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2)
凝辛夷的话音落下后,初时并没有什么动静。
但很快,就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出现。
这动静十分耳熟,和彼时在旧屋时如出一辙。再过了片刻,空气里的血腥气中,开始有草木的清香萦绕。
然而,这种萦绕却不是温和的,而是仿佛想要侵蚀一切般骤而出现!
依然是藤萝漫卷。
那些草木藤萝顺着屋檐,顺着木柱,顺着所有一切天地间木制的一切的漫卷而来,仿佛要织就一张铺天盖地、让人无处可逃的网。
一声轻笑。
是完全不同于此前草花婆婆苍老和善的声音。
那声笑轻蔑,讥诮,没有丝毫被看穿后的慌张。
最重要的是,那分明是一道年轻女子的笑声!
草木延伸的停歇处,一道身影缓缓出现。
依然是一丝不苟高束脑后的华发,她的穿着也并未有任何变化,黑卦肃穆神秘,繁复缠绕的大颗项链层叠点缀,那张面色和煦的脸上却皱纹尽褪,仿佛一夜回春,时光倒流,分明是一张正当桃李之年、姿容绝艳的少女面容!
落地起身的瞬间,少女眼瞳中的一抹妖绿缓缓熄灭,她抬眼挽发,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派纯然野性的妩媚。
元勘盯了一会儿,傻傻开口:“怎么守护妖神也能有女儿的吗?草花婆婆的女儿应该叫……”
还没说完,已经被满庭捂住了嘴。
元勘哼哼唧唧,不明所以,还瞪了满庭一眼。
却听到阿朝清脆一声:“草花婆婆!”
几乎是同一时间,程祈年的声音也有些讷讷地响了起来:“原来是草花姑娘。”
“对于我们妖族来说,年岁称呼又有什么意义呢?繁文缛节,多此一举罢了。”少女模样的草花婆婆扫去一眼,弯了弯唇:“你们人类最在乎、最想要的,恰是我们妖族最不在意的。”
她转而将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仿佛想要穿透她身上的漆黑斗篷,看穿她的真实来历。
“这位姑娘,你们人类讲究一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这样匿影藏形,遮遮掩掩,怕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草花婆婆笑吟吟道。
凝辛夷毫不慌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可真是太多了,你是指哪一件?”
草花婆婆一愣,反而大笑了起来:“你这人倒是比我见过大部分人都有趣,明明性子坦率,偏要遮掩。”
她话音落下的几乎同时,掌心的藤蔓倏而疯涨,向着凝辛夷的方向爆冲而来!
“我倒偏要看看,你到底在藏着掖着什么!”
凝辛夷以扇掩面,一手捏住兜帽边缘,九点烟上的扇骨已经有轻烟灼起。
一道剑光却已经落在了她的身前。
谢晏兮剑未出鞘,剑气却已经在凝辛夷面前如一张网般密布开来,将那一条挟带着杀气的蔓藤在剑意之中绞成了一片碎屑。
他有些松散地走过来,立在凝辛夷身边,轻轻挑眉,似笑非笑看过去:“妖神这么着急出手,莫不是想要灭口?”
草花婆婆一击不中,眼中有恼色闪过,表面却还是笑意盎然:“难道你不好奇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休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程祈年的脸色有些涨红,显然不擅长口舌之辨,却坚持开口道:“身为一方妖神,却擅自向人类出手,只此一条,就已经足够平妖监来拘你了!”
闻言,草花婆婆非但不惧,反而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周身的那些草木蔓藤也随着她的笑声一并抖动舒展,竟然竞相绽开了过分妍丽而显得有些诡谲的花朵。
那些花朵有婴童的头那么大,轻摆的样子就像是一颗颗头颅在咯咯笑着乱颤,再仔细去看,竟似有面容随着花朵的绽放而隐隐绰绰浮现。
俨然好似便是那些站在阿朝身后哭喊着“娘”的孩子们的脸!
这一幕实在太过悚然,元勘都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程祈年被草花婆婆笑得一头雾水。
这些年来,他身着平妖监的官服走南闯北,见过的妖祟实在众多,可但凡开了智的大妖,哪个不是听到平妖监这三个字就开始瑟缩,何曾见过如草花婆婆这般猖狂的?
他忍不住问道:“你……你在笑什么?”
