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2)
钟疏云安排的司机直接到机场接走了鹿呦和钟弥。
不同于南泉市处处种植梧桐,西城的行道树多为樟树。
去往钟家老祖宅的那段路两边种满了香樟,树冠开展,枝叶繁茂,太阳光从叶隙中漏洒下来,铺了一路斑驳,延展到道路的尽头。
鹿呦往窗外看了眼,瞥见伫立在路边的蓝白撞色路牌,写着“樟香巷”。
“快到啦,就在最最最前面最粗的那棵树旁边。”钟弥也扒着窗沿往外看,“可惜现在是七月,四月份的时候,这条路可香可香了。”
鹿呦笑说:“四月份,香樟花期,是很香的。”
“妈妈也是这么说的。”钟弥扭回身继续道,“她说香樟四月开花,满城飘香,不像南泉,满城飘絮,惹人过敏!”
鹿呦微诧道:“你妈妈也是南泉人么?”
“嗯!”钟弥点点头说,“她是从南泉来的西城,租到了外婆的房子,认识了我妈咪。然后我就出生啦,据说生完我,妈咪心情就很不好,外婆那时候身体也不太好,所以都是妈妈照顾的我。”
鹿呦问:“你父亲呢?”
一抬头望进后视镜,无意之间,与司机对上了目光。
对方在看她,不过一两秒,近乎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鹿呦挑了挑眉。
总觉得,司机那眼神有点微妙,似乎是对钟弥父亲有什么不满,连带地,对她这句提问也感到不悦。
“我没有父亲。”钟弥丝毫不扭捏,并没有对此讳莫如深,“但我家庭还是挺完整的,因为妈咪超会赚钱的,妈妈超温柔的,我还有干妈卡洛琳老师,她超厉害的!以前家长会,她们会轮番过去,我同学都可羡慕我了呢,所以我觉得爸爸也不是必需品。”
说到家长会,钟弥笑容明媚,弯翘的眉眼之间含着几分洋洋得意。
这些外露的情绪,落到鹿呦眼底,激起很浅淡的涟漪,漾出些久远的回忆。
她以前最怕的就是开家长会。
父母刚离婚时,她还会想办法联系章文茵问:妈妈,学校要开家长会,爸爸很忙,你可不可以来参加?
可惜,始终没有得到过回应。
不,是有一条回复的,那人告诉她:你妈妈应该是换手机号了。
每回她都会被老师单独叫到办公室叮嘱说:这次家长会,家长务必要到场的哦。
“务必”这两个字,起初还会悬着她的心上上下下地晃,后来听到也是不痛不痒。
家长不来,老师也没辙,便让她坐在原位出席自己的家长会。
于是,无数次,煎熬忍受着同学家长或好奇、或怜悯、或探究地打量。
后来,在家长会结束,班主任送她回家,突发奇想说要家访,结果撞见鹿怀安在家里和年轻女人卿卿我我。
她身上便又多了办公室老师们的异样目光。
她有家,有父亲,有母亲,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车泊进院子,鹿呦勾唇浅淡一笑说:“你是很幸福的小朋友。”()
随即,开门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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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钟弥也跟着下了车,灰蓝色的眼珠左转转右转转,问司机说,“小环阿姨,妈妈是不是回来了?”
“是,早上回来的。”司机话音顿住,往鹿呦那侧睇了眼。
鹿呦正站在车旁环顾着四周。
院子两侧堆满了花盆,就连废弃的小电驴,废旧的轮胎,都被改造成了花盆。
节节高升的唐菖蒲;清丽雅致的蓝雪花,五颜六色的太阳花;花似叶的三角梅;小巧粉嫩的美女樱,做了花墙的月季……将面前老旧的小二楼都衬出几分浪漫的情调。
鹿呦不由又想起章文茵。
从前,家里的院子也是这样,满是生机。
院子尽头是栋翻新过的小二楼老房子,楼上一大一小两个阳台相邻。
钟弥手比作喇叭对着大阳台叫:“妈妈——!”
