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93章 蛛网(1 / 2)
赵俪娘。
原来胡氏的原本姓赵, 唤作俪娘。
乔翎心想,她看起来可不像是寂寂无名之辈啊。
再低头去看手上的那份拜帖。
病梅敬上。
【病梅】又是什么?
胡氏,不, 赵俪娘口中的“我们”吗?
她打开了手里的那份拜帖, 窥见内里的东西之后, 微露讶异之色。
居然是一篇文章。
“……有人说, 梅花凭借弯曲的姿态而被认为是美丽的,如若挺直, 也就失去了风姿, 凭借着枝干崎岖歪斜而被认为是美丽的,一旦端正, 就失去了情致……”
“有的人把这隐藏在心中的特别嗜好告诉卖梅的人, 让他们砍掉端正的枝干, 培养倾斜的侧枝, 摧折它的嫩枝,阻碍它的生机,用这样的方法来谋求大价钱,于是天下的梅, 都变得病态了。”
“我买了三百盆梅, 都是病梅,伤痕累累, 没有一盆是完好的。”
“我为它们流了好几天泪, 痛定思痛,终于发誓要治好它们。”
“我放开它们, 使它们顺其自然生长,砸掉那些盆子,把梅重新种在地里, 解开捆绑它们棕绳的束缚,哪怕耗尽心力,一定使它们恢复和完好。”
“我本来就不是世俗的爱梅之人,只是喜爱梅花最原本的形态,心甘情愿受到辱骂,开设一个病梅馆来贮存它们!”
文章的名字,唤作《病梅馆记》。
乔翎将这不算长的一篇文章看完,再去回想赵俪娘,不由得若有所思。
病梅,是一个如同无极一般存在着导向纲领的组织吗?
张玉映在旁听了全程,不免有些忧心:“胡太太,不,这位赵娘子……”
乔翎忽然说:“她要离开神都了。”
赵俪娘不想跟乔翎作对,因为实际上,当下乔翎与她并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跟乔翎作对,对她没有益处,只有坏处。
可二公主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说得难听一点,那是一条身居高位、同时也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疯狗,赵俪娘如若拒绝了她,一定会被扣上一个不识抬举的帽子,继而被狠狠收拾一顿的。
二公主收拾人的手段,可要比乔翎来得残酷多了。
赵俪娘未必真的惧怕二公主,但是被后者缠上,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且经了先前的事情之后,毛三太太也已经同兄长广德侯分家,赵俪娘再继续留在这儿,其实也无法攫取到什么了。
再去想想这一切的根源……
乔翎不由得理解了赵俪娘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的运气真的不怎么好。
乔翎手指摩挲着下颌,又想起了赵俪娘透露给自己的另一件事来:“周七娘子要做鲁王妃了啊……”
张玉映神情微有愤懑,倒是也并不觉得十分奇怪:“要是没有先前的事情,依照周七娘子的出身和才学,其实是堪做王妃的,而鲁王……”
她略微顿了顿,继而道:“鲁王跟二公主看似相似,实则是两种人。二公主蛮横,行事容易失去章法,只是因为身份尊贵,有皇室兜底,很少失手。而鲁王阴狠,行事谨慎,虽然惹人厌烦,但很少有人能真正的拿到他的错处。”
张玉映这么说,其实也是存了几分规劝的意思。
鲁王要娶周七娘子做王妃,细细论纠起来,还真拿不到他什么把柄。
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人家娶谁吗?
男未婚,女未嫁,又有何不可?
周七娘子是有过错,但越国公府该报的官也报了,京兆府那儿该罚的也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以说周七娘子手段恶毒,但是时下的律例就是这么规定的,当初也是你们自己决定去报官处置的,现在没理由再反悔啊?
到最后,这事儿就像是紧卡在喉咙管壁上的一口粘痰,吐不出来,但是恶心!
乔翎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边却回想起当日在温泉庄子里同姜迈探讨过的那个话题。
当日将玉映自太后处得到了特赦手书的消息捅给周七娘子的那个人,会是谁?
这个人是否与鲁王有所牵扯,甚至于就是鲁王本人?
还有最要紧的,那伙人聚集在一起,意欲报复昔年的天后,如今的太后,他们的报复,真的仅仅就只是抓几个同太后有牵扯的人吗?
……
曹家。
曹夫人强忍着怒火,好歹从越国公府出去,坐上马车之后,才发作出来。
“十娘,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稻草吗?!”
曹夫人忍无可忍:“你怎么能这么蠢,怎么能这么不会看场合?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又说了些什么东西吗?!”
甘十娘低着头,不做声。
曹夫人见状愈发恼火起来:“说话啊,你哑巴了不成?在姜二夫人面前不是很能说吗?!”
