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救援(1 / 2)
永恒之夜(二)
人历2007年
“我好想调去金柳小姐管理的辖区工作啊。”我将今天最后一具尸体埋进积雪,紧了紧羽绒服,看着远方城市废墟中央的金色山脉,说:“听说金柳小姐很温柔,而且那里面还有阳光和春夏秋三个季节呢……”
“可惜呀。”边芮将积雪往尸体垛上扑了扑,说:“听说金柳小姐的短期救援组只有人类,咱们月鬼怕是没机会去,而且,金柳小姐不会和龙廷川一样抓苦力。”
据说世间陷入永夜的原因是群星之神与燃月之神的战斗,二神最终两败俱伤,并未分出胜负,她们的部分力量则因神躯受损而满溢世间。吸收燃月力量的生物被称作月鬼,吸收群星之力的生物会因肢体膨胀爆裂而死。月鬼的身体因燃月之力异变,神智不再,行事风格受肉体原始本能的影响,再说明了些,就是只知杀戮进食。其实我与边芮在大多方面与常人无异,只是身体素质强得多,只因身上沾有燃月之力的味道,便被粗暴地划在月鬼之列。沉浮创立的临时救援组中包含五个分组,所有月鬼成员都隶属于龙廷川组。我对龙廷川知之甚少,唯一能明确感受到的,是她身上带有的原始而暴戾的气息,如同万兽之王啸彻山林,所有飞禽走兽闻声战栗一样,月鬼只能听懂她的这种直接号令本能的指挥。当时龙廷川听到我为边芮求饶时奇怪地皱起眉,很意外的样子,她似乎也没见过保持神智的月鬼,但她依旧把我们抓回辖区了。被龙廷川抓来的二百六十四个月鬼和组织分配来的七十六个月鬼住在一座大型地下车库里,每隔三日,未出外勤者自发分为二十组,每组必须严格完成于辖区内搜寻尸体任务的指标。尸体除去供我们食用的少量份额和运往金柳小姐的大量份额外,其余埋在地下车库入口的积雪里充当储备。
在临时救援组工作的日子不怎么好,但仍旧远好于外面,因为能受到庇护,活着不再成问题。这年头,活着就够费劲了,这么想一想,天天吃死人好像也没那么痛苦了,但就在我逐渐习以为常之时,日子便猝不及防地雪上加霜了。龙廷川养了一只宠物,是一只被燃月之力侵染的虎。那次行动龙廷川带上了我和边芮,她其实平日基本不亲自出手,甚至很少待在辖区内,我只见过她几面而已,但那虎实在凶猛,大片月鬼被生吃硬嚼,隔壁辖区的增援也阵亡不少,即便如此也奈何不得那虎。大家战意全无,准备撤退之时,龙廷川才现身。虎确实配得上情报中所描述的恐怖形象,肩高五米出头,身长十米有余,眼迸银光,啸声震得我浑身发颤。我没其他组员那么勇敢,也没什么信念,如果让我上,我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逃跑。龙廷川看着吊睛白额大虎,很高兴的样子,二话不说纵身跃起,一拳砸在大虎脑门。我的耳膜被巨响咬得生疼,感觉到来自地面的剧烈震颤,周围枯树上的积雪哗啦洒落,像是下起一场仅限低空的大雪。大虎像棒球一样猛地飞出去,砸在动物园的招牌上没有停,砸穿远处的商场楼也没有停,深深凿进柏油路才终于停在新鲜的深坑里。龙廷川跃入深坑,听着白虎粗重的喘息,捋着它筷子粗细的胡须,自言自语道,新鲜,居然没死。大虎的食量消解了我努力的意义。组织并不在意月鬼的死活,搜寻尸体计划的真正意义是为生活在金柳小姐辖区的人类提供食物补给,据说现阶段金柳小姐辖区的生产资料尚不能完全自给自足。虽然当普通人类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我依旧愿意为了他们而努力。好吧,其实我没那么伟大,不仅为了人类。如果不论再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无尽的寒夜,哪里有动力为高远的理想奋斗呢?我努力工作还为金柳小姐,若能在送上尸体的那一刻看见金柳小姐美丽的笑容,一切疲惫都会烟消云散,一切在寒冬中的努力都值得。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比获得好心情更实在的了。自从大虎到来,尸体消耗量便直线上升,见金柳小姐自然也困难了不少。有时候我真想把那破老虎整死。
“哎,你说为什么所有其他辖区的组织都叫临时救援组,只有金柳小姐的辖区叫短期救援组呢?”我点燃一根香烟,也递给边芮一支。
“临时这个词不是用来形容救援组的,是用来形容组内成员的。”边芮笑了笑,说:“以前干不了多久就不干了的不是叫临时工么?一般神鬼在救援组里也干不了多久,不过不是主动,而是被动,因为很快就会死,和临时工一样,时间长了就叫临时救援组了呗。哈哈哈,这是我听说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而得名。”
