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梵心逆莲(十六)[二合一](2 / 2)
大师兄似乎察觉了声音,见祁执业静静立在不远处,神情有些诧异,道:“执业,你怎么来了?”
平日不都觉得吵闹所以不来么?
李乡贤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但不失温和地向后转头,问道:“这位是……?”
祁执业的呼吸骤然停顿。
眉眼,五官,身形,那颗痣,和当年残杀他父母的人一一对应,他的鼻息间泛起当年的血腥味,和那人火光中猖狂难听的笑声:
“来,给你刀。你把他们都杀了,我就信你是无辜的。”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救了什么人?不如救条狗。信佛的人都像你们一样这么蠢吗?大善人?告诉你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哈哈哈哈哈!!”
他唇齿间开始溢出血腥味,一如当年蜷缩在衣柜中那般,微微战栗。
是你。
是你!
“这是祁执业,我佛门的弟子。”大师兄也向祁执业道:“执业,这是李乡贤,前年到这儿走马上任,为百姓谋了不少福祉,救下不少性命,实在令人钦佩。”
李乡贤又露出每次听到这种话的不安苦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大师兄看了眼天色,道:“既然你来了,那你就帮李乡贤解签吧,师父马上回来,我得去准备一下。”
祁执业咬牙。
大师兄:“执业?”
“好。”祁执业在李乡贤面前坐下,道:“……我来。”
大殿内顷刻只剩下他与李乡贤一家。
李乡贤将签递给他,见他手指颤抖,还温和安抚道:“不必紧张。看你这么年轻,很少出来帮忙解签么?”
祁执业闷不做声。
他也不觉被冒犯,而是看了眼身后那尊金身佛像的脚跟,微微抿了抿唇,道:“小师父,你最近有见过明光大师么?”
祁执业抬眼看他,眼中满是血丝:“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乡贤一怔,连忙道:“没什么,只是问问。小,小师父,你怎么了?身体不适?要不要叫那位大师回来?”
祁执业定定看着他。
眼前之人着官服,一身甩脱不掉的温文儒雅之色,好像自出生开始就这么善良,就这么大义,就这么,毫无错处。
“你方才说,你在赎罪。”祁执业问:“你在赎什么罪?”
想必自从升官以来,不知多少年没人敢这么问他了,李乡贤一愣,却匆忙转眼:“我……有罪。”
祁执业:“什么罪?你放过火,你杀过人?”
李乡贤神色骤然紧绷,倏地转回眼,二人视线相对,满是快要崩裂而开的怒意。
“小师父,你什么意思?”李乡贤看向那头困惑看来的妻女,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来解个签……”
祁执业将那张签展开。
大凶。
十几年来从没抽中过大凶,李乡贤面色一白,他缓缓抬眼,看见了祁执业耳边的半只红石耳坠,视线震颤,喉结瞬间僵硬,嘴唇轻轻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看来,你也有印象。”祁执业越来越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我还以为你已经骗到把自己骗过去了。大善人?大乡贤??现在又开始信佛了?你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啊?!!你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了吗?!”
声音极大,那头的妻子诧异,就要过来,李乡贤对她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殿外的佛门弟子也察觉到了动静,刚想靠近,一道金光结界锁住殿门,祁执业收手,缓缓站了起来。
李乡贤垂头,不说话。
祁执业漠然道:“你也配站在这里。”
“……你是他们的孩子吗。”李乡贤惨然道:“我,当时……听见了呼吸声。我知道,衣柜里有人,我……”
“那又怎么样?”祁执业胸口剧烈起伏,吼道:“你明明可以杀我全家,但你留下了我,我是不是要谢谢你?谢你留我一命,你没赶尽杀绝?!”
李乡贤又闭口不言了。
“你说话啊?大官人,你这张嘴骗了多少人。”祁执业道:“赎罪,你赎得了吗?”
