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智识(2 / 2)
比约克对这位女士很有好感,这种好感让他生来第二次萌生出偷窃所致的羞愧感——第一次首次行窃时,他抢了一位老人的面包和压缩饼干,第二次就在眼前。
于是他讷讷的,朝座椅角落挪了一点。
遗憾的是,这辆车的车窗是被黑色塑膜封死的,他没法用假装看风景来化解尴尬。
幸好,他们很快到达了真正的目的地。
伯格·比约克很快被眼前的建筑震撼——不同于灯塔dnA双螺旋的严谨结构,这座建筑是银白色,外部呈现缠枝藤蔓状,像黄金时代,森林中鸟类的巢穴。
研究员女士告诉他,这里是23区“智识”。
伯格·比约克没上过几天学,压根儿不知道智识是哪两个字,只好不懂装懂地点点头。
而在被带着跨入建筑内部后,他发现走廊内有湿漉漉的足迹在蜿蜒向前——继而他抬头,看见了蜿蜒十余人的队伍,灰蒙蒙一串,像是某种穴居动物,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前挪移。
“孩子,那些都是和你一样的志愿者。”女士声音温柔和气,“我也和你们一起。”
什么志愿者?
伯格·比约克依旧听不明白,但能听懂这位研究员女士将同自己一起,于是他稍稍放下心来,直到淌过漫长的走廊,在雨雾中,他随人流一起推开了某扇门。
随之而来的,是一剂麻醉针。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的房间,它干净、整洁,但活动空间有限。与此同时,这里还有一位蓝灰色眼睛的小男孩,瞧着跟自己差不多大,很安静地蜷缩在床铺一脚。
通过攀谈,伯格·比约克知道了这位男孩的名字——对方名叫安德烈。但与自己不同的是,安德烈不是因为犯事被抓进来的,而是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进来。
安德烈原本是C级,在基因畸变中变成d级,并产生轻微的智力退化,回答问题时会有一点点慢,急性子的伯格·比约克总是听得难受。
但他别无选择,安德烈在一个多月间,是除基础科学课程、集中食堂用餐与每日例行体检外唯,一能够陪他说话的人。
“你爸为什么把你送来这里?”伯格·比约克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因为这里管吃管住,他怕把你这么个傻子送到外城,会饿死你?”
安德烈摇摇头。
“爸爸说,这里能够实现我最大的价值。”安德烈说得有点吃力,“就
像他和妈妈在城防所
保卫家园一样,爸爸说他们的价值在城防所,我以前的价值在十三区,但以后就只能在智识。”
他顿了顿,小小声补充道:不过,我还有个哥哥......我离开家,哥哥会难过。爸爸说,他会告诉哥哥,我在医疗中心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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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从胸口处拽出一只小小的老实怀表,它看上去像是黄金时代的老古董了,伯格·比约克常年混迹移动黑市,最熟悉这种小玩意儿。
但安德烈说:“这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里面,有家人的照片。”
他说着,打开怀表,一张小小的、折痕明显的全家福就掉出来,伯格·比约克一眼就认出一家四口中的父亲,正式那日押送他进入灯塔的城防所军官。
他想起自己那日被反拧的胳膊,忽然有点生安德烈的气,于是抢走他餐盘中的一块面包,恶狠狠地吞了下去。
那天,伯格·比约克没有等待安德烈一起走,他跑得又快又急,甩掉所有人独自回去了。
哪怕关上房间门后,伯格·比约克仍旧紧贴墙根生闷气,他揪着被角,在雨声的空隙,意外捕捉到门外似有若无的谈话声。
他只愣了一瞬,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趴到地上,将耳朵贴近门缝。
讲话声变得清晰一些了。
一个青年女性说:“对,伊芙琳博士确认脑死亡。她在融合基因后坚持了三十一天,身体肌肉与脏器原本因为排斥反应尽数萎缩,大脑却一直保持着高度活跃,能够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就像她从前在灯塔工作时那样......甚至在第二十八天,神经中枢出现新的触端,大脑竟然真的想要进行身体修补。”
“第三十天时,情况急转直下。”一个中年男性接过话,“不过,这起码证明,我们的研究具有可行性,眼下还需要更多实验样本。”
“但因为死亡风险过高,志愿者实在太少了。”女声听着很苦恼,“伊芙琳博士是唯一愿意捐献自己的灯塔科学家。除此之外,我们就只拥有一些f级样本与死刑犯,除却基因链本身不稳定外,他们本身的研究价值也不高——几乎都是被综合判定为不再值得乐园生存资源供给的人,大部分甚至连学都没怎么上过。”
“所以目前正在对其进行基础教学。”被称之为博士的男性摆摆手,“现在先分批进行融合基因注射吧
,做一遍初筛,三天后出现明显排异反应、未有任何融合反应或基因链断裂的,都直接放弃,不再继续实验。”
“博士,那,”女性犹豫间问,“放弃后该怎么安置?”