在她再叫第二声之前,司机打断道:“中午就走啦。”
“啊?好吧。”钟弥失望地撇了撇嘴,上前挽住鹿呦胳膊,指着大阳台说,“那是我外婆租给妈妈的房间。”
又指了指旁边的小阳台说:“那是我妈咪的房间,妈妈说,妈咪那会儿天天黑着脸不高兴,因为那大房间本来是她的来着。”
“后来妈妈赚钱啦,搬出去了,妈咪还是不高兴,妈妈请她去新房玩她也不去,然后要给妈妈寄东西不知道地址,脸更黑,说妈妈就不是诚心邀请地址都不给她,妈妈说她就是团乌云,天天黑脸!”
鹿呦听得直笑,没想着温文尔雅的钟老师还有这么一面。
走到门前,钟弥按了门铃,突然想到说:“啊对啦,听外婆说,妈咪在国外时,那俩房间还租给过蕴溪姐姐和她妈妈哦。”
鹿呦扬起眉梢。
“不过她们来住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住了不到三个月,就搬走了。”
正说着,门被菲佣从里面打开,钟弥问她:“调律的工具都拿出来了么?”
菲佣点点头,先带着两人先去了储物间,拿上工具包,而后领着她们前往琴房。
琴音汨汨淌入过道,鹿呦辨认出是肖邦的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
四对三节奏不知对疯过多少钢琴生。
琴音听着不准,听着像是有半年没进行过调律了,但弹琴者的技法很好。
鹿呦原以为弹琴的人是钟疏云,直到走近了,听到错音和卡顿才感觉是另有其人。
等钟弥轻轻推开门,她往里探看了眼。
钢琴前坐着的人,满头银发用根木簪盘了起来,穿了身斜襟矮领旗袍,绞罗香云纱的料子,褐色沉稳端庄,兰花图样婉约素雅,很衬温婉气质。
是钟老太太。
鹿呦视线落到她弹奏钢琴的手上。
依旧是那套她从没见过的指法,避开了左小拇指的使用,仅凭九根手指去弹四对三,还能弹
() 奏出现下的水平,难以想象平日耗费了多少心力去练习。
余光瞥见钟弥往前挪了一步,鹿呦拉住她摇了摇头。
激扬起伏的曲调,像波澜荡漾的浪,裹卷着听者流向一个绚丽斑斓的世界,颗粒状的音符宛如一个个漂浮的气泡,与呼吸相连,每一下的跳跃,都是灵魂被触动的体现。
到后面节奏对不上,钟老太太停了手。
“外婆!”钟弥这才蹦哒上前,亲昵地从后面搂住老太太。
钟老太太乐呵呵得抓住她的手说:“弥弥怎么回来了?”
“我跟姐姐一起来的。”钟弥往门口递了一眼。
看见鹿呦还在门口候着,钟老太太连忙起身迎上去,歉然道:“抱歉,我这一弹琴就容易沉浸在里面,怠慢了。”
鹿呦笑笑说:“没关系,听您弹琴是一种享受。”
钟老太太立即笑了,“后面都对不上节奏,让你见笑了才是。”
说着引鹿呦进了房。
“没有,已经很厉害了,这首曲子太考验协调。”鹿呦回忆说,“小时候刚学那会儿,恨不得把双手拆下来修理了重新组装,后来弹多了就好了,有种街头即兴表演的酷炫感。”
钟老太太听着,唇边的弧度就没荡下去过。
走到小圆桌前,她从茶盘里拎起倒扣的茶杯,倒了热水又添了点凉水,递给鹿呦打趣说:“哭着哭着,就把它征服了。”
一模一样的话,以不同的音色浮现在脑海里。
章文茵也总是这么打趣她。
鹿呦愣了一下,才伸出双手接过茶杯道谢,迟疑问:“您怎么知道我哭了的呀。”
钟老太太神情凝滞一瞬,笑说:“猜的,猜对了么?”
鹿呦颔首:“猜对了。”
钟老太太嘴角弯翘的弧度随沉缓的呼吸收敛了些,目光从她微翘的小拇指上轻轻扫过,“听小云和皎皎说,你现在不弹钢琴了?”
不热不凉的温水,在这句轻飘飘的询问下,仿若凝成了固体,鹿呦艰涩咽下,放下杯子,“嗯”了一声,言归正传道:“是给这架钢琴调律么?”
