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丁督护歌(2 / 2)
这梦境随着他的思绪在眼前开始一幕幕破碎,重组。
“丁督护啊,我的丈夫在哪里呢?”
当视野再一次清晰下来的时候,他听见了女儿的悲泣声。
他立志要靠手中的刀剑来搏一个出身。因此,在战场上,他从不畏惧受伤,也不畏惧锋刃。
但在战场上,什么人都有可能死去。
长女刘兴弟的丈夫,那个徐家的年轻人,就是在他面前眼睁睁死去的。
他本意是想让自己的亲属多建立功勋,早日成为自己的臂膀。
但战场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而这个年轻人,他的女婿,就在河的对面,在他的眼前被贼军杀害了。
刘裕只能派督护丁旿去告知自己的女儿这个消息。
“闻欢去北征,相送直渎浦。”
“只有泪可出,无复情可吐。”[2]
我把我的爱人一直送到码头,已经不再能突出饱含爱意的词句,唯一能吐出的就只有泪水。
女儿泣血的哭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那声音刮过空荡荡的原野与黝黑的山林,回荡在大江的上空。
而永不停歇的长江只回报以这些哭声以汹涌的波涛,裹挟着战争中那些失去性命的枯骨与兵戈,毫不留恋地向东海奔去。
但刘裕在梦中听到的已经不是女儿的声音。
是今天那个被自己的将军杀死的士兵的声音,是那个士兵的遗属一样的,千万个遭遇不幸,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遗属的声音。
那声音也已经不是在呼唤他派去安慰女儿的丁督护,而是直接叫喊着他的名字。
“你带走我们的父亲与儿子,把他们埋葬在长江冰冷的江水中,埋葬在长安纷杂的胡尘里,埋葬在岘山的幽深的山林内,埋葬在东海咸涩的海水下。”
“你铸就如此伟大的丰功伟业,让同时代所有的君主都在你的脚下匍匐,那功业中是否有我们化为枯骨的孩子们的一份呢?”
刘裕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些哭声仍然回荡在他的耳边,像一道道刀光与剑刃组成的雪亮围墙,围绕着他,阻拦着他的行动。
但是他必须往前走。
“那又怎么样?”刘裕似乎是要和黑暗中的什么人较劲,又像是自言自语,有些蛮横地大声回敬道,“如果没有我,索虏就不杀人,袄贼就不抢掠,桓楚就不篡位吗!”
“我带走他们,给他们武器,驱赶那些逆贼,就算他们在这种争斗中死了,总好过被犬羊一样被人所杀!”
“责怪我杀戮过重,还不如责怪世道杀人!”
刘裕对着黑暗中的影子抗辩着。
在过去,这种说法是能够说服他自己的。
但在见识了他死之后的这些年,他的后代们是如何通过横征暴敛来毁灭南朝的经济,通过失败的北伐来破坏南朝的优势,通过无谓的争权夺利来杀死无辜的百姓,送掉他们自己的性命后,就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了。
付出那么多人的性命所建立的王朝,难道应该是现在的南朝这个样子吗?
于是黑暗中还流着浓稠鲜血的无数双手攀上他的衣角,把他拉入了清醒的黑夜中。
当他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那种血腥和哭声还残留在她的耳畔鼻边,深入骨髓,挥之不去。
“阿家,天子有事要召见你……”那个叫王妙珠的侍女脚步轻盈地从门口跑了进来,看见坐在床上的刘裕后短促地“啊”了一声。
刘裕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但一片温暖的衣角轻轻拍在了他的眼睛上,遮住了他的视线。
“阿家,你哭了呀,”他听见这个总是快快活活的漂亮女孩子轻声说,“刚才做噩梦了吗?”
“我没有,”他闷声闷气地说,粗暴地扯开王妙珠的手。
他之前固执地坚持对刘子业的不满,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因为对自己曾经创造的王朝和子孙的留恋和责任感吗?
在前一天他还是这样以为,但在刚刚醒来后,刘裕已经改变了想法。
我不甘心,他想。他跪坐在床前,任由王妙珠梳理他的头发,给他换上整洁的衣服。
我不能辜负自己的野心,也不能辜负当初那些为我而死的人。
我把那些被我带走的人的尸骨留在了长安,留在了东海,留在了长江里。
但我没有来得及还给他们任何东西,也没有来得及施展我的抱负,只留给了他们一个血腥而混乱的王朝。
梦中的血腥和记忆还萦绕在他的鼻尖,那样真切,但他已经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年轻和有力。
为了这些至今还在长江中漂浮,睁着亡者空洞的眼睛看着我的牺牲者,我要祛除这四十年来些横行于世的妖魔鬼怪,完成前世未尽的事业,建立像汉高祖皇帝那样的伟业。
也……要报偿那些已经因为我死去的人。
清晨冰凉的空气充盈着他的头脑,使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人了。
于是他绕开自己的侍女,像要准备一场将要到来的大战一样,向刘子业的中军大帐走去。
[1]宗越家本来是次门,后被划为役姓。
[2]出自《丁督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