听完边芮的话,我哑然失笑。三年前那场火球之雨像闹钟一样唤醒了沉睡的神秘存在,如今世上神鬼横行,妖魔当道,杀戮无处不在,无时不发,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只是被动迎战。在临时救援组虽然也偶尔接到外勤任务,但辖区里却总是安全的,听说每个辖区都坐镇着一位手段强大的守护者,能卫一方安宁。刚被龙廷川抓来的时候我一万个不愿意,觉得被管着的日子实在太过煎熬,但时间长了我才意识到,能被这样管着真是一种幸福,起码很轻松,不用夜里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四个临时救援组的辖区将柳小姐的短期救援组包围其中,我们的最主要工作其实是护卫中央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尤其是龙廷川组。我们组和别组相比几乎没有什么侦察和战斗能力,几乎是全身心巡逻辖区,是柳小姐辖区最后一道防线,听说被赋予此等重任是因为龙廷川,不论哪个组的成员都说她是战斗力最猛的组长,没有之一,即使她不在,留下的气息也能震慑外敌。
“可能吧。”我笑了笑,说:“这儿的活干完了,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和杨厉出个外勤任务。”
杨厉来自妙瞬组,组内成员尽是人类,他们执行完任务后可以返回金柳小姐的辖区,像旧时的人类一样拥有假期,我也是人类,所以对他们产生了天然的好感。我和边芮与妙瞬组成员一同出过几次外勤任务,与其他组成员相比,他们很好打交道,我和不少人成为了朋友,其中自然包括杨厉。
“整完了吧。”裹在羽绒服里的杨厉被冻得直流鼻涕,见边芮回去,呲溜一下站起来,问道。
“整完了,走吧。”我捡起积雪里的两把长刀,递给杨厉一把,说道。今天与杨厉的外勤不来自组织的安排,虽然说起来有些可笑,但确实只因为友谊,他请我帮忙,我也愿意帮忙,仅此而已。
连绵不绝的冬夜将时间在内的一切事物模糊,末日已降临三年的消息也是我从妙瞬组成员口中得知的,他们确实是我窥视宁静之日的唯一猫眼了。行走多时,我的眼睛终于从积雪中筛出一截深黄色。通过排查某一区域以达到寻找幸存者与搜刮物资目的的任务被妙瞬组称为长线任务,由于包括气温过于寒冷在内的多方原因,长线任务通常被分为数个阶段性的小任务。为了方便执行,妙瞬组成员会在小任务结束时,往积雪中插一块由安全标志牌改造成的指示牌,并用铅笔在藏于其下的笔记本中留下本次行动的进展记录。铅笔字迹稍浅,但别无选择,因为天气过于寒冷,中性笔与圆珠笔会因油墨结冰而不可用。
“看来这次的任务很艰巨。”杨厉把笔记本放进背包,关掉微型手电,将指示牌上的雪抖了抖,重新放在积雪面上。
“又有那个新品种?”我问道。一种异化的月鬼于近期被妙瞬组发现,根据任务记录的情报可知,月鬼的异化方向是昆虫,所以被暂称为虫鬼。
“对。”杨厉面色凝重道:“已在本区域内发现三例。”
或许是因为楼内空间更为狭小,即便同样不存在任何光源,商场楼仍显得比外界更黑,出现敌袭的概率也更大,但我们仍没有选择打开手电。在由鲜血书写成的任务经验中,光源的害处被多次提及,它只能使你勉强看清眼前,却更能使敌人更早且更清晰地看见你。商场一层卫生间的水管不知何时被冻炸,冰层已由远至近地覆盖至大厅,最厚处的冰层已与常人小腿一般高。冰层因为混着尿液与人体碎片,并不清澈,我却仍一眼在其中发现异常。那是半截蜘蛛足,与常人小臂的粗细长度相当,大部分被封在冰封里,小部分冒出头,浓密的刚毛如青年男性的短发。
冰层上的浅薄积灰告诉我,事发时间或许早在多日之前,即便如此,仍不能掉以轻心。我站在原地警戒,杨厉取出腰间的短刀,欲将露出冰层的蜘蛛足切割下来,带回辖区研究。但蜘蛛足的硬度远超我们的想象,由钢铁铸造的短刀仅能在其上留下轻微的划痕,如果蜘蛛足仍长在本体之上,这样的划痕或许连血液都放不出。敌人很强。我与杨厉对视,从他眼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
商场一层与二层并无异常,有很多结冰的残肢断臂,但这样的情况对我们来说远算不上异常。踏上通往三层的楼梯时,我闻到了新的气味。不知各位有没有在盛夏时期去过农村的旱厕,那种味道,像是身处蒸煮粪便的大锅,看着浓稠的粪水咕嘟咕嘟地冒泡,看着乳白的蛆虫在冒了破,破了冒的大泡中跳起生命的最后舞蹈,如同腐烂与新生音符共同演奏出的乐章。要遇到了。我再次与杨厉对视,从他眼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在临近一家玩具店时,我终于切实地看到了虫鬼的踪迹。玩具店的玻璃门已不知所踪,入口像是某种地栖蜘蛛的巢穴洞口,乳白的细密蛛丝构成漏斗形的弧面,其上的褐色血迹成片成链,似乎是源自泼洒的动作。
杨厉看着我,眼神的意思是,怎么整?