钟老太太点头说:“有半年没调了,本来这琴是放楼上的,前一阵给移到了楼下来。”
有些年份的老施坦威,鹿呦摊开工具,着手开始调律。
期间,不知道什么溜出去的钟弥从外面进来,闷闷不乐地说:“没有冰可乐,也没有冰淇淋。”
钟老太太揉揉她的头说:“阿茵说不能太惯着你,不让买咯。”
钟弥叉着腰,鼓起腮帮子,跺脚哼声:“坏妈妈!”
钟老太太给钟弥递了杯水,转眸朝钢琴那边看了眼。
鹿呦神态专注,注意力完全投入到调律工作中,没在意她们俩的对话。
钟老太太漫不经心地抿了口水,放下杯子,悄声吩咐钟弥在这陪着鹿呦,走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一带,留了一掌宽的缝隙。
不多时,鹿呦侧耳倾听
琴音,不经意地,余光掠过那道门缝,扫见一片墨绿色的裙摆飘过。
她没放心上,继续调试着音律。
时间在不断被按响的琴音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太阳落了山,暗色笼进屋又被按了开关的灯点亮。
饭菜香融在空气中,从门缝中飘进屋。
钟弥皱着鼻子嗅了嗅,激动地:“是红烧肉!我去看看!”
鹿呦抬头,只见小丫头已经激动地小跑了出去,轻笑着摇了摇头。
最后又检查了一遍,她结束了调律工作,趁着没旁人,弹奏了一段《kisstherain》试音。
卡在需要左小拇指按键的音符上。
她蹙着眉头又尝试用手掌带动那根指节按压下去,最多只能维持两个音符。
又试了一次,她试着略过左小拇指,却像是提线错乱的木偶,连其他的指节都控制不好。
尾戒上抛光过的白贝母,折射着七彩的光泽,一时凉一时热地泼进眼里,搅成了一团。
“叩叩。”两下敲门声传到耳边。
鹿呦转脸望过去,见钟老太太立在门边,慌忙起了身,下意识地,将左手背到了身后,“调好了,您来试试?”
钟老太太眸光抬到她脸上,慈爱地笑了笑,走上前,捋着旗袍坐下,伸出双手悬停了几秒,落下。
两分钟前,在她指下卡顿的音律,云一般,缭绕在如枯枝的手上,被新奇的指法弹得柔软蓬松,奏出一场雨,淋到鹿呦心坎里。
“音准了就是不一样。”钟老太太抚摸了一会儿琴键,收手说,“留下来吃个晚饭吧,吃完了,我让小环送你回去,弥弥就留我这了。”
鹿呦没拒绝。
原木桌上摆放了五菜一汤,几乎都是她爱吃的,尤其是那盘红烧肉。
大概是钟弥有提过她不爱吃肥肉,所以弄的都是纯瘦肉。
鹿呦没多想,斯斯文文地吃饭。
“是不喜欢吃这个红烧鲫鱼么?”钟老太问。
鹿呦咽下嘴里的食物说:“小时候还挺喜欢的,后来有一次吃,被鱼刺卡喉咙了,有点心理阴影。”
“这样啊。”钟老太太给她夹了块红烧肉,“那就多吃点喜欢吃的。”
鹿呦道谢。
钟弥看看厨房,又眨巴着眼盯她看了会儿问:“姐姐,你觉得口味怎么样?”
鹿呦笑笑说:“挺好的。”
夹了一箸菜进嘴,嘴角慢慢拉直,总觉得口味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和哪家餐馆像。
吃完饭,从餐桌前起身时,钟老太太忽地问道:“刚刚听你弹奏李闰珉的雨的印记,左手小拇指是受伤了么?”
鹿呦一愣,老实道:“之前断了,重接没连好神经。”
经过厨房,里面传来脆响,似是碗盘落了地。
鹿呦扭头,透过厨房门上半截的玻璃往里看。
里面人刚好弯腰下去收拾,没露脸。
“慢点的(),没事儿哈②()_[((),别划伤手。”钟老太太叮嘱了句,转回眼,带着看了鹿呦继续往大门走,“想不想再把钢琴捡起来?”
