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打赌(1 / 2)
第5章
事出突然,林貌与狸花猫却并无选择。想想大圣的脾气,虽然小写手心头打鼓,还是老老实实跨过草原去寻找蜿蜒的五行河。
不过,大圣一喝之中似乎附带了什么法术。两三里地的山路崎岖难行,但他们迈开腿后却觉得身轻如燕,脚尖点地后翩翩腾空欲起,胸中气息运转无碍,简直是真·健步如飞。他们仗着神通不过走了半个多小时,远远便望见五行山脚的乱石。
所以说,大圣这猴还怪好的嘞。
齐天大圣被埋在一堆野草里,看到一人一猫从天而降,才挣出那颗毛茸茸加雷公嘴的头颅,上下看了一眼,啧啧出声:
“才这么点道行?……老孙本来早就想料理了那只兔妖,偏偏这妖怪最是警觉,一时半会下不了手。不料倒是你这刚入道的毛头小子得了手。本事不大,聪明劲不少。”
能被齐天大圣孙悟空鄙夷一句本事不大,那简直已经是天下修道人梦寐难求的奖赏。林貌很有自知之明,口称不敢,赶紧上前与猴子行礼,大圣大圣喊得非常热络,放下身段一通彩虹屁,拍得猫猫陛下都连连皱眉,不自觉远离了几尺。
——好歹是从西游记重播中历练出来的人,连舔一只猴子都不会吗?
这一记顺毛捋夸得大圣心旷神怡,难得露出了笑容。它仰头瞅了林貌一眼,主动开口:
“也罢。不料老孙在山下困顿五百年,世上都还能有那么一点名声!不过,你小子无缘无故摸到这五行山下,又是想做什么呐?休得胡言欺瞒,咱的法力虽被压制了九成九,辨别人心的功夫还是有的。”
林貌本来虚言搪塞,正想表示自己是不远万里来瞻仰神猴尊容。一听此言喉咙一堵,预备好的腹稿全憋回了肚子里,噎得两眼翻白。
道家天目通彻视洞达,能观秋毫之末。虽然未必有“读心”的本事,但只要察觉出言语中神色稍有不对,那自然就能猜到实情。所以林貌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在这种尴尬之极的时候,当然只有定KPI的老板才有权作出决断。而猫猫陛下也不愧为华夏五千年历史里天花板级别的良心甲方(即所谓“千古一帝”是也),尚未等铲屎官投来求助眼神,当即便挺身而出,先是点头致礼,然后简单解释了自己着眼于这五行村的用意。
不过出于谨慎,他并未提及自己的身份,来历也统统含糊了过去。
作为花果山天生天长,生平学历仅为斜月三星洞肄业的猴子,以孙悟空那基本自学的知识水平,显然很难理解过于高深的社会概念。它躺在地上竖着耳朵听了一刻钟,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后是茫然,渐渐的又转化为了某种心平气和的空白。
这种空白林貌很熟悉。一般他在大学里被迫听某些不能睡觉的前沿自然科学课程时,大半个教室的学生都会表现出同样无欲无求的超脱与麻木。
在皇帝仔细解释完后足足五分钟。孙大圣都保持了沉默。他只转了转他红彤彤的火眼金睛,直勾勾盯住这只一本正经的狸花猫。
“……咱刚才还疏忽了,你这狸奴居然带着六龙之气,想必与中华的皇帝瓜葛不小吧?”大圣瞅着皇帝陛下:“只要中华的皇帝下旨,有中原道士和尚、强军大马援手,料理区区一个小村子,不过杀鸡用牛刀。”
狸花猫皱了皱眉,平静开口:
“上真恐怕误解了。第一,大唐兵力虽多,却被隔绝于天南地北,并不能深入此地。而今可以投放的力量,只有我与这位林先生。”
“第二,我等的意愿,并非只是料理这个小小的村子。在五行村所做的种种,不过试点而已。归根到底还是要推之于整个中原,乃至天下。人神各安其位,互不搅扰;人类能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而无需仰仗神明,受制于妖鬼,乃至献祭性命——所谓颛顼帝之‘绝地天通’,大概便是如此。”
作为与铲屎官密商的内容,他们核心的目标本来不该随意示人。但皇帝陛下推敲再三,认为孙悟空既然与天上诸神有过小小不愉快的往事,自身神通又颇为可观,那似乎也有拉拢的价值。因此冒险说出,想看看猴子的反应。
不过,猫猫的冒险适得其反。孙悟空听得倒是很专注,但毛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化,由茫然而至疑惑,由惊异而至疑惑,最后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嘲讽。
“‘绝地天通’!真是大言不惭!”他呵呵道:“这样吧,你们取道西北,沿河道逆流向上,过九曲九弯,到黄河的发源,西金昆仑山的所在。昆仑山山顶有一道擎天之柱,柱上有昔日娲皇炼石补天的缝隙,其上罡风凌厉,仙体也要化为肉泥。你们两个可以用脸皮将这缝隙堵住,也算立得一功。”
林貌不动声色。平日里与网友祖安对线神经百战,这点弱鸡水平的阴阳实在不堪一击。他道:
“大圣是觉得我们脸皮太厚,胡吹法螺吗?”
