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5 生不养,死不葬(1 / 2)
那一把的毛票, 让赵换娣心惊肉跳。
“你哪儿来的钱?”
元梁眼珠子一转:“大姐给我的!”
元德发也走过来,看着那一堆毛票,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
元棠静静站在门口, 刚才人多那会儿她就躲着,这会儿才出来。
隔着门, 她静静看着自己的亲人。
赵换娣心里一惊, 赶紧追问, 元梁却别别扭扭起来,说自己饿要吃饭。
他是想着去镇上找供销社, 奈何供销社也不敢卖给他, 所以他只能自己一个走去又走回来,一下午就吃了几颗糖。
赵换娣心疼的不得了, 当即就吩咐元芹元柳去做饭。
她利索的把钱一收, 既然元梁说是元棠给他的, 那说明这丫头好歹是愿意给家里奉献。
早这样不就妥了。
她一点不去深思元棠为什么要给元梁这么多钱, 甚至都不去思考元棠从哪里挣来的钱,一股脑就收起来。
元德发斜眼一看, 恰巧看到门口的元棠。
“……大丫!”
他只觉得心里突然跳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元棠僵着脸,大步走进门来。
正当元德发还以为她要说点什么, 元棠却一言不发。
她揪着赵换娣的衣襟,把那毛票全都扒拉出来。
赵换娣气急,上手就打。
“你反了天了!”
元棠被巴掌打的脸歪过去,却像是没有痛觉, 自顾自把钱全拿出来,无视赵换娣的哭闹,她点了一遍。
本来六十二块, 现在变成了六十一块整,少了一块。
这已经比她预想中好很多。
她拎起元梁,一巴掌甩在他的小脸上。
元梁被打哭了,张着手要赵换娣抱。
“妈——姐打我!”
他像是幼小的雏鸟寻找着母亲的怀抱,眼泪鼻涕一块流下来。赵换娣是他的天,是他的依仗。他怎么也想不到,大姐居然敢当着妈的面打他。
赵换娣早被气的发懵。
元棠居然敢打她的宝贝蛋!
她转着脑袋去找趁手的,转眼就抄起烧火棍劈头盖脸打,一边打一边骂。
“你个死丫头长本事了是吧?敢打你弟弟!”
元棠躲了几次没躲开,干脆揪住元梁。
赵换娣打她,她就打元梁。
没一会儿功夫,元梁就挨了好几个嘴巴子。
一家人闹成这样,元德发心里的沉痛不知道跟谁说,只能劝了这个劝那个。
“别打了!别打了!”
他是造了什么孽。
元棠两眼通红,揪着元梁质问:“你怎么偷的钱?”
元梁哭唧唧的,被大姐打了一顿,他也不敢撒谎。哭着说道:“姐说的……姐说你藏的。”
元芹在边上,本来脸色就白的难看,听见这话更是觉得眩晕。
她怕怕的看一眼赵换娣,赵换娣果然是一脸黑气。
元棠死死盯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元梁抽抽噎噎的:“我跟着你,你走了之后拿的。”
早知道大姐疯了,他才不去拿呢,居然被打了一顿。
赵换娣这时候却顶出来,她被元棠气到顶了,口不择言。
“是我让他拿的!怎么了?你有本事照着我打!来来来,打死你妈!你个光认钱不认爹娘的玩意儿,早知道你为了点钱就打你弟弟,我还不如在你生下来就给你溺死!”
她一把夺下小儿子,叫嚣着让元棠滚。
“你个黑心烂肚肠的玩意儿,趁早给我滚!我没你这样脏心烂肺的女儿!”
元德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他起身把家里的饭碗摔了。瓷片四分五裂,在地上炸开。
“能不能不闹!能不能闭嘴!”
赵换娣哭着,指着元棠:“你冲我发什么火,给你闺女说啊,你看看她这样,跟疯了有什么区别?”
她想不通啊,元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变了。
她像是跟全家都有了仇,自己这个当妈的再有不是,她做女儿的又哪儿来这么多的不甘和不平?她做妈的就算是再不是,也给她好好养大了啊。
只不过是元梁拿了她的钱,现在她都全拿回去了,还要打元梁。
这还是个当姐的样子吗!