鹿呦犹豫没直接回答。
“可以用新指法弹,像我刚刚那样。”
钟老太太伸出左手在面前,断指处变了形,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我这手啊,是以前在车间上班被机器给轧了,那会儿觉得是再也碰不了钢琴了,后来她们研究出指法教我的时候,我也还是觉得肯定不行,当然,也有些抵触的情绪在。”
“我和小云她爸爸就是通过钢琴认识的,他后来跟别人也是通过钢琴……我对钢琴的这个感情就有点复杂了,又喜欢又厌恶。
不过,前年蕴溪回来看望我,问我,奶奶,最初你是为什么学钢琴的呢?”
听到这里,鹿呦心头微动,泛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回荡着月蕴溪对她说过的类似的话。
“我想了很久,想通了,是啊,我弹琴又不是为了那个糟老头子。不过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好多年没弹了,手还是这幅样子。
然后蕴溪就又跟我说,奶奶,有些事,靠想是肯定不行的,得靠试才行。”
话音随脚步顿住,老太太手握住门把手,没急着推开,侧头抬脸看她,问道:“你呢,要不要也试一试?”
大门被推开,墙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淡白的光投落下来,点亮鹿呦面前这一方夜色,她动了动唇,停了片刻才出声:“那就,试一试吧。”
钟老太太唇边漾开笑意说:“回头我就通知她们,让小云好好教你。”
鹿呦笑着道谢。
“不客气。”钟老太太舒了口气,“这下,蕴溪该放心了。”
车从车库开出来,掉了个头,轮胎碾过细小的石子,细微的声响交织着聒噪的蝉鸣与远处夜市的喧哗,老太太的话说得那样轻,几乎都快被这些零零碎碎的动静给覆盖住。
偏偏鹿呦这双耳朵敏感,捕捉得分明。
她望着钟老太太,恍然想起昨晚月蕴溪喃喃呓语的一声“钟老”。
直到坐进车里,驶离了种满香樟树的那条路,鹿呦都还是晃神的状态。
她手撑在狭窄的窗沿支着头,目光落到车窗外,泼墨的夜色如梦里那般浓稠,留白的那一轮月亮,在寂静里追了一路。
一个荒谬的念头以不可阻挡之势,在脑中疯长。
ˉ
陈菲菲手机接收到鹿呦发来的短信时,她刚将头发吹得半干,吹风机一关,便听清从外面传进淋浴间的琴音。
《wonderfulu》的旋律。
就在今天的回程路上,她分享了一只耳机给云竹,这首歌结束后,她习惯性地又倒回去听了一遍。
那会儿云竹好笑地问她:“怎么又听一遍?”
她回说:“我喜欢的歌都会循环播放至少两遍的。”
云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陪着她听了两遍。
拉开门出去
() ,屋里没亮灯,因为云竹说在这样的环境下拉琴会有不同的感觉。
陈菲菲也不懂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这人在暗色里拉小提琴的样子还挺飒的,连头发丝都会飞舞。
她顺着琴音,朝落地窗的方向侧头。
小竹林被夜色涂抹出浓重的黑,枝叶相连,兜着或明或暗的星与朦胧的月,银白的亮光投落到琴弦上。
拉琴的人却站在阴影里。
陈菲菲放轻步子走过去。
片刻后,云竹停了拉弓的手,眸光从眼尾转向她,“突然想起来,我妈妈以前也很喜欢这首歌。”
从认识到这些天的相处,云竹给陈菲菲的感觉越来越像她的名字,云一般缥缈自在,竹子一般坚硬且无心。
她大大咧咧,对什么都不在意。
而现在,陈菲菲看着她,想到的却是“柔软”和“脆弱”这两个似乎与她并不沾边的词语。
云竹垂放下小提琴,弯腰放进摆在旁边小桌上的琴盒里。
透过薄淡的月光,陈菲菲依稀还能看到她脖颈上的琴吻。
陈菲菲问:“现在喜欢什么?”
云竹直起身,耸了耸肩:“摇篮曲吧。”
陈菲菲扬眉,没理解。
云竹笑了笑,补充:“如果她已经投胎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