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留下他们(2 / 2)
没有人知道。
他也长了一副老实巴交的面孔, 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有洗不干净的黝黑,甚至他手上的茧子也和那些摇橹撑篙的人没什么不同。
但就在这相距不过三步的距离里,他突然抽出刀抹向裴纪堂的喉咙。
被搀扶的那个老人没有反应过来, 身边的护卫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嬴寒山被与杀戮相关的预感唤醒,她抽出峨眉刺箭步上前。
擦身而过的瞬间, 她看到裴纪堂的眼睛。
好奇怪, 它看起来好像属于那条平静盘伏的龙, 在这个决定生死的瞬间没有任何波澜。
他感觉到了。
峨眉刺钉穿刺客的手腕,嬴寒山没有听到惨叫声,那个刺客发出一声断续的气音,向后踉跄了两步。
裴纪堂闪开这一击刀光, 有细小的寒芒从他袖口里射出来掀翻刺客。当嬴寒山在刺客的尸体边站定时, 才看清是什么杀了他。
裴纪堂手臂上系着一个匣子,有些像是袖箭,有些像是极小的弩机。
“各位, 不要动。”他没有再举起那件杀人的东西, 但余下的人都识时务地站在原地。
反应过来的士兵们隔开他和那些渔民, 裴纪堂扶了一下额角,对嬴寒山露出一个笑。
“好险,寒山。”他说, “多谢你救我。”
一点都没看出来您需要我救啊。嬴寒山腹诽着,情商很高地保持沉默。
余下的人被迅速控制起来要求指认刺杀者, 他们是同一个寨子里的人, 不可能不认识同行者。
一个慌慌张张的男人说这是自己妹夫的堂兄,妹妹嫁去了大泽那边的寨子,前些日子乱兵过去一个寨子的人都没了音讯, 只有几个人逃来这边。他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没人见过他,但他说的话都对得上,也讲得出对面水寨的情形,兄弟姊妹的名姓也说得清楚,就没人怀疑他。
但谁能证明这个人真是他说的那个人呢没有人。
男人,女人,孩子们挤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有更甚于被刺杀者的惶恐,像是掀开笊篱时瑟瑟地挤在一起的鹌鹑。
就算他们每个人都是同党的可能性不大,他们还是被捆了手一起带走。
然后呢。
不知道。
原本接受他们的渔船,给他们安排一个靠近军营的驻扎地,等仗一打完就带他们一起走,这件事的流程就是这样简单。
但现在因为刺客的出现,简单的事情复杂得没了边。
把他们放走驱逐出军营周边谁也不知道人群里有没有第二个细作,细作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应该看的东西。
那么,如果不放走他们,该怎么处理呢
这就不是能细想的问题了。
如果在这里的是一个一般的军阀,不是他裴纪堂,而是一个赵钱四孙五王六之类的角色,他们会怎么做
杀掉,这里只有二十个人而已。他们已经没有别的亲人,甚至连血亲复仇的微弱可能都不存在。
这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残酷,他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刺客,他们全部是同党的可能性绝不为零,杀掉他们是为了安全,为了整个军队不因为一次意外而陷入混乱。
至于那些可能存在的无辜者,你可以义正言辞地质问他们你们就没有错吗你们没有发现自己和一个刺客同行,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吗
刑罚严苛的时期一人犯罪一保连坐,把你们一起杀掉又怎样呢。
你们不就是这样一群很容易死的人吗。
“暂时先留下,看管起来吧,”裴纪堂说,“到这次战事结束,细作的作用就不那么大了,确认好身份到时为他们编户,还按照之前的承诺带他们去淡河周边。”
苌濯没有说话,淳于顾把手袖在袖子里,他不赞许地眨眨眼。嬴寒山照例不发表意见,她在看裴纪堂卸下来的那个小小的弩机。
直到裴纪堂征询的眼神看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寒山,你怎么想”
哦我想,她说,老板您睡觉也戴着这玩意吗,不重吗
“”
“没,嘴瓢了,您别理我。”她瞥一眼拿眼睛在那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的淳于顾,“不是,淳于,你想说什么就说啊,非得等我说完给我捧哏吗。”
淳于顾没听明白她后半句话,但他已经很习惯嬴寒山这种不顾别人死活的说话方式,听懂了就算。
“小”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裴纪堂,收起摇摇晃晃的狐狸尾巴,“我并无什么异议,都听主公的。”