“……”李乡贤颤道:“我明白那是我的血债。我很后悔,这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那张大凶的纸签落到地上,被他颤抖着捡起来铺好,他唇色惨白,像是也压抑了许多年:“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补。我十几岁那年就是个,最恶最无知的怪物,我,我什么都不懂,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善恶观,我跟着那群人干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丑事……我不能否认!但最让我痛苦的不是我干了这些事,而是之后才让我明白,自己究竟是有多么不堪为人……”
祁执业冷冷看着他。
“你一定很恨我吧。你自然恨我,我……我知道,你要是早些见到我,肯定会一刀杀了我。”李乡贤惨道:“我也想过,干脆死了就好。可我,如果活在这世间一遭,就为了干这些不是人的事,我对不起我的生母……你应该觉得我在找借口吧,我悬梁了好几次,是我懦弱,我还是没有自裁的勇气。”
“我开始读书。越读书,越觉得痛苦,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我曾做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知道……”
李乡贤已经不是在和祁执业说话了,他看着结界外心急如焚的妻儿,喃喃道:“我开始赎罪。我去考功名,我去当官,我救下了无数个人,我捐佛像,可我还是骗不了我自己。”
祁执业的脚踏过那张纸签,见他毫无反抗地坐在那里,心中的怒火反倒越涨越高:“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放过你?”
“……不。”李乡贤垂眼,温和面上是一副赴死之态,他道:“双手已然染血,罪便再也赎不清。”
祁执业怒极反笑:“哈哈!你实在太懂佛法了!!”
“我早该死了,只是苟活到现在。”李乡贤最后看了眼自己懵懂的儿女,终于黯然流泪道:“小师父,你杀我,能不能放过我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当年我……”
祁执业:“你还敢跟我提当年?!!”
“不,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对不住,我真的。真的对不住!!”李乡贤哀求道:“但至少,让他们走开吧,让他们回避一下好不好?至少不要让他们看到,孩子还小,他们……求求你……”
祁执业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天灵盖上,悬而未决。
他看着手下闭目等死的仇人,焦躁到双目发红,手指颤动地更加厉害。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在装!全部都是谎言!!是为了让自己同情,是为了让自己放过他。绝对是这样的,这种人……这种人……他怎么可能真心觉得自己错了,怎么可能真的用命来祈求对方原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也配信佛,他也配悔过?!他悔过了,那自己的父母算什么,他们还有原谅的机会吗?!
大师兄早已返回,在外跟着众人一同损毁结界,大声喊叫着什么,其余人一片震惊,祁执业面色冷肃,杀意起伏,最后,漠然道:“佛祖会原谅你,我不会。”
他手指颤动一瞬,猛地收紧,在最后那一刻,听到李乡贤微不可闻的一句:
“……阿弥陀佛。”
祁执业怒极神色一僵。
鲜血喷溅,那人毫无反抗,身体软软倒下,甚至面上还带着解脱的笑意,结界终于被打开,大师兄惊怒的吼声,信众恐惧的尖叫声,女人不可置信的眼神,还有那刚从转角走过来的一对儿女。
二人手中的小木鱼滚落到了地上,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茫然地扑到尸体面前,道:“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祁执业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也不想再做出任何反应了。
“……父亲!父亲!!父亲!!!”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地摸索着,试图让失去了生息的父亲坐起来,却因为太重,一次一次地滑落。
李乡贤已经死了。被他杀了。
大仇得报。
那人的妻子昏倒在了地上,两个孩子嗓子干涩,终于爆发出小兽一般的嚎哭声,其中一个抬眼看他,眼泪从恨意满盈的眼中落了下来,他问:“是,你杀了我父亲?”
祁执业道:“……是。”
另一个也抬头。
祁执业头疼欲裂,看着二人脸上属于孩童的天真纯澈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痛且入骨的仇恨杀意,那杀意缓缓在二人脸上开出一道血肉莲花。
他们想杀他,正如他想杀他们的父亲。
下一个,然后继续下一个,杀,杀,杀,杀,永远停止不了的血债,永远控制不住的屠戮,永远。
“总有一日,我会报仇雪恨。”
“祁执业!!!你做了什么?!!!”
“拿下!!!将他拿下!!!”
“…………”
一片混乱之间,还有熟悉的声音:
“祁执业!祁道友啊你醒醒啊!!喂?!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这是假的!这是假的!也不一定是假的但是现实中肯定不会发生!用针扎都不醒??”
“你不在这里……”
他已经分辨不出那都是谁了。只有一道女声格外聒噪,一直锲而不舍:“祁兄啊佛像啊!!你摸摸你胸!!!胸!!!明光大师哭晕在地上了啊!!”
吵死了!
