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医者不自医(十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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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次日晨曦破晓,妙手门宗下的人潮方才勉强褪去。
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妙手门众弟子在此固守了整整一夜,竟不知最后一个人是何时离开的,只有宗门后山的灵禽叫早之声响起,才恍然看天。
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宗下像历经了一场小型战役,门内挤满了伤患。林夕一行人才刚守完阵法,马不停蹄地又要施治,脾气更是奇差,施针之时不忘嘴臭:
“撞墙之后知道拐了?鼻涕流嘴里知道甩了?之前让你们来你们不来,现在非得受点伤才来,怎么着,你们挺行?自创放血疗法?”
“哎哟喂,道友,神医,再世华佗!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手断了不是问题。问题是你捡起来没有?没手怎么捡?你叼也要叼回来啊,不然怎么接?”
“轻点,轻点……啊!!!”
都是奔着逃命来的,谁还会随身带那么多灵石,众妙手门弟子略加救治后,取了方红印泥来,每人写了张借条,按手印,白底黑字,没地方抵赖。
这群人的待遇就远不如早先前来门内之人了,没屋子住,妙手门随便在后山划了块空地丢着,毕竟都是修士,皮实着,没这么容易死。
而另一边,云闲结束了半天的忙碌,用白布将太平剑上的血污拭去,不小心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呲牙咧嘴。
“第一波来的魔人,看上去修为还不是很高。”乔灵珊泄气般在她身边一屁股坐下,也把剑伸过去让她帮忙擦,“可是,直到现在魔教还没有出现啊!魔人源源不断,谁知道之后还会来多少波,说不定厉害的都在后面呢。”
云闲被她一说,总感觉自己现在是在玩什么保卫萝卜。
“不会了吧。”风烨也累得够呛,“现在都这样了,还有谁敢用什么成仙散?销毁都来不及!”
“……”
而另一头,薛灵秀与黎霸图相对而站,默然不语。
黎霸图道:“下一次,不要让我再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薛灵秀垂眼,艰涩道:“……抱歉。”
“现在不是什么可讲感情的时候。早就已经来不及了。”黎霸图见他如此,还是放不下心,道:“薛灵秀,脸抬起来,看着我。”
薛灵秀看着她。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做了决策,那就按照规矩行事。规矩不容人情,否则便毫无意义,这道理你几岁的人了还不明白吗??掌门下禁令时就已说过,妙手门弟子若是犯禁,逐出宗外……若是我没赶到,你将那人放了进来,后果如何你清不清楚?”黎霸图冷硬道:“逐你一人事小,影响到了后续计划,你又该当何罪!”
薛灵秀舔了舔唇,仍是道:“抱歉。我明白了,之后不会再犯了。”
“不必了。”黎霸图看他一眼,道:“明日东边,祖奶奶去。你在后方待着吧,不是我现在不信任你……不,我现在的确不信任你。在这一点上,黎愿都比你做得好。”
薛灵秀又把头垂下去了。
“……对不起。”他牙关很轻地咬了咬,“我明白了。”
平日里多注重仪态形貌的人,现在身上沾满血污,发丝也乱糟糟的,再配上苍白的面色和唇,看起来竟然有一些可怜。
“不,你还没明白。”黎霸图说完这句,便伸手不是很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叹了口气,“罢了。谁都是这么过来的,走吧。去休息。”
说是休息,更像是换岗。没有什么能正正经经休息的时间,毕竟情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松懈之后会发生什么。
薛灵秀本想回房冷静一下,但远远便看到江山只长了两茬毛的熊猫屁股坐在庭前,想必其他人也在,他足下一动,竟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云闲坐在那儿擦剑,见他过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薛兄,被骂啦?”
薛灵秀沉着脸坐下,把折扇收起来。
“也不是你的错。”风烨弱弱道:“谁知道那人看起来那么可怜,结果……”
薛灵秀道:“是我的错。”
乔灵珊道:“薛道友,你别不开心了。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的。”
薛灵秀说,“我没有不开心。”
众人:“……”表情都快拉成老黄瓜了,还没有不开心,是在骗鬼了啦。
“家长训话也是为你好。”云闲熟练地把他拉下来,勾肩搭背道:“知错就改,没事,没事。”
薛灵秀道:“你要是不会安慰人,就不要安慰了。”
这话说的怪不是滋味,还挺冲,祁执业眉一皱,方想刺回去,就听到他微不可闻的后半句话,“你们坐这就够了。真的。”
众人一时默然无言,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祁执业也不说什么了,宿迟抱剑过来,掌心在他肩头一压。
就在此时,云闲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离开乾坤城之前萧原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们都被彼此保护得太好了”。
“……道理我都懂。当初笑面佛陀一事,我还能不明白这些道理么?当时看到时,我方在想,如果是我,我会怎样做,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觉得不论怎么做都比明仁前辈要好。”薛灵秀自嘲道:“现在看来,真是自傲啊。敢对往事做如此评判的前提,是明知道往事已然发生过,不论我作何选择,根本影响不了那一切的发生。而如今,分明连做选择的根本都不是我——我却在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归根究底,还是太顺风顺水,高估了自己的能为。”
祁执业道:“薛灵秀。她们是掌门,你只是一介医修。”
“我明白。”薛灵秀道:“或许当真是我想太多。有些时候,想多不如不要想。”
无奈的事总比如意的事多,这再正常不过了。
黎愿啪嗒啪嗒的脚步传过来,她喊道:“灵秀哥哥,师尊找你——”
薛灵秀起身往大殿前去的瞬间,宗门之外,再度响起了第二波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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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看似见不到头的战役,实际上结束地比众人想象的还要快多了。
城民和魔人一次次地向妙手门涌来,又一次次地离开。妙手门内的人极速增多,现在漫山遍野都是包袱小帐篷,伤员们自觉心中有愧,现在又寄人篱下,尽管门内之人没给一点好脸色,却还是想尽办法要找点事做。
浇水的浇水,翻修的翻修,山岭上的金丝银草都快被浇出烂根了,林夕不堪其扰,让众人好好待着不要坏事,但没想到,竟然有人深更半夜也要爬起来给妙手门做木工,被逮着的时候还满脸不服气:
“我本来就没有睡,还不让我动动手放松一下筋骨吗!”
