继续前进,直到停在某个露天舞场的门口。
车里的两个人看去,节奏短促的拉丁音乐里,每个穿着花衬衫的游客,高举饮料,随着音乐摇摆歌唱,他们的脖子上都带着赠送的花环。看起来是那种价格亲民,不会有任何高档酒的舞场。
“这里看起来不错。”路麟城开口。
“伤没好就被别逞强。”乔薇尼却没打开车门,“比起夫妻自驾游,你更该待在病房里。”
“如果是你的生命在倒计时,你宁可去狂欢节上跳一整夜的舞,或者喝白兰地到醉死,也不会躺在床上,看着周围的亲属们换成一圈却无话可说,然后可怜兮兮地等咽气。”路麟城点起一根烟,“我也一样,趁我还能动,还不如和妻子一起,享受人生到最后一刻。”
“明非不在这里,没必要继续伪装我是你的‘妻子’。”乔薇尼挑起眉峰。
“在所有的一切结束时,我就已经决定如果活了下来,余生一定要摆脱这种伪装。”路麟城摇头。
他缓缓吐烟,眉宇舒展,隐约又带着些作为秘书长时的干练和深沉。
“路麟城,无论有没有龙类,甚至有没有混血种,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意义都不大,因为我们真正愿意献身的只有事业。长久的温情也好,转瞬即逝的激情也好,都只是闲余时的燃料,不足以驱动我们……对了。”乔薇尼难得苦口婆心一回,叹气道,“之前陈墨瞳和恺撒·加图索结婚,我问明非有没有看得上的姑娘,他年纪毕竟也到了,结果他说他要先以事业为主。这臭小子长大了,会和爹妈耍心眼了。”
“他哪里来的事业心?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完全躺平吃喝不愁,每个星期都有新的steam游戏。”路麟城不禁笑出声,尖锐地说,“别逗了,就算真娶了哪个姑娘,在父母眼里都还是小孩子。”
终结的决战里,路麟城意外被龙血感染,蕴藏其中的毒素在侵蚀他。放在以前,乔薇尼一通电话就能安排一整个医护团队,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再是末日派里的高层,一点组织资源都没有。
作为曾经的秘党背叛者,末日派遭到了贝奥武夫,加图索等混血种家族的敌对清洗,西伯利亚的据点被强制打开,里面的资产,知识,和人才,像是战败国的土地一样被瓜分,很多激烈的反抗者被囚禁。秘党自然不会放过路麟城这样的高级人员,混血种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谁都想挖空这些人身上的每一分用处,就算有路明非这样作为屠龙英雄的儿子也无济于事。
于是在贝奥武夫提出统一大计后,路明非就火速安排爹妈跑路。他不知道秘党会怎样处置叛徒,但能走的时候最好先走。
一路上,乔薇尼和路麟城像是吉普赛人一样奔波,沿途切换过各种身份,经过诸多国家,包括巴西,北美,韩国,爱尔兰,瑞典,乌克兰,毛里求斯……后来索性把旅途当成《末路狂花》式的环游,想去哪里都行,秘党的追缴就是影片最终的科罗拉多大峡谷。
钱用光了也无所谓,两个精英混血种,多的是路子搞钱搞车。
“我们之间的确有过爱情,但那种悸动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也远远不够,更别说我们不是普通人。”乔薇尼低声说,“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有了明非,我和你都会选择分道扬镳,根本不会缔结这种貌合神离的婚姻。”
“这种事还用你说?我们俩明明都不是那种会过小日子的安分之人,所以说明非到底像谁?”路麟城笑得有些释然,“但这并不妨碍一件事,如果我走到人生的终点,我希望是你在我的旁边,而不是别的女人。”
“你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我爱过你,但也没那么爱你。”
“有什么不行?”
乔薇尼没搭声,忽然打开车门走向舞场,看起来是要点几杯喝的。
路麟城躺在车里,从后座翻开的行李包拿出一管新的注射镇痛剂。除了镇痛剂,行李包里还有各种身份的护照,美元现金,四五个国家的机票,用硬性塑料制作的枪和短刀……路麟城忽然一怔,他看到里面还有一张照片,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一家三口在盛夏露营的合照。
路麟城想不起跑路时为什么会带上这东西,甚至都不确定这张照片是不是合成的。
但他现在能体会到把它塞进包时,自己某个有些不甘心,不情愿,又透着些孩子气的想法……大概是希望这个家庭能回到曾经的样子,泛黄模糊的记忆里,那个带着大院的老研究所,麦田在风里微晃,爬山虎攀了满面的旧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