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俗世(1 / 2)
只要哪吒一离开, 水华苑便会变得死气沉沉下来,清冷又难挨。
因自从他要她好好待在水华苑后,她已经独自一人在这里等了太久。等到她守着这无比熟悉的一方天地, 直到生出厌烦来。
也不知愣神了多久,喜恰才乍然回神, 将手缓缓拂上鬓间。
她的手在颤抖,拂过白绒绒的头花, 没有停下动作,又抚上灿华柔韧的混天绫,才微微一顿,旋即将其扯了下来。
与之一并搁下来的, 还有她另一手凝化出来的双股剑。
这些都是哪吒曾经赠予她的法宝。
可谁曾想, 放下这些却会让她感到这样的如释重负。
她依旧沉默着, 不多时,又有苑外的仙娥来找她,说是玉帝有令,叫她去前殿领罚。
......
“哪吒呢?”
到了前殿, 李天王也闻讯赶来, 见只有她一人前来, 反倒错愕皱眉。
喜恰诧异李天王竟然不知哪吒也奉了玉帝调令下界除妖,垂眸略微沉默一瞬, 向他解释。
但李靖皱起的眉依旧没有放下,只呼出一口气, 无奈道:“罢了, 先听陛下之令吧。”
玉帝的惩令很简明。
玲珑宝塔本是天王法宝,亦是天庭重器,她擅作威福动之, 自然该罚,玉帝要她堕尘为妖。
只是谕旨其中丝毫未提她放跑了妖精的事,倒让她心中有几分不知如何说的微妙。
放跑花妖,她依旧觉得没有错,但她认罚。
而李靖从始至终沉着脸,待天官念完,迟疑一瞬,还是上前询问起天官:“天官稍作留步,陛下可有说何日行此惩令?”
“其实,惩令倒也谈不上。”天官施礼,微微一笑,“陛下仁慈,念这小老鼠精也是初犯,只说散其三百年记忆,堕下凡尘便是了。”
天王灵宝何其重要,喜恰擅动灵宝,这样的惩处于公而言,的确不算大。
只是李靖并未想到这事最后会闹到明面上,也不晓得究竟哪里走漏了风声,还是从一开始便有人盯着此事,打算做些文章......
思及自己的叛逆孩儿对这小老鼠精的在乎之情,一向刚正不阿的李天王,是有一点为难了。
他抿唇沉吟道:“确然是谈不上严惩,只不过......这小老鼠精原本修行圆满,用不了多时便能得成正果。此时将她贬下凡去,着实有几分可惜了。”
天官因李靖的话微微错愕,不是其他原因,就是头一次见托塔李天王为人求情。
毕竟,天庭众仙皆知李靖与哪吒三太子的旧怨,要是当初东海龙族盘旋陈塘关之际,他能为儿子说上半句话,也不至于最后闹成那样。
如今这般,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
“天王海量,如此说来确然有几分可惜。”天官为难道,只好先说了句场面话,“但这天规在上,陛下既以定罪,下官也无能为力......”
天官为难的表情,一下叫方才还在求情的李天王清醒了几分。
迟疑的神色倏然收了回去,李天王轻咳一声,略略掩饰含糊道:“嗯,罢了......天官言之有理,便如此办吧。”
他暗示自己,喜恰好歹是李家义女,他应当是觉得此番不好向佛祖交差,绝不是怕哪吒回来后闹情绪。
“软软。”顿了一瞬,他只得看向自己这个义女,无奈叹了口气,“责有攸归,既是你犯的错,也只能自己承担,自去领罚吧。”
喜恰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
她对这样的结果没有异议,甚至在恍惚错愕间,觉得颇有几分如释重负,当即去叩首领罚。
了断这份因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她终于能够重获自由了。
“明日日始之时,便赴西天门吧。”天官的声音疏淡无情。
喜恰点头称是。
只是李天王又忍不住道:“这么快?”
天官又只得看向他,停顿一瞬,似在想如何斟酌婉言。
“罢了罢了,我无异议。”李天王挥手,呼出一口气,“辛苦天官跑这一趟了。”
天官也松了口气,忙拱手告退。
天王殿中两个随侍卫官前去相送,殿内一时便只余了李靖与喜恰,严肃的天王又长叹一声看向她。
虽说是看她,但喜恰触及他的目光时,却觉得他的视线分明透过了她,迷茫中带着点后悔,仿佛正在看曾经,又似在感慨。
“你可曾后悔啊?”
喜恰抿着唇,郑重向这位义父行了大礼,才掷地有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后悔。”
却没想到,这样的答复反而让李靖神色更加复杂起来,他凝视她半晌,忽而笑了,笑得无奈。
“我算是晓得哪吒为何这么看重你了。”
看上去温顺乖巧的小白老鼠精,修为不高,弱不胜衣,实际内心却执拗又坚定,她想必早就想到了结果......
