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1 / 2)
冬去春来,这一年游淼死活不再回碧雨山庄去了,干脆就和那边断了往来,开春又在苏州招了上百佃户,把江波山庄的地包了出去八成。
第二年游淼开始试着种三季的水稻,可惜天不如人愿,江南一地依旧不够暖和,只得改回双季稻。与此同时,乔珏的茶山也种起来了。头年茶树产不出好茶,但摘采仍是要的,乔珏便雇了二十余名采茶女过了江北,这头道顶级茶尖,却不是轻易能摘的,须得用女子细软之唇轻轻把树端的第一片嫩叶噙下来。再筛茶炒茶发酵烘焙,经无数工序,头一年倒腾来倒腾去,最后也就出了九斤茶。
游淼对着那九斤茶哭笑不得,乔珏却笑道:“不错,这只是头年的收成,茶树还没长开,够了。”
游淼道:“这能顶个啥的呢!”
乔珏说:“咱们这茶,可是一两茶叶一两银子,你自己算算看?也有一百五十两银了,茶这玩意,就是贵精不贵多,物以稀为贵,让那些达官贵人尝尝,尝了以后喝别的茶都觉得没那滋味,就成了。”
游淼尝了口那乌龙,香却是真香,醇厚中带着一点点涩,品后口舌回甘,那点涩应当是刚收茶入库,未经岁月而留着绿茶的淡淡涩味,再过几个月,口感将变得更醇正。
又一年过去,庆朔三十五年,游淼花了一笔钱,给江波山庄南北两境扯起了两座吊桥,春秋两季水稻收成时,游淼已屯粮百石,真正成为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小地主。
自然每月初一、十五前去向孙舆讨教也是免不了的,随着时日渐长,游淼方渐渐得知孙舆此人大不简单,文韬武略,四书五经,俱了若指掌,但脾气也十分乖戾,有时游淼懒怠了,三九天未去读书,孙舆竟会罚他在庭院里跪足三个时辰,从午饭后跪到太阳下山。
游淼在孙舆的指导下读了大量的书,不止儒家,经史解义,对着浩如烟海的孙家藏书,游淼大叹自己说不定一辈子也读不完了。
然而每读过一本书,较之在京师时,却学得更为透彻。
两年里赵超只来过五次信,谈的都是战况,显然风雪行军甚是辛苦,直到
庆朔三十六年的春天,朝廷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惨败。
前一年的入冬时,北方五胡入侵频繁,天启帝只得抽调聂丹,让他守卫河北。抽走了十万人,又给赵超补了十万兵员,却都是新兵。
入春,高丽王亲征迎战,战场上二十万天启军与十万高丽军陷入僵局,粮草告急,朝廷又下令征收江南流州、苏州、交州与扬州四地粮食支援前线。而四州知州俱是同时犯了难,要完成朝中征额,无异于让地主们低价出售屯粮,只得发出征粮令,通知江南各豪族。
孙舆看完信,半晌不说话,末了,长叹一声。
游淼道:“先生,江南现在没人愿意出粮,这怎么办?”
孙舆意味深长地看着游淼,片刻后说:“你要带头捐粮?”
游淼说:“说什么带头呢,我朋友在前线,打仗不是整个国家的事么?”
孙舆说:“你若有心仕途,便知三皇子一派站不得,但凡陛下有半点顾着这儿子,断然也不会生出派他上前线的想法。”
游淼说:“可那争的都是国土啊!先生!”
游淼较之两年前已判若两人,他学会了更多时政、朝局之事,经孙舆教导,对许多事也看得更透,知道现在满朝上下,都巴不得赵超输。
赵超一输,回到京中,便可议和,而这名三皇子,也永世再无翻身之日了。若说皇帝有让赵超前去建功立业,好考校能力的打算,在这么一个局面下,赵超落败归来,只得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再无任何资格与太子争一日长短。
“从你自身来看。”孙舆说,“该如何做,从家国来看,又该如何做,先生教你这两年,你总该懂的。”
游淼沉默点头,他都懂,而他也知道,孙舆心底也赞同捐粮,男儿应以家国为先,人为后。孙舆当年也是个硬骨头,才丢了京官一职,被贬来流州当个无权无势的吏司。
游淼当天回去,便捐出了十万斤粮,事情一传开,流州全境大户议论纷纷,有跟着游淼捐了的,也有观望不发一言的。
最后四州勉勉强强凑起五十万斤粮食,送上京去。
但赵超的战情依旧没有进展,游淼给他回了信,内里却未提征粮之事,只说孙舆分析后的战况。
及至又一年开春时,从孙舆处听到朝廷来的钦差提到,赵超输了。
赵超输得一败涂地,粮饷不足,士兵哗变,又骤遭高丽王偷袭,二十万兵马损失近半。折兵损将逃回关内,李丞相年事已高,李延代父出边塞,与高丽王和谈,赔银十万两,帛千匹,将关东四城划予高丽王。
游淼在厅堂内听见这消息,登时就止不住地发抖,仿佛全身麻了,悲痛,愤恨,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在胸中左冲右突,找不到宣泄口,恨不得大吼一声,却只得强自抑住,唯有眼眶通红,嘴唇不住发颤。
孙舆长叹一声,说:“国家不幸。”
钦差摇头唏嘘:“凡事其实事出必然,三殿下亲征的那天,就有许多人劝过,奈何少年人心高气傲,不听劝……”
游淼站在孙舆身后,眼泪不住流下来,孙舆说:“高丽那边吃了败仗,关外五胡气焰更要嚣张,只怕太平不了几年了。”
那钦差也是孙舆学生,注意到游淼的反应,又看孙舆,寻思片刻,另起了个话头:“学生听到一个消息,明年陛下会开恩科。”
孙舆缓缓点头,钦差又说:“李丞相年事已高,来日京师,应当也是太子一派的戏台了。如今李族在朝中党同伐异,再过几年太子登基,又是一场变动,学生就算有心,也不敢做些事,前几日因粮饷一事,还责了户部侍郎重罪……”
孙舆说:“你不可心急冒进,平日小心谨慎罢了,转圜之道……游淼?”
