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89章 时也运也命也 明年还没来,……(1 / 2)
宋之琳藏在袖中的手一颤。
他知道, 这是报复,也是嘲讽。
禅位之事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在这种情况下, 大概已经没人还能记起宋之琳之前的那封奏折——除了秦秉忠。
此人刻薄寡恩、睚眦必报, 宋之琳当朝上奏,等于是在公然打他的脸,而且还是在他勉强将宋之琳看作是“自己人”之后, 这份仇怨, 他自然要找机会回报。
而宋之琳并没有选择。
秦秉忠是个狠人,他杀宦官,杀朝臣, 自然也没道理放过宗室, 都杀得差不多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王朝覆灭之后, 各方诸侯都会去找皇室血脉, 想扶持自己手里的傀儡上位, 以博取更大的利益。这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秦秉忠和他的心腹们自然能想到,而他们解决的办法就是斩尽杀绝, 以杜绝这类情况出现。
所以温阳和温寒兄弟, 完全可以说是大黎皇室最后的嫡传血脉。
禅位之后,秦秉忠恐怕不会让温阳活太久。大概温阳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要为弟弟谋取那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而秦秉忠也拿捏住了这个机会,逼迫宋之琳。
——你不是要做大黎的忠臣吗?那就为了护住这个孩子,向我弯腰臣服吧。
宋之琳想着这些,只觉得一股苦意从心底蔓延而上, 扩散到口腔,苦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秉忠不仅狠,而且还足够敏锐。
即便乱世出英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出头的,秦秉忠能在这天下大势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固然是因为时运,他本人也不可能是易与之辈。那封奏折一上,他就猜到宋之琳是为全自身名节,所以才故意给他出了这样一个难题。
是要个人名节,还是要君臣忠义?
“丞相?”秦秉忠催促了一声,“莫非丞相对此事还有异议。”
他从来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宋之琳抬起头来,第一次没有理会那些礼仪,正视了御座上的天子,也将对方惨白的面色与颤抖的身体看在了眼里。他比当初的温镕更年幼,面容更稚嫩,肩膀也更单薄,这大黎二百多年的国祚、这天下江山兴旺更替,原本就不是那个稚嫩的肩膀能扛得起的。
而自己……别无选择。
宋之琳将手更深地藏入衣袖之中,开口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带上了一股铁锈味,“老臣……遵旨。”
秦秉忠看着他终于低下的头颅,满意地笑了,“来人,为丞相铺纸磨墨!”
宋之琳的文采的确很好,将一篇禅位诏书写得花团锦簇,虽然意思稍显直白了些,但对秦秉忠来说,倒是正好。至于那一点有关秦秉忠篡位的春秋笔法,对方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了,也不会明白这有什么不好。
对秦秉忠来说,这是功绩——如果宋之琳愿意的话,看清秦秉忠这个人,对他来说多么容易呀!若他愿意屈事对方,也一定能让秦秉忠高高兴兴,但他不屑为之,甚至都不必谈什么忠义和名节,仅仅只是看不上对方而已。
写完这人生中最后一封诏书,宋之琳搁下笔,情绪已经变得十分平和。
秦秉忠见状,颇觉无趣,于是便只人去准备禅位典礼和登基典礼,不再理会他了。
到底是一件大事,准备起来也颇费功夫,尽管秦秉忠很着急,再三要求一切从简,但到底不能简到连个仪式都没有,况且量体裁衣也需要时间,所以最终,典礼被定在了三天后。
散了朝,宋之琳走出府衙,宋玑就从后面赶了上来,“今日朝堂上的情形,伯父也瞧见了,大势如此,奈何逆之?”