元芹站在院子里,跟搂着元梁的赵换娣对峙,元德发狠狠咳嗽几声,才哀求一般对元棠说道:“你妈就是气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元棠生平第一次没有接父亲给的台阶,她抬起眼。
“我就往心里去了。”
夜色愈来愈黑,水汽酝酿着一场暴雨,元棠察觉到衣服似乎贴在身上,黏糊糊的让人难受。
她对着装聋作哑的父亲,歇斯底里的母亲第一次发出了自己内心的疑问。
“从小到大,我都是最累的那一个,从你们非要生元梁开始,家里有一多半的活都压在我身上。我从来没有让你们操过心,做女儿做到这种地步,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你们意了,连我想要读书都不让。”
元棠鼻头酸楚,想到了上辈子,声音带上哽咽。
“你们说我不孝顺,我到底哪儿不孝顺了?是不是非要我把一辈子搭进去,给你们养孩子才算孝顺,元栋上学要钱,元柳元芹要钱,元梁也要钱,家里就我当老大的倒霉对吗?你们生我到底是因为我是你闺女,还是因为想给你剩下几个儿女要个劳力?”
“你们怎么不趁着我生下来就掐死我!”
这话已然是说的过了,元德发眼眶湿润,两条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他捂着脑袋蹲下:“是我没本事。”
是他没本事,所以才让家里鸡飞狗跳。
元棠的话像是一把利刃,划开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家和睦的假象。清楚的告诉他,她这个大姐当的十分委屈,是他们爹妈的不称职。
赵换娣看看元棠又看看元德发,她理解不了元棠的话。
世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别人都这样啊!
当老大的要多作难些,那不是天经地义?谁让她托生在她肚皮里,这是命!
一家人陷入沉默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可这沉默也没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人急匆匆赶来,送给赵换娣今晚另一个噩耗。
“元家的,快来,你家大儿子掉河了!”
赵换娣“啊”了一声,身体还没动作就已经晕过去。
元德发也被这骤然而至的坏消息打的懵了,腿软的不行。
来报信的人一看这么个情景,也不指望这两口子能指上用场,赶紧拉着元棠就走。
“元家丫头,赶紧的,你去看看你弟。那河按理说也不深,不知道咋回事人救上来就闭气了。”
他还觉得奇怪呢,元栋是出去找元梁的,身后跟着他们一大群人,听说元梁找到了一群人就往回走,元栋本来好端端走在河沿上,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就跟断线了一样掉下去。
好在村里的河道小,他摔的倒比淹的严重,可人拉上来却晕过去了,一探鼻息居然断气了!
可给他吓出个好歹,赶紧来找元德发。
元棠脑子混沌着,被人拉着走。
走一半就看见有人找到了拉车,给元栋放在拉车上拉了回来。
隔着老远喊道:“醒了醒了!”
来报信的人顿时松了口气。
元栋醒来了,他糊糊涂涂问了句现在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一群人干脆给人送到元家。
赵换娣醒过来,抱着大儿子就哭。
元德发给人送走,今晚上他家可算是劳动不少人,先是给他找元梁,接着就是元栋。
他身心俱疲,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这时候人都淳朴,忙活一晚上也没怨言,只让他早点休息,有什么明早再说。
人都走了,元棠却收起自己的包裹。
元德发眼皮直跳,元棠收起自己的几件破衣服,剩下就是课本,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别的东西她一点不碰,只把这几样背在身上。
“大丫,你这是干嘛?”
元棠面无表情:“我出去住。”
赵换娣本就为大儿子焦心,这会儿听见她说要走,人就冲出来。
“你弟都这样了你还要走?你有没有良心啊!”
她哭的格外难过:“你要走也行,给我五十块钱,你弟明天要是不好,得送去县医院看。”
小儿子是她的命,大儿子是她的根。
大儿子要是不好,她怎么有脸面去见先人。
她理所当然的伸出手,问元棠要钱。
元棠捏着自己的包裹:“我没钱。”
“你瞎说!你有那么多钱你不给!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弟死吗?你个脏心烂肺的玩意儿,毒蝎子!只顾自己的王八蛋!”
真到了这个地步,元棠反而冷静许多。
原来这就是底啊。
她对自己笑了一下,这就是赵换娣和元德发给她的亲情的底部啊。
她看到了这个地方,曾经以为自己会很痛苦,但现在真的来到了这里,却有一种“早就猜到了”的坦然。
只要她不如赵换娣的意去奉献,在赵换娣那里她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我不给。”
她捏着钱,如同捏着她的未来。
元栋真要有个好歹,赵换娣就是怎么着都能弄来钱,只不过比起向亲戚借,赵换娣觉得她的钱更好拿罢了。
元棠这话一出,赵换娣两眼猩红。
她抬起头,恨意燃烧的眼里迸射出光芒,元德发察觉不好,她却已经把话说出口了。
“早知道,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我就应该不让你上学!给你嫁出去!你个死妮子,不晓得我们当爹妈的苦处。你记着元棠,前有车后有辙。你不孝顺爹妈,往后你生孩子也照着学!”