“姜二夫人”四个字就像是一颗火种,倏然间点燃了甘十娘心里边的那把乱草,她终于开口了。
“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在我面前摆臭架子,生怕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
曹夫人冷冷地盯着她。
甘十娘微觉畏惧,但又实在厌恶庶妹,愤愤地别过脸去,半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
曹夫人明白了:“你是嫡女,姜二夫人是庶女,结果她过得比你好,你心里不舒服,你看见她就想刺几句,是不是?”
甘十娘嘴唇动了动,意欲言语,可最后还是没出声。
曹夫人因而冷笑起来:“十娘,如果你活到现在还不明白的话,那我就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有赢家,也有输家!”
“你虽然是嫡女,但你输了,姜二夫人虽然是庶女,可她赢了!”
“输了,你就老老实实地认,谨小慎微,低头做人,如果你既斗不赢,又不肯低头,那这个世界就会用规矩来告诉你,输了还强梗着脖子不肯认的人会被收拾得有多惨!”
“逢年过节,你难道没跟姜二夫人一道归宁过?你的母家,赵国公府里,除了你自己的亲娘,还有谁搭理你?人情冷暖,你自己麻了,木了,真的一点都没感受到?”
“出嫁多少年,孩子都有两个了,还拿着出嫁前的尊贵嫡女身份来安慰自己呢?别自己骗自己了!”
曹夫人今日既揭了儿媳妇的短,索性也就一起揭了:“成天把嫡庶身份挂在嘴边,多叫人笑话啊!姜二夫人是庶出,你父亲难道不也是庶出?”
“成日如此介怀身份,你有没有想过,赵国公府的长房跟二房是怎么看待你的?”
“先前往皇长子府上去,大皇子妃专程跟姜二夫人说了会儿话,轮到你的时候就随意地略过去了,你难道还不知好赖?!”
这一席话说出来,之于甘十娘而言,当真是万箭穿心,也不为过。
她倍觉羞愤,更生凄惶,不由得抽泣起来:“凭什么啊,所有人都喜欢十一娘……可她明明就是个贱人!她跟她那个姨娘一样不安分——”
曹夫人忽然问她:“你知道大郎如今在做几品官吗?”
甘十娘下意识地答道:“正六品……”
曹家大郎现下还很年轻,又非勋贵,这个年纪做到正六品,已经很出挑了。
可紧接着曹夫人又问:“你知道姜二夫人的夫婿如今官居几品吗?”
甘十娘显而易见地顿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从三品……”
曹夫人又问她:“你是越国公夫人吗?”
甘十娘听得愣住:“什么?”
曹夫人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你是越国公夫人吗?你有底气做越国公夫人那样藐视规矩的人吗?”
“你敢当众打皇室中人的脸,领头不给今上的外家颜面吗?”
甘十娘怎么敢?
换成她,头一天打了二公主的脸,都不用第二天,二公主就能把她扬了!
她明白婆婆的意思了。
曹夫人见她还不算是十分的不可救药,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欣慰。
因为前边几年,这个儿媳妇实在是把她的底线拉得太低了!
她语重心长道:“你没有越国公夫人的本事,就得低头做人!”
“姜二夫人是不是好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个体面人。”
“别管先前闺阁里边究竟是你对不起她,还是她对不起你,她愿意维系着姐妹俩起码的情面,你就没必要傻乎乎地跟她对着干!”
“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姐姐,这是你们俩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情,既然改变不了现实,那就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态——你知道多少人想攀一个从三品的姻亲都攀不上吗?”
“姜二夫人是你两个孩子的姨母,姜二爷是你丈夫名正言顺的连襟,你不要想着把人家夫妻俩搞烂,让他们跟你一起倒霉,你要是能做到,还至于沦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你搞不烂人家,只会叫自己的境遇越来越糟糕,让满神都的人觉得你是个烂到不能再烂的跋扈姐姐!”
甘十娘呆坐在马车里,紧抿着嘴唇,不肯低头。
有眼泪要掉下来,她自己抬手狠狠擦了。
曹夫人实在搞不懂她的想法:“什么深仇大恨,能叫你这样?”
她由衷地叹口气,真心实意道:“十娘,咱们两家结亲,本来也不是纯粹地出于感情。那时候你公公他牵扯进了案子里,希望赵国公府拉他一把,你呢,年纪蹉跎大了,名声也不算太好,你母亲看大郎还算成器,也中了进士,才使人上门说亲……”
曹夫人拉着儿媳妇的手,徐徐道:“你进门之前,我就知道你的性子不太好,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但是却没资格嫌弃你。”
“如果真是性情好,容貌好,又是公府出身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屈就我们家?咱们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缺憾,就得彼此体谅。”
甘十娘听到这里,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曹夫人静静看着,又说:“要是以前,我也就认了,只是你今天做的事情不只是不聪明,甚至于可以说是坏了。”
她语气严肃起来:“你再怎么看不惯姜二夫人,也不能赶在越国公府办丧事的时候寻她的晦气,你针对难道只是姜二夫人吗?你是在挑衅整个越国公府!”
