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小山羊走进黑森林(下)(1 / 2)
接下来我们要讲的故事,暂时以一个亡者的视角。
别担心,他依然是我们书中最重要的角色——亚伯·兰斯,只是死亡使他失去记忆,变成了迷茫的白纸。
亚伯仿佛被扔进了光芒的海洋,光点混乱地活动着。
形状、颜色、灰白。
气味、声音、感官。
光线、触感、思维。
当这些特性被剥夺时,亚伯进入了永恒的虚无。
他就这样在一片虚无中呆了几天,也许是几个月,亦或者几年,反正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连时间也将湮灭。
那是一种乏味到难以容忍的虚无。
没有过往,没有将来,亡者身边什么也没有,空洞和寂静是世界的主旋律。
时间停止了流动。不,这里没有时间。亡者的意识就是时间,是唯一的存在。
然而,假如时间的流逝取决于意识,那么一无所知的他就不能远离自己的过去,也理解不了过去跟现在有何关联,或者在现在对未来作出规划。他不知道死亡为何物。没有时间,也没有什么前后次序,因与果开始了相互混淆。
白天和黑夜消失了。亚伯在虚无中缓缓地下降——至少,他的感官告诉他,他正在下降,可在虚无中,这个概念也不被需要了。
忽然,陌生的歌声传来,发音怪异,迷人万分。
“…p?eδ'?μβpotoνα?μαθe?o,ix?p,o?o?πeptep?eiμαk?peσσiθeo?σi。”
(古希腊,音:rheed'amvrotonhaematheio,ichor,hoiosperterheeimakaressitheoisi。译:女神流出的不朽之血啊,仿佛灵魂于寂静中涌动。荷马《伊利亚特》
随着歌声,浮动不定的光一缕缕划破黑暗,逐渐汇聚成可视化的幕布,覆盖住亡灵的双眼,大地灰茫茫的,荒芜、贫瘠、孤寂、安静得令人畏惧。
雾气擦拭着亡灵纤细而轻盈的身体,发出“呜呜”的低语。
浓浓的白雾仿佛纱布,亡灵无法分辨眼前模模糊糊的场景,他下意识地前进,好像走上了一条路,也许是一座桥,因为他听到两侧传来芦苇摇晃的沙沙声。
朦胧之中,橘橙色的烛火摇曳,从水面上升起万家灯火,又归于黑漆漆的颜色。
亚伯的目光和思绪都是漫无目的,不规律地左右摇晃着头,茫然四顾。他企图思考,给眼前看到的景象赋予形象,产生“合理”的imago。
认知。
我必须要找回我的认知。
道路的两边,有一些更为暗沉的阴影,颤颤巍巍地无限延伸,那是什么呢?
芦苇吗?小溪旁边经常长着飘荡的芦苇,每当下雨时,它们挨挨挤挤地矗立在清冷的雾气当中,绵延不绝,组成一张毛茸茸的挂毯,遮挡着通向更深、更黑的森林入口,后者在夜色中不动声色地活动着。
不。亡灵想起来,那不是芦苇,而是和他一样死去的灵魂。
“哗啦啦、哗啦啦……”
水声轻柔地搅动着,浓郁的雾气远方,隐隐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接近,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昏暗烛火正是从上面传来。
亚伯跟随所有的灵魂,被歌声吸引着走向雾气深处。
芦苇向两侧划开,一望无际的大海出现在他的面前,亡灵们一言不发,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向这片温柔的、代表了终极的大海,义无反顾,直到他们的头顶消失在泛起白浪的水面为止。
亚伯走到岸边,海浪拍击着湿润的土壤,吃掉了他的双脚。
灵魂如同晶莹剔透的盐,一旦被这片大海舔舐,便融化得无影无踪。
他低下头,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出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婴儿、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的面孔交织变化。
在这里,时间不仅是线形,也是环形,类似行星按照特定轨迹的自转。
