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对镜(1 / 2)
时明煦疑心自己听错了。
但对方显然足够耐心,且不愿意轻易放过自己。
在须臾的沉默后,时岑补充说:“我只是有些好奇。”
时明煦转头,看向那面镜子,轻声问:“好奇什么?”
“长相。”时岑说,“在不同的世界,还存在另一个我——我想要接受这件事情,但依旧没有确切实感。”
时明煦理解了对方。
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在今夜小心翼翼的对话中,尝试逐渐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感官,一切关乎痛觉、视觉或触觉的感官都很真实,但从理智角度出发,他依旧难以相信。毕竟他久伴孤独,并习以为常,却陡然在世界之外,得知自己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对方是这样的了解他,时岑是他,也不是他——他们拥有完全一致的DNA结构,十六岁以前彻底重合的人生经历,但自十三区毕业抉择的那个下午开始,二者的人生开始分野。
但是很神奇的,他们依旧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选择。命运好似摩西分海后,跌宕于两侧的浪涛,一浪拍向水岸,一浪奔赴汪洋,可在潮汐的呼吸间,在洋流的流涌间,二者再度重逢。
并且试探、触碰,水液从来不分彼此,生来就能够彻底交融,永远相伴。
该怎样描述这种感受。
或许,或许是应当借助直观的视觉效果,来加深事实的烙印。
时明煦就在这种想法中,说服自己同意了时岑的建议,于是他起身,来到卧室内的洗漱间,然后打开灯。
“啵。”
很轻很轻的,灯丝间贯通电流的声音。
时明煦立在镜子前,垂着目,没有第一时间抬起脸。
“小时。”时岑的语气温和,他克制,又有礼貌,没有第一时间催促,他的视野受时明煦限制,如今只能看见黑色长裤与驼色风衣的边角。
但在刚刚那个开灯的瞬间,时岑已经注意到时明煦镜中右耳的通讯器——当然,镜像过来,那只漂亮的、与自己通讯器外型如出一辙的缠枝白玫瑰,应当在时明煦左耳。
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金属色泽冰冷,不会轻易随着主人体温的升高而变色,但柔软的耳廓却不同。
血液集中之处,会显现比平时更深一点的粉红。
“我在方舟待的时间很短,”时岑说,“所学的课程也不多,但我记得,在一门基础课程上,老师曾经从很特别的角度,讲述血液的物质性存在[1]。”
时明煦听到这里,忽然觉出一点不妙。
但他来不及阻止,时岑已经继续讲下去,沉睡的记忆随之唤醒。
“当血液被召唤到特定部分的时候,最能彰显其物质性的存在。”时岑笑了一下,“一处伤口,一次脸红......被心脏派遣到受伤、恐慌和兴奋的地方。”
“小时,你耳朵红了。”
“——啪。”
这是浴室灯被关闭的声音。
四下重新归于黑暗(),时明煦的指尖▃()_[((),在发生某种微弱的生理性颤抖,他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时岑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对,对方仅仅是在阐述事实。
他想干脆回到卧室去,不要给时岑看了,但此刻的离开像是一场败仗,除却昭示他的狼狈外,毫无他用。
这算什么?
半晌,时明煦才听见自己开口,尽量平稳住声音:“......都不是。”
不是兴奋。
他隐去了后面半句话,但他很清楚,时岑能听明白的。
“我只是觉得奇怪,”时明煦下定决心,再一次摁开了电灯,他走向镜前的脚步很慢,抬头的动作更慢,“由于生活环境、日常食物摄入、锻炼程度等变量的不同,我们的长相可能受到影响,但终究......你我基因一致,差别不会太大。”
在这句话说完后,他总算彻底完成了直面镜子这一动作。
简直比等待实验结果,还要让他觉得煎熬。
并且奇怪的感觉没有消散,血液的涌流反而加速,他们汇聚到毛细血管密集处,在最贴近皮肤的地方,譬如耳廓,指尖,和眼尾。
时明煦就在这种无法自抑的感受中,望向镜面,同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对视。
没有人来强迫他抬头,可时明煦就是感到一丝微妙的身不由己。
实在荒诞又离奇......分明是很寻常的照镜子举动,看见的也是自己。这种事情,他曾重复过无数次的。
但此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另一个人,正透过他的眼睛,打量镜中他的一切。
白皙的面部,柔软的睫毛,眼下薄薄的皮肤——颜色隐隐有些深,那是恢复工作以来睡眠不足所致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对方瞧见了。
但这种感受又不同于公然展示,它并非登台表演,也不在聚光灯下,这里不过是一间小小的洗漱间。
安静又隐秘,只属于时明煦。
他和时岑之间的关系,也只属于彼此。
并无第三人知晓。
时明煦紧绷的神经,竟然在这种奇妙的想法中得以逐渐放松,他同镜中自己对视的眼神也相应改变。
从局促,到松弛,直至好奇感弥漫上来,轻柔地推促着他,告诉他——
还可以做更多。
于是时明煦伸出手。
手腕抬起,一点点靠近镜面,指尖血液聚集的情况还未彻底消散,指腹的颜色仍旧饱满,他就在时岑深深的注目中,缓慢贴上了镜面。
冰凉的,玻璃的触感。
......但不完全是。
一种奇异的、稍显温暖的触感,从指尖处隐约传递到全身,冷然交替间,激起轻微的酥麻感,像是行走在覆雪长街上,迎面拥向春风。
它是属于时岑的、略高于自己的体温。
时明煦安静地体会着这一切,紧张感已经彻底从他身体中消
() 弭,虽然仍旧觉得别扭,但此刻安心代替了抗拒,使他更倾向于享受现状。
通感由内而外,包裹住他,时明煦在对方眼中,无处可藏。
可他并不排斥这种微妙的感受。
双方都安静地注视镜面,继而时岑开口。
“原来在另一个世界,我是这样。”时岑笑起来,声音轻微低哑,“小时......我该怎样来找你?”