“但只是突然想起,今早在营中灶前,我遇到一件怪事。我见到有人用油煎鱼要作鱼汤,油烧热,那人想要向釜中倒水,我拉住他说油热水冷,一遇即沸。他笑我痴,说油未沸,水未沸,二者相遇,何故沸腾”
那双细长的桃花眼弯起来,他用手叩着桌面。
“这淡河军,又何故沸腾呢”
淳于顾提了一个很现实的点。
他同意这群人应该不是同党这个观点,也同意裴纪堂扣押他们直到战争结束是个还不错的解决方式。但这同样是个理想化的解决方式。
这是二十个人,不是二十根捆好了往仓库一扔就行的木头。他们刚刚失去了大部分亲人,失去村落,从泥水中爬出来逃生。
他们不知道裴纪堂是怎样的人,只是因为他会温和地说两句话就抱着一线希望来投奔他。现在这个刺客的出现是在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上划了一道。
没人会相信你裴纪堂不杀他们的,全世界的乌鸦都是黑色,你说你有白羽毛有什么用
一群恐惧的,面临着死亡威胁的,绝望的人就像是情绪的温床,这种情绪滋生到一定程度就会爆炸。
而士兵们是最不适合接触这种爆炸性情绪的人群。
换言之,这群人的危险性来自于炸营。
“主公是明主,顾从未质疑过这一点。”他说,“但主公是大家子,从未在草野中生活过吧我做过游侠,见过那些只要吓一吓就会发疯的人。”
“发疯是一种瘟疫,很快就会传开。现在这二十个人是水,主公的士兵是油,主公就非得让这水待在油里吗”
您已经救过很多人了,这二十多个人真有这么重要吗
嬴寒山听到耳边有轻柔的白噪音,系统被唤起了,但它没有说话,它只是用这种方式提醒着嬴寒山自己的存在,直到淳于顾说完最后一个字。
嬴寒山猜到它可能要说什么了,但系统就是不吭声,她听了十秒白噪音之后终于憋不住“信号不好掉线了雪花屏了”
“不,”系统回答,“这里只是想知道你的那位老板会怎么回答。”
“宿主的回答这里已经知道了,”它的声音没有起伏,判断不出褒贬,“宿主认为既可以救那二十个人,也可以保证不炸营。”
我还没有说什么。嬴寒山压低声音反驳他。
“但宿主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宿主既没救下这二十个人,又搞砸了手里的一切呢”
裴纪堂轻微地摇头,她看出来他赞同淳于顾的逻辑,但不赞同他的倾向,在淳于顾闭嘴,系统也闭嘴的间隙里,嬴寒山感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苌濯。
他有些过于直白的,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下课时没来得及问老师问题的学生,一脸急迫又欲言又止。
系统的白噪音咔地消失了,嬴寒山和苌濯对上目光。
不会炸营。他说。
“从他们之中选出两个人,最好是最先指认刺客的那两人,释放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有优待,然后给给他们热水,食物,由我们之中的一人带他们去看我们的士兵,看我们的行事,让他们自己判断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然后要他们带着食物回去,发给其余的人,用他们的口去说我们,我们不要做任何干涉。”
“绝望的人也是最容易安慰的,他们只需要很小一点希望。”
“不要杀他们他们和明府麾下的淡河人,也没什么不同。”
他说的很快,有些地方断句都不太清楚。说这些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嬴寒山而不是他本应该注视的裴纪堂。
在他说完后苌濯飞快地移开了眼睛,那张脸上有些惴惴不安的神色。裴纪堂颔首了,他抬起头,余光扫向嬴寒山。
她也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当时不是那样的意思。”
计划定下就安排下去,士兵们去提最初指认的那两个人。苌濯和嬴寒山并肩走出来,他突然低声地,道歉一样地说。
“我不是觉得谁的性命可以被当做工具,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你没有,其他人也没有。”
“我只是,有些没有实感。”
他的睫毛翕动着,那张被疤痕分割的脸像是被树枝影子投上去的月亮。
“我不觉得我还活着,我不知道现在我剩下的这些是什么东西。如果剩下的这点东西还能做点什么,代价是怎样的都无所谓,即使是死了,也比现在这幅样子好很多。”
“对不起,又说昏话了。”
苌濯匆匆地道歉,像是被火灼伤的飞蛾一样很快退去,他走出几步,站定,找补一样加上最后一句话。
“如果寒山不喜欢,以后我少说这样的话。”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