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006章(1 / 2)
春日昭昭,青空澄碧。
清晨的微风卷起新塘桥畔桃花,纷纷花雨里,一辆漆金的四驾马车缓缓从内城永宁门出,过望仙桥、出长乐门直奔京畿。
方形车厢上雕刻着青鸟卷云纹,车轮承轴、车辕车架上皆有彩绘贴金,顶檐四角悬挂铜铃。叮咚铃响,数十辆板车紧随其后,侧翼又护银甲卫。
顾云秋如愿说服了宁王妃。
但,王妃带他入寺的条件是——
顾云秋不能轻装简行,必须带上宁心堂内所有的杂役、小厮,以及嬷嬷、护卫。吃穿度用的东西,更是装了好几车。
除了王府原本的护卫,宁王更不放心地调拨了两队银甲卫跟随。
这阵仗,倒闹得像宫里的大人物出巡。
好在宁王夫妻还算有谱,知道这么一来动静太大,所以算好时间、天不亮就出城,街巷寂寂,也省了被人围观议论。
顾云秋不习惯早起,绷着一股兴奋劲儿上车后没多久,就在马车摇晃中熟睡。
王妃看他靠在车壁上小鸡啄米,无奈伸手将孩子抱过来放平,又扯条小毯子给他盖起。
清风徐徐,祭龙山中翠鸟莺啼。
沿山道往上数十里,便是报国寺门前的九十九级石阶。
熹微晨光拂开山中雾幕,石阶上有个持帚洒扫的小沙弥。
他一席僧衣、缠绑腿,个子不高、宽肩窄背,看起来十分结实。朝霞红光将他的小光头照得锃亮,却也勾勒出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
寺中的笤帚比他还高,他却挺直腰背、一下下扫得很仔细。
今日是承和八年四月十七,宁王妃要来寺里。
往年王妃是一开春就来,今岁不知何故延了一月。
将石阶上的灰尘和落叶都扫到两边,小和尚停下来,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已是承和八年,明年宫中就会爆发时疫。
八皇子和六公主都会夭亡在这场大疫里,而缠绵病榻多日的中宫皇后,也会因接连丧子丧女而受不住打击崩逝。
适时,襄平侯就会上京。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小和尚垂眸看看自己双手,眼中寒光陡现、险些捏断那根笤帚。缓了好一阵,他才拭去额上汗水、继续扫地。
深山空寂,笤帚沙沙。
忽然山下传出马蹄哒哒、铜铃阵阵——
他竖起笤帚循声而望,在竹丛榆树的疏影里,看见辆金碧辉煌的马车。
与此同时,身后山门开启。
寺监匆匆带着五六个外院弟子赶出,迈步下石阶相迎。
小和尚敛眉让道,错身时,弯腰与他们作揖。
闻言,为首寺监对他一笑,“明济有礼。”
……
报国寺在京畿东南十七里的祭龙山上。
祭龙山山势陡峻、岩峰奇崛,叠嶂层峦中到处都是生根于危岩乱石中的虬曲古木,日出日落云霞漫山,四围山壁明如烈火、暗似松墨。
顾云秋这会儿也睡醒了,正挑开车帘、趴窗边看风景。
沿山道往上数百里,苍松翠竹后掩着座庄严古寺:红墙碧瓦、门楼巍峨,远远就能看见门上描金的“报国”二字。
报国寺历史悠久,能上溯少说百年。
最早的禅院建在祭龙山顶断崖上,往后的三宝殿、五尊佛、钟楼鼓楼和藏经阁等,也依山势盘桓建于孤峰危岩间,以飞桥铁索、云梯石栈相连。
后来约莫五十余年前,锦朝皇族内战,世宗皇帝被叛军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躲上祭龙山、藏身报国寺。
待他顺利复位后,便钦定报国寺为大锦国寺,并于原本的禅院南坡山势较缓和处,修建了如今这座气势恢宏的寺院。
绕过泥泞山道上最后两个急弯,车夫勒马,稳稳当当将车停在山门前。
圆空大师世外高人,并未出面迎接,只派了寺监——一个胖胖的头陀出面料理一切。
当年王妃在寺中生产,为不给报国寺添麻烦,宁王便出资买下了被当做产房的僧舍,重新在后山给大师们扩建了新的僧房。
原来僧舍的位置便让出来,又修了间天王殿,殿后设一座花园。
在花园西向的院墙上开月洞门,门边设两座直房,直房连接回廊、假山莲池和一座九曲桥。
向北,又在莲池畔围出阔院一间。
院内设正堂、左右厢房,算王府私邸、专供王妃礼佛。
那月洞门也不设门禁,僧人们也可经此处通往后山的僧舍、经阁,但直房内有王府护卫轮值,以保王妃平安。
这座小院有宁王府时不时派人打理,但寺监还是带着外院弟子们又重新里外打扫了一遍。
车夫拿来步梯,嬷嬷上前扶出王妃。
寺监等口称佛号后,笑盈盈拜下。
王妃忙将他们扶起,还以佛礼,“大师客气,是我叨扰了。”
寺监刚想开口,王妃身后的车帘就一动,又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顺哥扶我——”
他一愣,看见个锦袍小公子从车厢内钻出来,端看年纪八岁上下,生得粉雕玉琢、颜白胜雪,一双柳叶眼细长有神。
寺监了然,看向王妃,“这回,小世子也来了?”