“怎么安置?”对方明显沉默片刻,“无价值实验体......眼下项目资源紧张,保密程度又高。咱们没有太多成果,就只能先简要安置。”
中年男性低声道:“排异程度过高与基因链断裂者,实行人道主义安乐死;未产生任何融合反应者对其保密,必要时可以进行海马体清洗,经济补偿后送出智识。”
伯格·比约克心头剧震。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
受,谈话间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雨声也比刚刚小了一点。但伯格·比约克发了很久的呆,他盯着门缝间投入的微弱白光,想象自己的血液从逼仄的缝隙间漫出去。
......他的肌肉和内脏也会萎缩吗?
如果他出现明显排异反应,会不会变成一堆人形肉块?他们会怎样处置他,他被注射死亡后,是否会像垃圾一样被丢进清洁队的小车里,然后拉到“熔炉”——外城第五十区,在乐园的垃圾焚烧集中区销毁掉。
伯格·比约克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喘不上气,以至于大脑缺氧,几乎丧失掉思考的全部能力,被未知基因入侵的恐惧被幽闭空间放到最大,未知命运啸卷而来,被风雨扯散了飘向他。
究竟要怎么办?
要逃......要逃!他想活!
他在这个瞬间,确定了自己一定、一定要逃走——可“智识”的内部结构这样复杂,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实验体,甚至仅在有限范围内被允许自由活动。要怎样才能逃走?
然而,一切构思倏忽被打断。
房门骤然间打开,撞得伯格·比约克一个趔趄,他刚想发火,忽然被巨大的人形阴影笼罩住。
伯格·比约克的心脏霎时狂跳不已,几乎快要顺着喉管蹦出。
就在冷汗阵阵、喉头发紧之时,他才在视力涣散间慢慢寻回自己的听觉——开门的并非灯塔工作人员,而是一个城防所军官。
军官带回了双眼通红的安德烈,安德烈又带来父母牺牲的消息,他们死于对抗异变动植物入侵的外城守卫战。
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揪着被角,他呆呆地用手心接着泪,等到掌纹被泪水填满时,他才钝钝
地说。
“我只剩哥哥一个亲人了。”
“那你哥哥会来接你吗?”伯格·比约克连忙凑过去,“安德烈!你认识城防所的人,你听我说!你去跟刚刚那个,那个军官,你跟他卖卖惨,他说不定就接咱们出去了。要是能活着出去,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保证等你到外城后给你当牛做马!好不好?”
他从被子上滑下去,五指死死揪住对方的衣角,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刚才所听见的信息:“求你了安德烈,我求求你......我,我才十一岁,我还不想死。”
“——砰砰。”
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屋内哀求戛然而止。
......太迟了。
伯格·比约克发现得太迟了。
他和安德烈脸上的泪痕都没干透,对方似乎被刚才那一大通信息打懵了,甚至没来得及理清内容,就只好随伯格·比约克一起呆呆抬头。
他是因为怔愣,对方却是过分恐惧所致的大脑宕机。
“112与113号实验体,现在是例行体检时间。”
温柔亲和的女声响起,伯格·比约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熟悉——这个声音,正是他刚才所听见的那位青年女性。
他听见自己声音艰涩,抖得很厉害:“怎么......怎么是......你......”