“你想要打破维度的限制吗?”时明煦微微一怔,“从理论上来讲,这毫无可能。”
“任何生物都无法突破维度的限制,去往更高维的世界——就连你我,如今也都仍然是三维空间的产物。”
“但我们已经相连。”时岑很冷静,“你能给现状一个科学解释吗?”
时明煦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或许你我之间的链接,就是以时间为第四轴时,四维空间产生的某种谬误——知道双胞胎悖论吗?”
时岑答话:“当然。”
这个悖论的内容并不复杂,它假设有孪生子甲与乙,乙久在地球,而甲乘坐飞船进行高速太空旅行。
如果飞船速度接近光速,那么,当甲认为自己仅仅在太空飞行一年就返回地球时,他仍然年轻,乙却已在漫长等待中垂垂老矣。
时间在这对双生子身上,就产生了速度不等的膨胀,其中缺失的那部分,形成断层。
“你我的情况,或许类似。我们之间的联系,违反了相对论中对于信息传递的速度极限,产生难以描述、形同鬼魅的超距作用,你可以简单将它理解为某种量子纠缠。”
时明煦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你我之间的联系并不稳定,它很虚弱,并且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太多显性规律可言。”
“但它已经突破到前所未有的强度,整体是在逐渐强化的。”时岑说,“你我之间的联系,原本只是各种感官上的隐约重叠,我猜它们仅仅发生在你我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或注目同一件物品时。”
“在沉寂一周后,它变成如今这样——‘同时同样’的这个限制条件已经被打破,你我甚至可以看见对方的世界,并且直接言语交谈。”
“小时,再往下发展下去,空间的尺度也并非没有撕裂的可......”
他的话就在此刻骤然消失。
非常快,仅是眨眼的功夫,微妙互通的一切感官都消失殆尽。时明煦的心脏瞬间充血——这次是彻彻底底地出于恐慌,他尝试闭目、再睁眼,但对面空荡荡的,一丝回应也没有。
像是水珠坠落于万丈高崖,无声消逝。
恐慌快要将时明煦淹没了,他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头一次这样无措,午夜的六区这样静谧,平静如常,方才的一切恍然如梦。
可时明煦知道那不是梦,他刚刚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时岑的一切,对方的体温,伤痛,甚至平稳的呼吸、短促的笑......哪怕他们相距甚远。
为什么这一切,都突然消失不见?