迎面无数道武器袭来,还有住持在远处不可置信的眼神,祁执业垂眼,站在原地,竟是动都不想动。
胸前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烫。
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万花筒,那人解脱的笑烙在他眼底,无法忽略,他怒,却不知因何而怒,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凉,再度转瞬,眼前大殿寺庙尸体全都消失,只有一片洁净空茫。
明光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静静看着他,白发苍苍,道:“执业啊。”
祁执业:“……”
他忽然眼角泛起红来,死死憋住了。
“执业。”明光向他走近一步,痛惜道:“我不让你和他见面,是为你好,你为什么就是不懂?”
“……我不懂。”祁执业茫道:“我不懂,但我现在好像懂了。”
明光道:“你懂什么了?”
“师父。”祁执业道:“他说他想死,他早就该死了。你知道他在说那句话时,我在想什么么?”
“我在想,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去死?!”祁执业将自己卑劣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为什么不早点死在那时候?随便怎么死的都好!被马踢死,被水淹死,被火烧死,被更恶的人杀了,就死在那时候不好吗!!”
明光仍是痛惜地看着他,“为什么会这般想?”
“……他早死了,就不用醒悟,就不用悔恨,就不用赎罪,就不用让我……”祁执业看向自己血迹未干的手,咬牙道:“就不用让我动手。我也可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安慰自己,果然是恶人有恶报,他早就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啊!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这个时候再让我——”
“再让我杀了他。”
祁执业茫然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师父,我哪里做错了吗?我哪里有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来决定,为什么非要我来忍受……为什么?!”
空旷的洁白空间内,明光大师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诡异,声音越来越女性化,语气也带着熟悉的蛊惑音调:“执业,有些事情,不是只可以用错不错来判断的。有时,你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我和你一样。师父和你一样啊。”
祁执业却全然没察觉到这般变化,道:“师父。”
“好徒弟。现在,师父问你。”明光,又或者该称她为笑面佛陀,扯开嘴角,僵硬道:“如果能重来一次,你会选怎么做?”
祁执业滞然一瞬,重复道:“如果能重来一次……”
笑面佛陀身后不再掩藏的红色枝条围绕祁执业身周,蠢蠢欲动,随时要涌入。
“对,再来一次。”笑面佛陀道:“如果有能让你不这么痛苦纠结的方法,你还会杀他吗?”
祁执业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方启唇:“……让我忘了吧。”
枝条涌入了他的身体。
祁执业木然道:“就让我不知道好了。就让我碰不到。像之前一样,维持现状,让我想不起来。不要让我选择,让其他……”
笑面佛陀:“其他什么?说出来。”
祁执业在遮天蔽日的红色枝条中,一字一句道:“天、罚。”
笑面佛陀笑意骤然狰狞:“这样,才对啊。”
下一瞬,他的识海被骤然入侵,一片混沌,就在自我意识即将要被吞噬殆尽时,胸前那道佛像猛然炸裂开来,无数道金光涌出,竟然如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将枝条斩断。
笑面佛陀神色恼怒一瞬,将那道佛像弹开,谁知,识海中又传来同样的五道金光,瞬间将其重创,鲜血直流。
笑面佛陀被远远打出,撞到自己的结界之上,眼看着金光还在不断侵蚀结界,顿时一滞,怒道:“明光!你……”
这些人分明就不是佛门中人,竟然把这种东西都给了出去?
她心思转移也才一瞬,再回神,就发觉祁执业的识海中,光屁股小蓝人正在以一种猛虎下山的动作迅速将祁执业昏迷的神识小黄人拖走,小红人负责抬手,小粉人和小白人负责抬脚,剩下半个小绿人总不能抬第三只脚吧,顿时尬在原地,思索后很迅速地一脚飞起,将一行人加速踹出了识海中,然后训练有素地自己也跳了出去。
弃车保帅,身体你要就给你,意识没了就真没了啊!
笑面佛陀:“…………”
你们倒是很团结。
洁白空间中,“祁执业”终于睁开眼,蜷了蜷手指,感受体内纯净的灵气。
他金眸一动,指尖点向结界,试图将其弥补,但他发觉,似乎做不到。
意料之中。
“祁执业”干脆直接将这结界破了去,闭目,催动灵力!
村子的远郊外,莲座之门再度出现。
小桃洗着衣服,就瞧见不远处出现了那道门,刚觉得奇怪,想和旁边的人说说,就瞧见她站起身,将手上的衣服一丢,麻木地朝门的方向走去。
“二花,你做什么?你衣服不要了吗?”小桃吓了一跳,刚想追赶上去,神情就突然一僵。
下一瞬,二人与村子里四面八方的人一起,朝那道门走去。
不约而同,默然不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