但她依旧做了。
恍惚间,李靖竟看她有几分像年少的哪吒。
喜恰垂首不语,她也不知道哪吒算不算看重她,想来应当是看重的吧,他对她的确很好。
只不过是她难以承受的好。
她也打算告退,拱手行礼,却又被李靖叫住。
“软软。”一向威严的托塔天王,此刻语气难得有几分温情,似乎也怕她心里不好受,“虽是被罚下界,又会忘却前尘,但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李家的义女,不如这样吧......”
他踟蹰着,仿佛在考虑一个妥贴安稳的办法,好半天才继续道:“我为你留下一道云楼宫的法印,你下界去也依旧会认得。如此,便不会受小妖们侵扰。”
这是刚正不阿的大将军,难得的柔情。
但喜恰僵着身子,内心深处并不愿意接受,可想拒绝又不知道该怎么婉拒好。
天庭修行三百年,云楼宫是她的半个家,可不知从何时起,这里又仿佛成了她的梦魇......
而就是这片刻时隙,李天王一挥袖,一道金印以破竹之势没入她体内。
旋即他轻呼出一口气,若无其事道:“你且回去收拾吧。”
喜恰顿在原地,试图以灵力探寻那道金印,却发觉金印竟已在体内销声匿迹,再难发觉。
“不必忧心天兵会发觉,待你下界后便能感知。”见她呆愣,李靖复又解释了一句。
这是她破不了的法印,喜恰只得垂眼向李靖又行了一礼,叩谢于他。
她恍惚想着,她从前极少与李靖接触,直至此刻才发觉这位在哪吒眼里几乎称不上父亲的天王,竟是这般爱子心切。
出天王殿后,喜恰从未如此刻一样认真看过、走过这个她待了三百年之久的云楼宫。
楼台殿阁,廊腰缦回,仙娥们或在廊下更换着帘幕,或在玉山石前清扫嬉戏,一年又一年,一岁又一岁。
表面懵懂的小白老鼠精,有时却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心如明镜,她总在某一刻,一下子就能想明白很多事。
比如,与其说李天王是关切她,更不如说,他是在关切哪吒。
千年前的往事不可追,可也并非随风消逝,反而成了压在每个历经此事的人心中的一根刺。
李天王想来是对哪吒很愧疚的吧,喜恰心想。
在她从殷夫人那里得知这段往事后,她也不曾一日想过,在她面前一向张扬恣意的少年,意气风发,如春日初生,原也生过那样凋敝如冬日寒霜的痛......
她喜欢他,所以每每想起来,也会为他而痛。
不过......
——往后她不会再想了。
过路的仙娥们正在闲谈着,细碎的声音飘散在空中,隐约叫她听到“二郎真君”几个字。
是显圣真君又来天庭朝圣了,哮天犬向来与之形影不离,她也有许久没见过哮天犬了。
思及至此,喜恰的脚步一顿,遥看巍峨天柱,从此看去,水华苑正在那个方向,但她拎起裙摆,决定最后再去见见老朋友。
她在天庭的朋友。
......
凡间阳春三月天,梨花始上枝头,簇成束的洁白花瓣,恰似云锦柔软。风一扬,花香便徐徐卷入空中,白浪如羽,轻飘飘落在洪江之上。
岸边的红衣少年身姿英挺,却满眼郁色,怎么也消不下去。
近来的四大洲实在是越发乱了,妖邪横行,杀完一波又一波,难怪玉帝叫他下界除妖的诏令来得那么急。
只是......
他离开天庭时还在与自己的小灵宠闹不愉快,也不晓得她如今知错没。
“小郎君,糖葫芦要不要来一串儿?”
正想着烦心事,身后忽然传来算得上呕哑难听的声音,哪吒眼底浮现一丝不耐,倏尔转身。
“我不——”要字还没说完,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又噤了声。
不过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家,打满补丁的麻布裳叫她看上去拮据又狼狈,却又笑容可掬看着他。
哪吒已经很久没与凡人打交道了,更何况是如此穷苦潦倒的老人,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要不要呀?”老妇人笑起来眼尾皱纹如壑,眼底却是质朴的善意,“保证甜。”
锦衣华服的哪吒嘴唇紊动,轻声道:“......要。”
千年过去,他早就快忘了昔年在陈塘关的日子,也不晓得这糖葫芦是什么。
“三文钱一个。”
老妇人笑意更甚,将手在粗麻衣上蹭了又蹭,才一边从草靶子上摘了个糖葫芦递给哪吒,一边与他闲话:“小郎君瞧着像哪家贵公子,是从都城来的吗?”
哪吒没有凡间的铜钱,他垂眸不语了一会儿,从豹皮袋里随手取了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