她嘴里骂起来,说自己多后悔没跟隔壁一样给元棠嫁出去。
元棠站在那里,看着赵换娣怎么变着法的骂她。
多讽刺,前一秒她还在觉得自己能接受一切,后一秒她就明白了,她接受不了这一切。
她以为赵换娣对她苛责是来自于她的愚昧无知,在那苦难的背景下,就算是对她残忍,也至少有一分亲情。
可事实证明了,这一切都是虚假。
赵换娣和隔壁王盼儿有什么两样?
她除了有个元棠的名字,她跟被起名叫“猪”的陈珠又有什么两样?
那多一分好一分的表象,有什么区别。
王盼儿吃闺女补儿子,赵换娣换种方式,难道不也是吃她去贴补儿子?
可笑的是,重生的她居然还对此抱有幻想。
元棠嘿嘿笑了一声,她扭头就去灶房,等到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有了一把刀。
赵换娣声音高了八个度:“怎么?你还想杀你娘老子不成?”她扯着嗓门吆喝,不顾元德发的阻拦去开门。
“都来看看啊,猪狗不如的畜生要杀亲妈了!”
隔壁的王盼儿最先听到,很快门口就聚了几个人探头探脑。
元棠像是真的疯了,她把刀塞给赵换娣,脸上竟是洋溢着笑容。
“妈,我最后叫你一声妈。这刀你拿着,看上我身上哪块肉就割,割完咱们一刀两断成不?你让我死在外面吧。”
已经到了这里,维持那虚假的表象又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讲明白了,那十月怀胎的恩德,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还清。
只要能还清,让她死了都可以!
别说身上的肉,就是赵换娣要她的命她也给。
她上辈子已经过够了,谁也别想让她屈服再走一遍老路!
赵换娣本来还理直气壮的,被元棠塞进一把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到了现在这地步。
元棠还在说:“你动手啊,来,使劲往我身上扎,扎死了我也解脱了!扎啊!”
最后一声爆喝给赵换娣吓了一哆嗦。
元德发赶紧上来夺刀,赵换娣嗷一嗓子哭出来,抹着脸上的泪水:“我是造了什么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女儿怎么突然就疯了。
“别人都这样啊,谁家不是女儿打工供儿子。”
似乎很久之前,“别人都是这样”就成了她挂在嘴上最多的话。
她坐在地上大骂元棠的狼心狗肺。
别人都这样啊,她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女人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她苦了大半辈子,一颗心掰成了十八瓣,其中就算是少给了元棠几瓣,那又怎么了?她自己一瓣都没有留啊,起早贪黑,手上全是口子。
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他们!可元棠就是这么恨上了她。连解释都不听了,一个丫头片子,养了十几年,这会儿的眼神叫她看着都凉心。她要走!她凭什么走!村里谁家的女娃子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别人都是这样!
她哭的声音稀碎,只能翻来覆去说这么一句。仿佛这句话里藏着千钧的道理,她盼着眼前几乎快要疯了的女儿能把这道理听进去。
是啊,别人都是这样。可一贯这样,就是对的吗?
元棠觉得自己上辈子就是被这样的“道理”迷惑,它是这样的有迷惑性,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吃苦受罪是人生的常态,而奉献是女人天定的美德。
她身上桎梏着孝顺和道德两座大山,被压的喘不过气,最后只换来一句“应该”。
哪儿有什么应该!
元栋和她出生只差几分钟,元柳和元芹和她一样同为女孩。
全家人的道德标准只在她身上体现,弟妹们踩着她,获得了良好的教育,美好的未来,幸福的家庭……
而她呢,病死在除夕就是对她的嘉奖?
这算是什么狗屁的应该!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元家闹得凶,半个庄子都能听见这家的吵闹声。
跟元家沾亲带故的几家硬着头皮站出来打圆场。
“元家的别闹了,看看给你妈气的,你妈说的都是为你好。”
“就是啊,长辈都是为你们好的,你妈脾气是差点,可本心都是为你们打算。”
……
这样的话,元棠上辈子听了太多,她冷笑一声。
对着元德发质问:“爹,都说你跟我妈是为我好,我倒想问问,我通知书呢?”
元德发心头一沉,终于……
元棠歪着脑袋:“我去问了我老师,说我考上县一中了,爹,我通知书呢?”
元德发无从抵赖,元棠最近的反常在他这里终于有了结果。
原来她早就知道。
他的心灰了大半,认清了女儿是真的要跟他断绝关系的现实。
元棠追着要自己的通知书。
刚才还打圆场的人没了话,心里想着元家做事确实不算厚道。
就算是不让丫头上,也得给她讲明白啊。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糊弄,偏偏又糊弄不过去,看吧,闹出来了吧?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元棠太得理不饶人,不过就是不让上学,居然举着刀要跟家里人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