“她笑你明明身为平妖监中人,事到如今,却还在用这样无力的话语威胁她。”回答他的,是凝辛夷。
她掌中的折扇被她隐回宽大的黑袍之中,再抬手以兜帽遮住面容,只露出一截光洁的下巴:“毕竟以她的所做所为,便是召来半个平妖监的人,将整个白沙堤直接踏平,恐怕也不为过。”
程祈年面露愕然,不解其意地看向凝辛夷,却又很快想到了她方才的那些将草花婆婆逼到现身的质问。
妖神本应是一方庇护,乃是妖中最特殊的一类分支,正因为知道它们天然有约束在身,不能与人类为敌,甚至要一方水土的供养才能存活,所以平妖监才将妖神列为了妖之一族中,最是无害和善的一类。
在一些平妖活动中,与守护妖神合作也是常有的事情,因而方才在见到草花婆婆的出现时,才会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对她起疑。
直到凝辛夷方才点出她的名字。
凝辛夷重新看向草花婆婆:“我方才说的,是也不是?”
草花婆婆笑吟吟看着她,哪里还有方才暴起出手的样子:“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边说,边提步走到了依然面色凄楚惊愕的黄衣妇人身边。在黄衣妇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几乎同时,她已经换回了此前那张皱纹遍布苍老的脸。
黄衣妇人怔然看她片刻,散乱的目光重新聚拢,然后迸发出了雪亮到近乎锐利的光!
“是他们吗?”她原本已经逶迤在地的身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黄衣妇人一把抓住了草花婆婆的手臂,死死拖住,力量大到在草花婆婆的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抓痕:“我们要等的,就是他们吧?”
黄衣妇人身上的伤并不轻,纵使有满庭的治疗,那样近乎贯穿的伤口又岂是这么快就能治愈的。她动作过大,用力过狠,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让她本来就一片狼藉的衣衫更加污秽一片。
但她却全然不顾,好似那之前让她哀嚎的痛楚并不能影响她分毫,她只想听到草花婆婆的一个答案。
草花婆婆垂眼看着她。
片刻,她轻轻笑了起来,用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黄衣妇人的已经夹杂了白发的头。
“是他们。”草花婆婆说,那双见过了太多人世间的眼瞳中满是悲悯和温柔:“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黄衣妇人眼中开始有了笑意,那笑意浮在蔓延无尽的恨意上,交织在她光芒逐渐暗淡的眼瞳中。
阿宇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拼命地想要伸手拉住黄衣妇人,可他的手一次次穿过她的躯壳,一无所获。
直到某个瞬间,黄衣妇人空茫的眼倏而一动。
她已是强弩之末,撑到此刻,早已竭尽全力,如今不过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但她竟然在这个瞬间,“看见”了自己的孩子。
“阿宇……我的阿宇……”她呢喃地向着阿宇的方向伸出手,恍然又想到了此前那些人的话语,在弥留之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一直都在娘身边,对吗……只是娘看不见你……”
无数次的尝试后,阿宇再一次向着黄衣妇人伸出了手。
这一刹那,阴阳交错,生与死的界限模糊,黄衣妇人看到了阿宇,也看到了默默站在不远处的阿朝和其他的孩子们。
“真好,你们都在,真好。”她的眼角沁出泪花,沿着她枯槁的面容流下。
那一滴泪在布满了灰尘的地上溅出微末痕迹的同时,黄衣妇人的手重重垂落了下去。
她的魂体并未透体而出,只有暗淡的光溢散出来,跌落在地,混成了太过不起眼的一点尘埃。
草花婆婆抬手,将黄衣妇人最后没有合上的眼皮拢住,然后慢慢起身。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又看向了程祈年,却见后者嘴唇嗫嚅,手指微曲,已经扣在了身后的大箱子上。
程祈年并没有完全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经历过这么多次平妖,他的直觉却已经让他知道,接下来,恐怕会有一场恶战。
没有人注意到,黄衣妇人的手垂落时,玄衣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半步,却又硬生生顿住。
只有凝辛夷向他的方向撇去了不动声色的一眼。
“你们都看到了。”草花婆婆倏而开口。
她已经回到了少女的样貌,神色中却残存着方才的和蔼,过分年轻貌美的脸上有了一双格格不入的悲悯双眸,就像是年少的躯壳之中被塞进去了苍老的灵魂。
“就如这位姑娘所言。”草花婆婆用手指卷起一缕头发,在指尖把玩:“所有这一切,确实是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