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小舟(1 / 2)
只是,镜子里的人面未能如裴云洲所愿变得干净。
好像不管怎么洗,都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颜色,而不是漂亮细腻的瓷白,就连裴云洲发了狠搓了搓自己的脸颊,都不能让他的脸看上去有半分血色。
怎么会这样呢?
迟钝的思维实在很难理解眼下的情境,只能一遍一遍地洗脸,直到指尖泛白,都无济于事。
干涸的唇瓣用水润了一遍又一遍,等水干掉以后,也还是沟壑分明,似乎所有的生气都被无情抽走,化作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褶皱。
裴云洲忽然就泄了气。
他有一点点累了。
不过还好,还好只有一点点。
哪怕衣衫凌乱脏污,镜子里的人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与幼时在孤儿院里那个只能猫着腰不敢抬头与人对视的自己大相径庭。
裴云洲努力弯了弯唇角,直到那里再次挂上熟悉的、程式化的笑意。
确认自己还能笑得出来,裴云洲再次肯定,自己真的只有一点点的累。
八点的准点报时响起,如一道惊雷在裴云洲脑海里炸响,一瞬间将他从云上的孤岛拉回了现实。
他下意识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虽然冰冷,但还是软的。
他还活着,活在这个美好的、充满爱意和鸢尾花的世界里。
裴云洲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究竟从何而来,他只知道,已经八点了,该例行看看公司有没有新的事物需要处理了。
精密的钟表无需任何手动的调节,哪怕只剩最后一丝电量,也能依靠齿轮的转动,一格一格地走着时间,从不出错。
而他,就是那块滴滴答答的钟表。
裴云洲回到了病床上,机械地掰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又机械地输入了一串密码。
520412,吾爱零四一二。
密码是裴冽的生日,这串数字他每天都要输无数遍,早已成了不需要思考也能打出的肌肉记忆,就好像,他挚爱的恋人能借此出现在生活中的每一处一样。
这串数字突然给了裴云洲一点莫名的支持,甚至让他能够短暂地理清思路。
钟表的好处在此时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而处理事务的最高级中枢,又何尝不是一块精密的钟表。
哪怕裴云洲的眼前始终蒙了一层云翳,当那些繁杂琐碎的信息自视神经传入大脑皮层的时候,也就直白地转化为他能够理解的信号,接着不需主人的任何指令,自然而然地输出一道道处理信息,做出最正确合理的决策。
就连发颤的指尖都好像恢复如常,能够自如又快速地在键盘上一下下敲击,连一个错误的字符都没有产出。
以至于裴云洲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并不是在病房,而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人在熟悉的领域里,总是能有安全感的,对裴云洲来说也是这样。
哪怕这不是他喜欢的事情,此时却也成了一座天然的避风港,能让这叶小舟在与波涛汹涌的大海搏击到筋疲力尽时,找到一处安宁的地带得以喘息。
“做得很好,妈妈为你自豪。”
“这个项目很有前景,你跟得很好,裴氏也会越来越好的。”
“等你手头的事务再稳定一点,我就陪你一块休息一段时间,洲洲。”
耳边又有一声声的话音响起。
始终温柔的,来自母亲。
严厉却又欣慰的,来自父亲。
而那仿佛有湿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耳廓,并且一点一点将柔软的耳根染上绯红的,来自他的恋人,来自他的阿冽。
亲人和爱人的鼓励,令裴云洲混乱不堪的潜意识终于平静了些许,脑海里那根绷紧已久的弦也同时一松。
他也不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搞得很砸吧。
至少,在工作上,还是能得到父母和阿冽的肯定的呀。
裴云洲的唇边勾起一道真心实意的笑。
电脑屏幕里映出的影子模模糊糊,那惨白的面色、那干枯的唇和乱糟糟的头发,好像也都看不见了。
还好,刚才的所有都是自己的错觉,他还是那个他。
那个干净的他。
今天要处理的文件其实不多,裴云洲很快就看完了所有内容,末了还不死心地反复检查,最终也只能确定自己的确没有遗漏。
裴云洲平生第一回有点讨厌自己过于高的工作效率。
避风港只能为小舟提供短暂的庇护。
裴云洲觉得身体又有点冷了,大脑也又一次开始发胀发晕。
就好像一合上电脑,他好不容易拾起的意识就要再次涣散。
并且这一次,他隐隐有种预感,如果真的涣散了,恐怕就真的像那摔碎的花盆一样,拼不好,补不齐了。
掌心忽然又有了一点湿意,带着微微的铁腥味。
裴云洲有些迟钝地低头看了一眼。
方才勉强才止住血的掌心,或许是被桌角蹭了一下,重新撕裂开来,皮肉都向两侧翻开,似乎再深一点就要见骨。
但是一点也不痛。
就是有点累。
裴云洲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大脑彻底放空。
未关的电视里仍在播放什么不知名的节目,但裴云洲完全听不到那边的动静。
整间病房里,似乎只剩下他的呼吸和心跳,以及掌心不疾不徐的血流声。
汩汩,汩汩。
静脉的血流其实不快,但也架不住血流迟迟不止,很快就沿着他的手掌蔓延到袖口,留下一大片鲜红颜色,自血肉中开出一朵艳丽的花。
“好脏啊。”裴云洲一面低语,一面下意识拿另一只袖子去擦。
但事实的结果,只会是另一只衣袖也同样沦陷。
他不能这么脏的。
裴云洲再次站起身来,一路扶着墙到卫生间想要将掌心冲洗干净。
水声很快盖过了血流的声音。
裴云洲莫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