宋之琳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绕过他走了。宋玑恼恨地盯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这般不识抬举,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触怒秦秉忠,于自己不会有任何助益,便也不再坚持上前说话,自转身进了府衙。
燕城是一座依着大河而建的雄城,既有山川形胜、又是千古雄城,此地自古便是人文荟萃之地,无数诗家文士们于此登高望远、饱览河景,起兴赋诗,讽今怀古。
不过自从落入秦秉忠手中之后,燕城已经没有什么人文气象了,这些山川古迹,便也都冷落了下来。
一干洛京旧臣被掳到燕城来,心怀悒郁,倒是偶尔会在这些地方聚会,感时伤怀。不过如今秦秉忠在准备登基大典,其他人也正为自己的前程奔忙,也不会有空来这里。
所以,当宋之琳登上大河边上的楼阁时,四野寂寂,寥无人声,只能听见滚滚波涛拍打河岸所发出的轰鸣。
他抚着栏杆,低头去看昏黄的河水。
这条大河,灌溉着沿河的无数土地,养活了这中原大地上的无数人口,却也因为人类的破坏而淤积了无数的泥沙,渐渐由清转浊,成了如今的模样,听说沿河居民多呼之“黄河”。
不知千古以下,这黄河是否还有重新澄清之日?
宋之琳踏上栏杆,从容一跃,便跌入了浩荡河流之中。
波涛滚滚,浑浊的河水很快敛去了他的踪迹。
……
宋之琳跳河自尽的消息,直到第二日才传入秦秉忠耳中。
主要是确定他的行踪花费了一点时间,但毕竟是个世家家主,又是云州朝廷的高官,虽然如今的处境略微凄凉了一些,但也是走到哪里都有人服侍的。只是上山之后,他把人赶走了,然后就此失踪。
众人忙忙地找了一日,才从一个摆渡的船夫口中听说,看到有人从山上跌下来。
报给秦秉忠的时候,下面的人倒都说是失足。因为宋之琳在这之前并没有任何异常,上午出门时,还交代了厨房准备他喜欢吃的食物,说下了朝回来想吃,怎么想都不该是会轻生的样子。
然而秦秉忠如何会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宋之琳原本或许没想死,但经过昨日之后,就活不下去了。又或者,他本来就心存死志,所以才敢上那样的奏折。只是秦秉忠没有一怒之下砍了他,他只能去跳河了。
“可恨、可恨!早知道他要找死,不如我先把他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越想,秦秉忠就越觉得生气。
这些世家出身的老东西,实在是不识抬举!他已经给足了对方脸面,却还是只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秦秉忠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弱势在哪里,他本来也是有意招揽一些世家子弟,以巩固自身的统治,只不过这些人的态度让他很失望。
他们看不上他,秦秉忠知道。他的出身不仅是低,还有些不光彩,是盗贼出身,后来被抓了,充为苦役,却正赶上雁孤云起义,就这样出了头,踩着雁孤云,成就了自己如今的功业。他这样的粗人,连认字都是发达之后才慢慢学的,自然更没有机会读什么书——他也不耐烦去读那些。
只是他本以为,自己发达之后,出身的缺点自然会被掩去,有无数人会愿意投效自己,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为了掩饰这种失望,恼羞成怒之下,秦秉忠才提刀杀人。
杀得多了,他突然发现,也许是硬骨头都死得差不多了,那些原本对他不假辞色的世家大臣和子弟,竟然渐渐转变了态度。即便如宋之琳这样的存在,也软化了许多。
如此以来,他的行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秦秉忠觉得,这些人如今没有臣服自己,无非是他名不正言不顺,等他登基之后,他们自然会为他效力,就像他们为大黎效力那样。
结果,登基大典还在准备之中,宋之琳就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这种时刻,他总是会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即使他改了名字,变了身份,也依旧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影子,永远都是那个因为当了盗贼而被充作苦役的秦长志。
秦秉忠当然不会喜欢小皇帝温镕“赏赐”给他的这个名字,但他更不喜欢秦长志这个代表着过去的名字。
——秦长志是被充苦役的盗贼,秦秉忠却是大黎的云州节度使。
这些纷乱的念头此起彼伏地在秦秉忠的脑海中涌现,也让他的情绪越来越糟糕、越来越不稳定,即将到达某个爆发的临界点。
宋玑就是在这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