越国公夫人是个什么人?
爱憎分明,来历神秘,又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的人。
这样的人,你好好地敬着她,她不会主动针对你的。
但你要是惹到了她,她一定有办法叫你比她难受一万倍!
亏得姜二夫人有所顾忌,不愿闹大,不然,十娘在越国公的葬礼上闹出什么来,越国公夫人只怕真的会发疯报复的!
到那时候,局面可就不是曹家,亦或者是赵国公府所能够控制的了。
且真的闹大了,也没有人会同情甘十娘,亦或者是曹家和赵国公府。
赶在人家办丧事的时候闹事,人家要狠狠收拾你,你不是活该?
曹夫人说,甘十娘听,最后马车里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终于,甘十娘哽咽着道:“母亲,哪怕是为了我阿娘,我也没法跟十一娘和解,她姨娘害死了我的小弟弟!她们就是会装,实际上烂透了,我阿耶一心偏颇贱人,居然也没有追查……”
曹夫人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
她不由得问:“真的是那位姨娘做的?”
甘十娘斩钉截铁道:“一定是她做的!”
曹夫人回忆着三房夫人同儿媳妇如出一辙的性情,心里边暗叹口气:“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就是那位姨娘做的吗?”
甘十娘为之无言,半晌之后,心烦意乱地擦了把脸:“母亲,你也不相信我!”
……
唐家。
天际月色正明,米夫人着人请了儿子,时任大理寺卿唐济过去说话。
“今天往越国公府去的时候,你岳母说,如若咱们愿意,可以叫阿廷随从你姓米呢。”
唐济生了一副好相貌,即便人到中年,下巴上蓄了须,也颇有些温文儒雅的俊逸。
听母亲这么说,他笑了笑,问:“您是怎么说的?”
米夫人说:“我当时就给否了。当初说定了是人家娶夫,孩子当然也得随从人家的姓氏。”
“亲家说叫阿廷随米家姓,是人家通情达理,客气一些,咱们要是真的答应了,那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了。”
唐济说了声:“您说的是。”
米夫人把自己当时同靖海侯夫人说的话讲了,这会儿才又加了一句:“其实,除此之外,我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唐济面露询问之色。
米夫人觑着儿子的脸色,告诫他说:“我怕叫阿廷跟了咱们的姓氏,连带着你也飘了,觉得自己翅膀足够硬了,回去跟你媳妇大声说话,再被唐相公给收拾了。”
唐济:“……”
唐济稍觉无奈:“您这就太看不起我了吧……”
米夫人哼了一声:“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千万清醒点,别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连累我晚年不顺。”
……
禁中。
夜里,圣上传召了贵妃过去说话。
天气渐冷,殿内烧起了火炉,上边架一口精致的小锅,里边的汤水已经沸腾了,有咕嘟咕嘟的轻响声。
贵妃进殿之后,便嗅到了一股甜香气,是梨子的味道。
圣上坐在炉边,姿态闲适地烤着火。
贵妃脱掉身上的大氅,近前去行了礼,继而说:“您倒真是有兴致呢。”
圣上温和一笑,示意她在身旁落座:“三郎前不久进宫来请安,说是希望娶德庆侯府的女郎为妃。”
贵妃有些讶异:“德庆侯府的女孩儿?”
她还记得从前这个小娘子在京中掀起的风浪:“那不就是先前被越国公夫人状告过的周七娘子?”
“是她,”圣上说:“德庆侯府这一代,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贵妃想了想,问:“后来那事儿是怎么了结的?”
圣上摆了摆手,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大监便会意地从案上抽了一份文书,双手递到贵妃面前去。
圣上说:“都在这儿了。”
贵妃朝大监颔首致意,将那份文书接到手里,打开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却是京兆府就此事出具的记档。
遵从本朝律例,赔钱了事。
贵妃沉吟几瞬,又问:“那德庆侯府呢?”
虽然看起来,德庆侯府只是因为周七娘子而牵涉到此案当中,只是毕竟是一桩直指千秋宫太后的大案,谁又能说周七娘子不是德庆侯府推出来用以遮掩的幌子?
圣上从锅里盛了一碗甜梨汤出来:“这案子还在审讯呢,眼下还没有结果,看起来,德庆侯府同此案无关。”
贵妃神色微微一顿,面露思忖之色。
圣上也不催促,只静默地等待着,间歇里吹一吹刚盛出来的那碗甜梨汤,轻啜一口之后,同大监说:“好像有点苦?不然,还是再加点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