大地浮在水上,宇宙中充满了灵魂。
水面的倒影张开嘴,遥远的歌声雌雄莫辨,古老的语言顺着风钻进亡灵的耳朵。
这种呼唤是致命的诱惑,亡灵张开双臂,准备跳入无边无际的大海。
就在片刻之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海边拉开。
这个人在黑暗中看着亚伯,双眼异常明亮,由金子或宝石制成,上面刻画着一座神庙。从那双黄金的眼睛发出的光芒穿透雾气重重的河谷,亚伯周遭的空气变得清澈明净。
来人的衣角被风吹起,发出猎猎的响声,打乱了歌声的节拍。
“您好,亡灵。”他说,“这是冥府的入口。”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听上去无比神圣肃然。
“来此界者,剥下你的华服,剥下皮囊、财富、子女、亲眷。空白的灵魂,抛弃生者的因果,回归一无所有的最初,向亡者的女神献上应有的敬意。”
亚伯定定地望着他,心里没有恐惧,唯有一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他顺从地向东方低下头,比骑士亲吻女士手背更加忠贞,他向黑夜的提灯女神献上最崇高的礼仪。
良久之后,引路人牵起亚伯的手。
那只手是冰凉的,这片冥府的大地上不允许属于尘世的温热。
朦胧的迷雾消散,亚伯清晰地看到了海面上巨大阴影的真身,她缓缓靠近,烛光摇荡,水面一阵阵涟漪破碎在望不到边际的亡灵之海。
“哗啦啦……哗啦啦……”
巨大的摆渡人乘坐着一艘芦苇编成的、十分古旧的小船,提灯中颤抖的烛光照亮了它,她是一名瘦长而苍老的、幽灵般的老妪,干枯的十指紧紧抓住一根竹竿。
船在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
亚伯仰起头,艰难地仰视高大的摆渡人。她穿着覆盖全身的斗篷,灰色的头发垂至腰间,戴着类似天鹅,或者大雁的深棕色面具,因年代久远泛起锈蚀的色泽。
鸟啄扁平而温和,遮住摆渡人紧紧抿住的苍白的嘴巴,只露出满是褶皱的、同样苍白的皮肤。她的四肢修长,腰肢收紧,仿佛没有重量的稻草人。
尽管船夫的外表看不出性别,亚伯能从她柔和的眼眸里知晓她是女性。
男人绝不可能露出这样温情如水、几乎要将灵魂融化的目光,只有母亲对待孩子才有的慈爱。
“上去。小心点,不要碰到水。”
引路人用双手托起亚伯的腰,将他安安稳稳地放进芦苇小船里。
船身剧烈的晃动了一下,溅入几滴冥河的水,落到亚伯的胳膊上,那一部分凭空消失了,就像是亚伯被大海吞吃的脚。
“哦……”引路人看上去有点懊恼,“你仍然有重量。”他也上了船,衣摆处滴滴答答地淌着水,芦苇船稳稳当当的,“无需担心。灵魂会随着时间恢复。小心不要再碰到水了,先生。”
亚伯听话地坐到船的正中央,引路人靠近老妪,把什么东西递给了她,随后站在船尾的位置。
老妪将竹竿往岸边一撑,这艘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翻掉的小船驶出此岸,向没有边际的亡灵之海的彼岸出发。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唯有竹竿划过水面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水波声占据了整个空间,无处不在。
轻飘飘的芦苇船有节奏的摇晃着,老妪的双手仿佛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的手。
亚伯呆滞地望着前方的浓雾随着船身的前进褪去,却变成了更多的虚无,一成不变的风景令他非常疲惫,又不敢睡去——他有预感,一旦在冥府失去意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于是,他把目光移到引路人的身上。
他是个中年男人,面目模糊——亚伯此刻不记得人还有五官——消瘦的长臂抱在胸口。
感受到亚伯的注视,他朝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