我将手像拨浪鼓似的甩了甩,意思是,要不放火?
杨厉摇头,指了指远处的黑暗,意思是,暗中可能还藏有别的虫鬼,放火过于张扬。
我指了指脚下的蛛网,意思是,试探一下?
杨厉点头,摆了摆手,意思是,我来试探,你警戒。
我双持长刀短刀,冲杨厉点了点头,表示准备好了。
杨厉用脚尖碰了碰蜘蛛网。
没动静。
又碰了碰。
没动静。
直接踢破一片。
仍没动静。
杨厉招手示意我预备进入的瞬间,腐臭之风轰然咆哮,蛛网一荡,黑影突兀切近。他的胸膛猛然绽放血液之花,一截蜘蛛足已然将之洞穿。杨厉张嘴却只呕出鲜血,本该发出的声音被血黏在舌尖,他的嘴唇只无声地抖了抖。蛛鬼身高三米有余,上半人头面部嵌满的蜘蛛眼像粪坑里的密集蛆虫般蠕动,下半脸被硕大的蜘蛛口器占据,黑色的毒牙有金属般的光泽,浑身被浓密而粗糙的刚毛覆盖,肚子像怀胎十月一样胀大,人小臂粗细的蜘蛛腿无规则地从身体各处长出,像树未被修剪的杂枝。我知道杨厉不会因此而死,故无暇表达担忧,立即提刀迎敌。妙瞬组成员为旧日的普通人类,拥有匹敌月鬼之能同样是因为受赐过神之力,我曾亲眼见过杨厉在服下一枚金色药丸后,身体损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
蛛鬼令我想起在旧日家中神出鬼没的白额高脚蛛,张牙舞爪的造型极为瘆人,即使亲眼看见,也不敢贸然杀死,因为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在逃窜时顺着胳膊直接钻进袖管。但白额高脚蛛再大也不过数厘米,蛛鬼却比我还高一大截,加之模样怪异,几乎无法从动作的趋势预测出它将要发动何种进攻,也想不到攻击会来自哪条未曾注意到的蜘蛛腿。蛛鬼很喜欢发出刺耳的尖啸,那种声音难以描述,像五十个婴儿围在耳畔边哭边用马克笔往白板上乱画,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堪堪招架足以致命的攻击便已榨干我的精力,我握刀的虎口被震得鲜血淋漓,外套中的羽绒从破口不停往外漏。但我仍苦苦坚持,因为我看见恢复如初的杨厉已在悄然接近。
“边虹!”杨厉袭来,猛然大喊我的名字。
蛛鬼被喊声吸引,转过头去的瞬间,杨厉闪身朝它扑来。他已脱去上衣,两条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环住蛛鬼之腰,双手在其背后紧扣,右脚发力蹬碎地砖,与蛛鬼一同坠向楼底。杨厉为保证蛛鬼率先砸在地面,始终将其控制在下方,尽管他的身体多处被洞穿,背后血洞中不停冒出蜘蛛足,也仍未松手。在杨厉喊出我名字的瞬间,我便已经猜到破釜沉舟的战术,不敢耽搁,亦持刀跃向楼底,生怕惯性无法赋予刀刃足够巨大的力,没有抓任何一条灯带减速。
坠落之声如闷雷炸响,灰尘冰茬骤然翻涌,杨厉松手撤身滚至一旁,我手中从天而降的刀刃径直刺向蛛鬼胸膛。
刀刃成功贯穿蛛鬼胸膛,没入其中的部分折断在地迸出脆响。成功了吧?我倒在蛛鬼身边,甩了甩手却没有扔掉刀柄,抬眼一看才发现从虎口渗出的血已经结冰,将刀把和手掌粘在一起了。
“可以啊老边。”杨厉有气无力地笑道:“咱俩还是这么默契。”
“那不废话?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中午吃的啥。”我仰躺在地,望着天花板,叹道:“下回别这么拼命了。”
“干不过的时候总得有人拼命。”杨厉苦笑道:“这种事就让我来做吧。”
“你这么傻,很难活得久啊。”我也苦笑道。
“相比于自己死,我更怕看着亲近之人死。”杨厉呲牙咧嘴地说:“快,胳膊折了,帮我掏一下兜里的药丸。”
正在我撑着地准备爬起来的时候,蛛鬼嘴里发出了声音,但不再是尖锐的啸叫,而是类似从即将因醉酒昏迷之人口中发出的咕哝声。杨厉脸上的呲牙咧嘴转眼消失,他皱着眉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赶紧彻底杀死蛛鬼。蛛鬼面条一样无力垂下的蜘蛛腿没有让我放松警惕,我紧握短刀刺向它的眉心。
“救……救……”刀刃即将刺入蛛鬼眉心时,它的口中冒出了类似人言的音节。
“它好像说话了。”我皱眉道。
“摔傻了吧你。”杨厉骂道:“这种玩意早都没意识了。”
“救,救我女儿。”蛛鬼口中的人言较之方才更为清晰。
“救你女儿是吧?”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