游淼脑子里全是赵超落败一事,没听进去几句,及至孙舆唤了第二遍,游淼才注意到两人,遂微微躬身。
“出去洗把脸,到书房去,把我批的《乐经》注解誊抄完。”孙舆吩咐道。
游淼点点头,走出大院,日光朗照,他站在树下忍不住就大哭起来。
李治烽正在门房里坐着等游淼读书,听到声音匆匆赶来,这尚是他第一次见游淼大哭,忙道:“怎么?挨骂了?什么事?”
游淼站着只是不住呜咽,忍不住抱着李治烽,埋在他肩上悔恨大哭,一时间说不出的心酸,却无法排解。
“赵超输了……”游淼恸哭道。
李治烽摸了摸游淼的头,笑了笑,说:“不哭。”
游淼的悲伤
难以抑制,哽咽道:“汉人输得很惨……”
李治烽说:“以后帮你打回来。”
游淼忍不住又噗一声笑了,无奈擦眼泪,方才听到赵超落败之时,那种愤慨,难过之情填满了胸怀,然而要说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朝李治烽宣诉自己因为国家打仗输了的难过之情。那种情感甚至无法用语言来解释,而李治烽轻飘飘一句回答,更令他啼笑皆非。
“算了。”游淼无奈道,无精打采地去抄书。
京城一直没有消息,春去秋来,日短夜长,时光流逝。
这一年是个大丰年,江南粮米堆得烂了仓。
乔珏的茶林终于正式开始出产江波乌龙。这乌龙又有个别称,叫“美人吻”。只因每一片茶叶,选的都是最上好的嫩叶尖苗,而纵使是少女指尖采摘嫩叶,仍不能保证无伤,于是便用柔唇从树顶将它轻轻噙下。
游淼积粮三十八万斤,江南米贱,地主们都不愿卖米,便收归仓内。
某一天,游淼春收完后再到孙府时,孙舆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读书,而是叫他沏茶。
游淼沏得一手好茶,又有从乔珏那坑来的江波冻顶乌龙,这几年里几乎是尽心尽力伺候孙舆,只盼他能多教自己点东西,春天的第一道茶、春收的好蜜、夏渍的梅子酒、秋收的蟹鳖、冬笋腊肉,包括地窖里的陈年状元红,全朝孙府里送,孙舆自然也喜欢这学生机灵,知道孝敬也认真读书,遂将平生所学,几乎倾囊相授。
孙舆道:“游淼。”
游淼双手将茶奉上,躬身道:“学生在。”
孙舆慢条斯理道:“你在老师门下这三年里,都读了些什么书?学了些什么?”
游淼想了想,说:“太多了,学生一时间也记不得。”
孙舆道:“四书五经,你是读透了的。”
游淼忙道:“读了,不敢说透。”
孙舆:“十之有五六,也够作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去唬人了。”
游淼不敢接话,孙舆又说:“知而后行,你是懂的。”
游淼:“是。”
孙舆:“《庄子》、《道德经》,可看看,为人须得有为,不可行无为,你懂无为,胡人可不跟你讲老庄,刀剑架在你脖子上,你便只能顺其自然,去见阎王了。”
游淼:“是,学生谨记。”
孙舆:“淫词艳曲,不可多学。行文切忌实,不可追文逐藻,洋洋洒洒,说废话。”
游淼:“是,学生谨遵教训。”
孙舆:“‘格物自知’,想必你也是记得的。”
游淼不知孙舆提这事是何意,捏了把汗,心里惴惴,答道:“说来惭愧,学生格物一道尚显不足。”
孙舆:“那我便考考你,你想当个什么人?”
游淼恭恭敬敬,以格物之理答道:“如松不惧风,如石不惧浪,不趋炎附势,当个君子,心怀报国之念。如竹如江,偶尔顺势而行,却不改本色,保持本心,坚韧不拔,韬光养晦,示弱以待反击之机。”
孙舆点头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为人须得八分满。”
游淼:“是、是。”
孙舆:“你还记不记得,第一天来老师这里,说的什么话?”
经孙舆一问,游淼便记起来了,答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很好。”孙舆捋须点头,“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前日信使来了消息,今年京城开恩科,各地举子可赴京会试。且回去预备,三天后上路,不须再来朝老师辞行了。”
会试?!游淼已足足三年未曾上京,骤然听到这话时颇有点不知所措。自打他从京城回来的那一天,仿佛已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几乎两不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