还有什么“等我死了便入妙手门寒库,为南界医学做贡献”、“扎我,扎我,我血多皮厚”、“薛公子的笑容真是如春风般温暖了我的心”云云,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
但,实际上,比起“结束”,更像是“僵持”。外部的动静越少,妙手门之内的神经便愈发紧绷。
现在如此,只有几个可能。要么,便是外部的魔人全都被杀灭了,这是最好的一种情况,但想也知道,魔教在此,绝无可能。另一种,便是除了用散的魔人之外,其余人早便死了。魔人找不到目标,只能漫无目的地乱晃,这对妙手门来说,便是次好的情况了——这般便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人,直接投放毒雾无差别绞杀即可。
自然,事情若是真有这般顺利,还反倒令人生疑。
黎霸图亲身出宗查探过后,终于厘清楚了现在的状况。
魔人并未绝迹,还在四处寻找新的猎物。南城出不得进不得,能跑的在事态恶化之前早便已经跑的差不多了,剩余的城民只能待在自己家中严防死守,亦或者与人合作抱团取暖。城内不乏义士,甚至还自发组成了团体,尽全力护佑那些无能应对之人。
宗内僵持,宗外也僵持,拉锯令人心焦,却也便是在此时,妙手门本年入门考核的日子要到了。
原本情况如此,哪怕是最重视入门考核的黎祖奶奶也未曾想过还会照常举办,但出乎意料的,黎建业下令,如往日般,照常举行,只不过仍是以禁令为先——用散者,不得进入。
多日御阵,薛灵秀身心俱疲,在听闻此消息后,怔愣了半刻。
云闲心想,黎大掌门,果然是掌门。
当初斗灯会一变,门人心浮气躁,若是口吻不强硬、策略不坚决,只会让门人心境动荡,怨气冲天,反而有害无利。铁腕政策将能收归之人尽可能收归之后,杀魔救人,如今两拨人之间矛盾一有软化迹象,便寻机再启入门考核,看似不近人情,但已经是这般情况下能够折损最少人的选择了。
黎建业要照常办入门考核的意图可想而知——考核对象,都是些年纪尚小的孩子。尽管父母很有可能已然用了散,但孩童懵懂,无人引导,对父母有依恋之情,又怎么会自己跑到妙手门来?此时连坐,太过残忍。可若是早些时候说此事,只怕会激起千层浪,门人对用散之人极为愤恨,自然对其沾边带故之人更是没有好感,救也救的心不甘情不愿。
此时,更是在魔教动手前的最后一个缓冲时期,再合适不过了。
黎霸图对此颇有异议,但观众人神色,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反对。
青禾便是在此时,得知这个消息的。
南城要变天,即便是最穷乡僻壤的地方,也免不了风波。只不过村子地阔人少,还大多是老弱妇孺,更别提知道什么神仙什么散了,众人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家家户户都闭起了门,绝不外出,还有几个修为高强的修士在门外设阵,偶尔有不似人类的打斗声、惨叫声,天一下子就黑的看不到了。
青禾被和娘一起关在房内,等啊等,只觉得心焦无比。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入门考核要怎么办??这是最后一年了,错过了,明年怎么办……还有明年吗??
家中的药也已经快吃的差不多了。不能出门,没有收入,唯一所幸的是青禾的修为如愿突飞猛进,手更稳了,眼更利了,就连针法也更加纯熟了。劈柴上灶,非常轻松就能做完所有杂事。
终于,苦等到就快绝望的那天,有人敲开了她们的门。
“妙手门主有令,入门考核照例举办。”那修士一身血腥味,面上略带死气,却沉凝道:“我会遣人找安全的路线护送你们前去。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这次的名额很多……一定要想办法进宗,明白吗?”
“你,你不去吗?”
“我……我没办法去。你们去就好了。”
青禾和青禾娘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没什么好收拾的,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村庄里熟悉的几个孩童终于被放出了门,连带着父母一起,被趁着天黑送上了一辆散发着淡淡灵光的马车,马车四处都被不透光的黑布笼罩,空气无法流通,待在里面相当难受。
孩童们窃窃私语: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说关又关,说开又开?”
“我听母亲说,外面死了好多好多好多人……”
“因为什么,神仙散,还是成神散?我根本都没有见过那东西呀!谁有听过的?”
“现在大家都想去妙手门,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的。”
青禾环视一圈,却发现自己没能看到小田。
“别看啦,那个大坏蛋,天天欺负你。”有小孩道:“我看他是自己心虚了!修士叫他去,他也不肯出来呢。”
看不见外面,几个孩子连同着神态惶恐的大人一起,战战兢兢到了妙手门前。
往日热闹的妙手门,现在却是一片沉寂。但却不是因为人少,人依旧很多,大部分都是和她们一般,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所有人都聚集在门外,一个一个地往内走。
青禾娘艰涩地探出头,咳嗽道:“是……现在只让孩子进么?”
好多人都面色木然,并没有一点要一同踏进门的意思。孩子哭喊着,不想离开,却还是被毫不留情地推进了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