——时岑并无任何闲暇用于感伤。
他在同时明煦的对话间虽然闭上眼睛,但仍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因而在身前气流陡然变化时,得以成功躲开。
但所有的联系也骤然间被打断,他们原本逐渐清晰起来的通感原来如此脆弱,它纤细如单根蛛丝,只需要一点风吹草动,就可以被扯断。
时岑侧身翻滚过半个车厢,与此同时,从腰间摸出枪,将枪口对准偷袭者。
他随即蹙眉,怔愣一瞬。
偷袭者并非巨蚁,或者别的什么西部节肢类昆虫,而是一个人......人型的东西。
这东西似乎已经不能够称之为人,它很割裂——下半身穿着佣兵制服,裤子与长靴的尺码都很大,这种尺码的着装,在此次同行者中,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哈文森。
但它的上半身,已经面目全非。
上衣从胸口处被扯碎,裸露在外的皮肤爬满类似静脉曲张的鼓胀痕迹,但再往上走,哈文森属于人类的特征已经彻底消失。
像是有什么生锈的巨斧,将哈文森自胸口处温钝地撕裂,一种墨绿色的液体自断口处流淌出来,夹杂星星点点的白色粉尘。
而再往上,皮肤被撑得很薄,皮下组织完全消失掉了,只余薄薄的一层薄膜状角质层,其中抽动着无数灰白的丝状物,贪婪吞噬着血液与人体组织。
它们中的部分突破皮肤阻碍,在同空气接触的瞬间快速生长,变成一朵朵长柄白顶的真菌。
哈文森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培养基。
这些可怖的白蘑菇,似乎还拥有主动进攻的动物性意识。
哈文森的尸体被它们操控着,笨拙地试图扑向时岑——但很遗憾,哈文森的腿部还没彻底被蘑菇淹没,纤细的菌丝无法扯动沉重的骨骼,因而无法成功攀爬入车厢内部。
时岑就立在黑暗中,冷静地观察这具尸体。
更多菌杆自头骨眼窝间生长出来,顶部残存哈文森的脑组织黏液,头部的真菌生长速度尤为夸张,很快,它们就彻底撑开伞盖,无数细密的、肉眼难以看见的孢子顺着风,吹向时岑。
时岑立刻捂住口鼻,他的长靴踏在车厢的金属底部,发出密集的声响,而哈文森的手臂乱舞,甩到车门上,撞击声沉闷,动静成功惊动了相邻车厢的索沛。
索沛打着哈欠出来时,正瞧着时岑蹬着顶部的一簇白蘑菇,成功跃身落地的场景。
“......什么鬼。”索沛疑心自己在梦游,他揉了把眼,但眼前混乱的一切都没有消失。
“叫其余人都起来!”时岑翻越躲避的动作很灵活,抽空向索沛丢去一记眼神,“用干毛巾,或者衣物捂住口鼻,避免直接吸入孢子。”
“老大你说这个蘑菇怪在传播孢子?”索沛立刻用衣袖遮住口鼻,他用匕首敲击车门唤醒众人的同时,朝时岑喊道,“这玩意儿什么德行,怎么还偷
人衣服穿啊!()”
......你废话太多了。⑹()”
说话间,时岑已经退至索沛身前,真菌通过菌丝进行的控制行动仍有些生涩,它在惯性的作用下扑空倒地,进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朝时岑袭来。
“这也太抽象了吧!”在蘑菇怪逐渐靠近的过程中,索沛终于认出了属于哈文森的衣裤,但身体上半的状况实在一言难尽,他压下呕吐的冲动,骂了一句脏话。
“老大,他基因链断了?脑子炸开了?那也不该是这种死法啊——更何况现在是旱季,我们人还在西部荒漠,哪里来的蘑菇!”
时岑摁下索沛想要抬举燃烧|弹的胳膊:“别用燃烧|弹,我需要采集样本——哈文森应当死于真菌类体内寄生,这些菌类子实体将他当做营养基,吃了个一干二净。”
就在说话间,哈文森脖颈处猝然冒出一团大型蘑菇,喷射而出的粉尘状孢子,在身后几l人打来的照明灯中清晰可见,带着肉血的红色。
时明煦冷静道:“都后撤,护住口鼻。”
但幸好,这簇孢子喷射的威力使得哈文森的颈椎骨彻底断裂,那颗已经长满真菌的头颅坠地,在沙地间咕噜噜滚了几l圈。
余下的躯体也像彻底失去指挥,在原地翻转两圈,进而颓然倒下。
“真是见鬼,”有人自身后骂出声来,艰难吞咽着口水,“西部荒漠怎么会有真菌?这里最大的威胁不是蚂蚁......”
最后那个“吗”字还没能说出口,便携式手电照明到的区域边缘,缓缓探出几l对触角,碰了碰面目全非的哈文森。
进而探路的工蚁张开口器,撕裂尸体,蘑菇的白色汁液随之爆开,菌杆断掉,散落一地。
巨蚁身躯庞大,在沙地上坡间,腹部部分贴地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响动起先很零碎,进而越来越多,竟然隐约产生共振,蚁群的挪移也干扰了贴地空气的流动,摩擦混合风声,形成某种吊诡的哀鸣。
蚂蚁,起码有成百上千只蚂蚁,以车队驻扎地为中心,齐刷刷聚拢,围剿而来。
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只率先贴近车厢,坚硬触角同半开的车门相遇,发出类似金属碰撞的“咔哒”声。
——“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