“孩子们。”女研究员半蹲下来,“负责照顾你们的研究员姐姐请假啦,今天由我来代班。”
她又从包里摸出两小袋饼干来:“你们碰见什么伤心事了吗?要不要吃一点零食?我偷偷带来的哦,在生活区超市买的最新款,高仿黄金时代草莓味。”
伯格·比约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点。
与此同时,他悄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在即将蜷缩着身体蹲下去的前一霎,他用余光瞥见安德烈上前一步,接过了一小块饼干。
“姐姐,”安德烈仰起脑袋,慢吞吞地说,“我的,父母,今天去世了。”
“......我很抱歉。”研究员摸了摸他的脑袋,帮他撕开了饼干包装袋,“你可以先睡一会儿,我晚些时候再带你去体检。”
“我也要休息!”伯格·比约克立刻蹿过来,“我和安德烈是最好的朋友,我已经为他父母的牺牲哭红了眼睛,我实在难过得走不动道了......不信您看!”
他说着,凑到女研究员跟前去,展示自己通红的眼眶。
岂料,在他身侧的安德烈
竟然摇了摇头。
伯格·比约克如坠冰窖。
下一秒,就在他微微张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时,安德烈开口了。
“我,不需要休息。”安德烈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颤音,只是很轻微地抖了一下,“姐姐,我可以先跟你去,让比约克他,休息一会儿吧。”
三人都寂静下来,伊始没有人再说话,直至几息后,安德烈才试探性地拉了拉女研究员的衣角,仰着头缓声说:“爸爸以前告诉我,《乐园法案》第一条,写着人类未来至高无上。所以,每个人都要为未来做出贡献。”
“但每个人的价值,体现在不同的地方,有人天生聪明,成为姐姐你这样的,科学家。有人身体康健,就加入军队,或者成为雇佣兵。还有人去十三区当老师,或者开电车和光轨。”
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我没有那样聪明,身体也很瘦弱,就只能在别的地方实现价值,对不对?”
伯格·比约克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一切,想不通为什么安德烈要说这样一通狗屁话——无论是安德烈的父母,还是他自己,都完全在送死,怎么会有人把找死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而对面那个女研究员竟然还容忍说了这样久,她的手覆盖在安德烈脑袋上,没有给出任何答复,就连“嗯”也没有。
半晌,她将这个小小的男孩搂进怀中,只说:“安德烈,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
“所以,安德烈选择自己进行融合基因实验注射,而为你留出逃跑的时间。”时岑的声音很冷,“他帮了你,你还这样恨他......你一再强调人类虚伪、卑劣、不择手段,但哪怕在你的讲述中,也并非如此。”
侍者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你尚未见过真正的理想国,时岑,你实在太无知,且自以为是——在这几点上,你和安德烈一模一样。”
雪越来越密集,暗灰色连成了片,残垣间常有寒流穿楼而过,每一阵风都会发出凄厉的呜咽。
有信徒扔进木质旧家具的腿脚,火在风里愈发旺盛。
侍者瞥去一眼,确认苏珊娜仍被死死押在篝火旁,才继续说:“时岑,他说了那种话,你以为我还能跑得掉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我确实应该谢谢他——要是没有这个蠢货,我怎么会熬过劫难、成功洗刷偷窃之罪,又被神选中?”
“你和安德烈还是一起进行了注射基因实验,但都没有明显融合反应。
”时岑说,“生活重归平静,直至灾厄降临,沃瓦道斯同时带走了你们两个人。”
“是,神明投下了祂的注视。神迹降临后,我有幸同神明签订契约,去往‘序间’。”侍者说到这里,语气中染上狂热,“时岑!你知不知道,序间,它简直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奇迹......那里才是最终的应许之地!”
“在序间,死亡荡然无存,我将获得真正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