王妃点点头,抱歉一笑,“临时起意,没知会大师,希望不会给寺里添麻烦。”
寺监摆摆手,“王妃说的哪里话,佛门广济世人,很欢迎小世子来。”
那边顾云秋下了车,他蹬蹬两步跑到王妃身边,仰头看看这位胖胖的头陀,略一沉吟后竖起手掌,弯腰一揖,“顾云秋见过大师!”
声音脆生生的,广袖滑落到臂弯,还露出一截嫩藕似的小臂。
寺监被逗乐,口称一句佛号,“世子有礼。”
王妃也笑,眼神中却添了三分欣喜。
顾云秋嘿嘿两声,伸手拉住王妃的手,在心里给自己这番表现评了个甲级甲等:既拿捏了八岁孩童情态,还得到了寺监好感,赚!
如此,寺监又同王妃客套两句,才上前引路,“王妃、世子舟车劳顿,还是先到院中休息,主持师兄那边,贫僧自会去通禀。”
“那就有劳大师。”
一行人往山上走,攀了十几级阶梯后,又远远听见唰唰异声。
王妃脚步顿了顿,在平台上看见个小沙弥。
“那是……?”
寺监顺她的目光一看,笑了,“是明济。”
“明济?”王妃声音略高了些,“就是……那个孩子?”
寺监点头称是。
顾云秋走在王妃身边,乍然听见名字也没反应,等王妃说出这句后,他才倏然瞪大眼,猛然抬头望去——
那是个穿灰色僧袍的小和尚,手持一柄大笤帚,正一下下扫着落叶。
那、那就是……小时候的李从舟?
顾云秋吞了口唾沫,掌心黏黏地渗出一层汗。
“想来王妃和这孩子也是有缘,”寺监乐呵呵的,忽然朗声朝那边喊,“明济——!”
背对他们扫地的小和尚顿了顿,转身过来时,顾云秋看见他五官轮廓分明、一双虎目像极了宁王,紧抿的薄唇有又九分似王妃。
“来见过宁王妃和世子,”寺监一边喊,一边低头看了眼顾云秋,“寺中还有许多同世子年龄相仿的小沙弥,闲暇时,也能做个玩伴。”
王妃点点头笑,报国寺的小和尚各个出挑。若儿子能与他们交好,那她当真做梦都要笑醒。
而且,不知是不是当年生产种下了因缘,她总觉那小沙弥瞧着亲近。
然而,明济只静静看他们一眼,就转身铲起地上落叶走远。
“……”寺监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后,向王妃解释,“娘娘莫怪,这孩子从前不这样,两年前生了场大病,醒来性子就变了,不是故意失礼。”
王妃摇摇头没在意,倒是顾云秋忽然呜了一声,躲到了她身后。
“秋秋?”
顾云秋攥紧王妃裙摆、脑袋都埋起来,他齿关紧咬、浑身发颤,后颈上更是冷汗止不住地冒。
那、那小和尚明明比他还矮半个头,但望过来的眼神却和前世一般森冷恐怖。
——不、不愧是前世杀人如麻的真世子。
顾云秋吓得小腿都有点抖。
王妃却当他是怕生,忍不住地打趣几句后,俯身弯腰将人抱起,“秋秋多大了,丢不丢人啊?”
顾云秋伏在王妃肩头,心想丢人总比丢头好。
怕了怕了,他决计要在寺里躲着点李从舟。
等王府一行人走远,才又有一道灰色身影从寺门口的榕树后走出,李从舟不动声色地看向人群中的宁王妃,以及她肩头那个鹅黄色的小东西。
看了半晌,不知想到什么,小和尚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狞笑。
那双如冷夜寒星的眼睛里,尽露渴血的凶光。
……
虽被吓得有点蔫,但等一切都安顿好后,顾云秋就又恢复了精神。
王妃分了东厢房给他住,这是间向阳正对莲池的房间:
进门正中供了尊药师佛,佛像上悬一副“无诸恼患”的匾。满室檀香、窗挂竹帘,窗下一方书案,案旁置土炕一张,上放两个石青蒲团。
顺哥抱着行囊东张西望,眼神略显嫌弃。
须知,他在宁心堂可是有自己独立的直房,如今这般情况,只怕他得和其他人一起去挤门口的几间通铺。
顾云秋却撒欢地扑上土炕,抱起蒲团来打滚。
看小主子这样,顺哥只得将埋怨的话吞回肚里,表面作出一副欢喜,心里却在算——世子这股新鲜劲多久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