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凉春夜雨(六)(2 / 2)
纵观古今,即便身上背负再多骂名,无数学者对其口诛笔伐,但对这副昳丽浓颜,大家也只有无可奈何承认是“天人之姿”。
此刻,纵使这样狼狈,他容貌之英挺俊美,也让姜眠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来贴切形容。
直到太子冰冷的声音叫她回神:“跪下。”
无需他说,宴云笺已经对着姜眠方向双膝跪地。
姜眠吓了一跳。
跪这个动作很特殊,不知是不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被人跪的缘故,她真的从对方这一跪中看出歉意与惭愧。
正要说话,太子却先开口:“阿眠,你现在还在病着,身子骨弱,万不可太过动气。若有不满,只管打骂这罪奴发泄便是。”
涉及到宴云笺,姜眠不敢怠慢,恨不得给太子装个快进键,让他少卖关子:“太子殿下,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子先叹口气,才慢声道:“阿眠,此前吴公公是劝导过你的,乌昭和族人背负上天的诅咒,他们只配为人奴役,不配得到怜惜,否则只会反噬自身。你又为何执迷不悟呢?”
讲好一个故事的前提是铺垫,太子的这个铺垫堪称完美。
无论是诅咒,执迷不悟,还是反噬自身,都不是什么好词,总会叫人提起心来。
姜眠也的确提起心。
——离得近了,才看见宴云笺似想掩饰颤抖却失败的染血双手。
他身上的伤本就很重,放在现代是要做手术缝合的程度,可他却在受伤后的第三天便于暴雨中跪着,看他手腕的割伤到现在仍不断流血,也不知会不会休克。
太子垂眼瞧姜眠盯着宴云笺,才继续道:“这罪奴被白虎抓伤,底下人处理白虎尸体时,发现它身上已染了欲血之疾,此疫传人,眼下你高烧,正是因为感染的缘故。”
这个发展是姜眠没想到的:“什么是欲血之疾?”
太子叹息了声,带着欲说还休的愁意。
他不回答问题,只往下说:“阿眠,本宫知你心地善良,悲天悯人,只是你一时怜惜,却叫自己沾染了一身腥。父皇已与本宫商议过,从此以后,这奴才便归你所有,你身上的欲血之疾只有他能帮你,虽有两种解决办法,但只能选择后者。所以这日后,便是想甩脱也甩脱不掉了。”
“还有,那白虎染病之事各宫院人都瞧见了,等反应过来时,消息已走的满宫都是。本宫有心弹压,却实在无力。你也知道,你和中书令顾修远大人家的嫡长子是许了婚约的,现下他们知道你与这罪奴这些牵扯,已经向父皇上了一道折子。这事儿,恐怕日后有的麻烦。”
太子说话时,姜眠的目光频频转向宴云笺。
最后那段话,只见他锋利漆黑的眉毛微拧,薄唇紧闭成一线,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姜眠又回头望着太子。
他这一番话,留悬念,卖关子,陈后果,简直是把宴云笺架在火上烤——如果真是个尚未及笄的娇娇姑娘,听到这些只怕羞愤异常,连杀了宴云笺的心都有了。
可她不一样。
她这两日想的最多的问题就是:如何把宴云笺合理又顺利地要来自己身边。
姜眠道:“太子殿下,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宴云笺就必须跟在我身边、不必再回和州亭了吗?”
太子语气惋惜:“是。只怕你去哪都得带着他。”
顶着这么多目光,姜眠不敢笑,忍着平静转头:“宴云笺你……”
等等。
即将说出口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姜眠沉思一瞬。
这宫中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所有人都不能善待宴云笺,自己践踏,也不允许他人垂怜。
如果在人前,她待他好,只怕太过惹眼。以后自己麻烦不说,他们肯定还会想新的办法折磨宴云笺。
思及此,姜眠便伸出一根手指头:“你……”
她哪骂过人,娇喝道:“你欺负人!”
宴云笺薄唇翕动了下。
姜眠绞尽脑汁厌恶道:“你真讨厌!我好心好意照顾你,你就这样回报我!”
她的态度,宴云笺毫不意外。
他板正的身躯仿佛一柄青竹,只向她的方向弯下腰:“一切皆是奴的罪过,请姜小姑娘处置。”
“处置你?要我怎么处置你?无论怎样,你都不会回和州亭,只能在我这赶都赶不走……”
不,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要笑出来了。
姜眠把嘴僵硬撇下去,努力生气。
太子见状微微一笑,“阿眠莫气,本宫想过了,他这条贱命还得留着,便施以宫刑以示惩罚。”
宫刑。
宴云笺身形未动,脑中却瞬间权衡——
纵是极致羞辱罢了。但只要脑子,舌头,手脚在,宫刑亦不算什么。
如同失明那次一样,论过得失,他便未言未动,仍静跪立。
姜眠反应了下才明白宫刑是什么:“不要——”
“太子殿下,请恕罪,”姜眠道,“他既归属于我,日日在我眼下,若变成那个样子我瞧着不舒服。”
太子有些不虞,但姜眠这个理由他却不太好驳。
“阿眠,他犯下如此罪行,必要给个大教训才是。你心软,罚的轻了,只怕他不长记性。”
姜眠打量跪立的人,道:“我要在他脸上刺个字。”
又补一句,“我想自己来。”
黥面,也是道不亚于宫刑的酷刑。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是残忍的双重折磨。
宴云笺鸦翼般的长睫很慢地眨了下。
“那样也好。你喜欢便是。”太子先挑眉,随即露出些笑模样,抬起右手,身后有眼力见的侍从立刻恭敬将东西放于他掌心。
他递过来,“这奴才日后少不得打骂发泄。你力气小,拿这个正合适。”
姜眠抬眸看太子递来的长鞭。
鞭身黑亮,绞缠铁丝,鞭尾分为五股如蛇信子般散开,每隔一寸都带有锋利的铁钩。
可以想见,这一鞭下去,该是怎样的皮开肉绽。
姜眠握住鞭柄:“太子殿下,夜已深,您和太医们都辛苦许久,先回去休息吧。”
太子看姜眠的表情,闻弦歌而知雅意,淡笑道:“也好,本也该关门打狗。”
他们离开,姜眠叫侍候的宫女太监也退下了。屋中只剩她和跪立的宴云笺,她目光落在他身上。
坚韧如松与苍白破碎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契合。
平静地垂首不语,等待她的怒火与刑罚。
人都走远,姜眠一把扔了鞭子,跑过去,避开伤处托他手肘:“宴云笺,你别怕,他们都走了。”
她身上有种温婉清甜的香气,和她声音一样柔软。
“别跪啦,你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