孙大圣两眼往上一翻——也真是难为他,居然能将火眼金睛翻出白眼的效果:
“废话!什么‘人神各安其位’?就算漫天神佛大度能容,不和你们计较,没有神力庇护,区区的凡人又怎么活得下去?自古天灾禳求昊天,地灾祝祷后土;缺水求龙王,走火求火德;水旱蝗瘟各有所司,这是尧舜以来数千年的成例,轮得着狂生小子妄议吗?何等荒唐!”
“数千年如此,也未必是对的吧?”林貌心平气和的引用迅哥儿的名言,同时指出小小的瑕疵:“此外,尧舜时洪水襄陵,百姓几为鱼鳖,圣人们祝祷来祝祷去,不也没把水位降下来吗?还是大禹辛苦治水十余载,才收拾了局面。”
所以这就是读书太少的坏处了。作为修行仅有三年的特长生,孙大圣法术造诣固然惊世骇俗,在史实论证上却委实不是敌手。再说猴子的定海神珍乃当年禹王所制,于情于理也反驳不了大禹治水的例子。
于是大圣愣了片刻,登时发怒:
“你也知道是大禹!尔等是禹王吗?也敢妄行此逆天之事!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旱,十二年一涝,天灾自鸿蒙开辟时便是如此。若没有神佛庇护,凡人恐怕早已绝
灭无余。尔等引诱凡人自己仰仗自己,不是将他们推之于死地么?一派胡言,狂妄之至!”
林貌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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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赶话聊到了这个份上,那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显然,孙猴子的思维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固化。他——或者此间绝大部分的人、仙,恐怕都已经默认“凡人脱离仙神便无法生存”的铁律,再难转圜了。
既然凡人脱离仙神便无法生存,当然应该诚惶诚恐的祭祀,奉献唯恐不足;虽然凡人肉眼凡胎,不识上真,偶然会招惹妖鬼邪魔,但这也不过只是体系中“必然的代价”、祭祀中难免的“副作用”——仙人们路见不平,当然也会出手铲除妖魔,但要他们彻底推倒这纵容妖魔吃人的体系,则绝无可能。
这甚至都并非出自于什么阴暗的利益轮,而纯粹是源自上真诚挚的善心:彻底推倒体系后凡人便将失去庇护、亡族灭种,与这样的惨剧比起来,牺牲一些童男女活人祭品,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他们还能如何解释?
是解释“人类皆强大”,就算自然之力不可抵御,也可以依仗人类的智慧驯服、驾驭,设法利用吗?
还是解释华夏文明绝非向神佛跪伏的文明,自大禹治水起它能依靠的便唯有自己,身居中原四战之地,要是事事仰仗神灵,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现代习以为常的观点,全都是在残酷的历史中检验出的真理。而脱离了这样的实践之后,恐怕凭口舌是无法向外人解释的。
就算聪敏如李二陛下,不也是在现代都市中大受震撼,才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理念吗?要能凭空说服一只毫无基础的猴子,那他也不该当大手子,该去考研政治当金牌名师。
林貌叹了口气,与猫猫对视一眼,下定了决心。
“既然我等与大圣各有异议,也只有留待来日印证。”他再次行礼:“多谢大圣为我们料理了妖魔的尸体,若再无吩咐,我等就告辞了。”
起身之时,林貌望一望被埋在石堆中的猴子,忽然心中一动:
“大圣口口声声,不肯相信我等的说辞,但要是我等真达成了期许,又该如何呢?”
孙大圣冷笑一声:
“怎么,你们还要与咱老孙赌上了么?……也罢,也不必你在天下大展宏图,只要你能让山下这小村子自食其力,靠着凡人自己的本事过上好日子,咱便算输与你了,如何?”
说罢,他上下望了林貌一回,啧啧出声:
“你小子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虽然已经入道,这法力却真是浅薄得紧,居然也敢管这样的事。算了,你若输了,一日三顿为咱送点水果便可;你若赢了嘛……老孙便破例传你点真本事。”
林貌不觉愕然。原本他临走开口,的确是想以激将法与大圣打赌,最后能骗两根毫毛做贴身的掩护;只是没想到大圣这么耿直,居然一张嘴便送了这么大个馅饼!
没等他反应过来,孙悟空向巽地吸了口气,张口向上一吹。瞬息间浩荡神风从天而降,将
一人一猫卷至半空,登时便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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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人与猫的影子消失于天际,草石掩映中波光粼粼,山石下的孙悟空身形晃动,化作光团飞至空中,幻化为了青袍缓带的少年道士。左手拂尘右手如意,轻逸出尘而飘飘欲飞,浑然不似凡间的气象。
轰隆一声碎石飞溅,一个猴头自不远处冒了出来,与方才的样貌一般无二:
“金阙广成帝君,广成子!”猴头高声叫道:“堂堂浑元无极大罗天仙,为何今日玉趾临此贱地,还要化作俺老孙的模样?”
广成子乃玉清元始天尊高徒、太清道德天尊随侍,传授轩辕黄帝仙法的上身,开辟以来位份最为尊隆的大罗天仙之一。即使孙猴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不能不稍加尊礼。
当然,猴子的礼貌也仅仅局限于称呼,语气上就实在不大客气了。这也难怪,无论谁被施法遮掩了身形后眼睁睁看着他人冒名顶替,那心中都不会痛快。
广成子倒很谦逊,立刻便向猴子稽首赔罪:
“事出突然,在下不得已为之,还望大圣勿怪。”
孙悟空哼了一声:“事出突然?此处荒郊野岭,又能有什么料不到的大事……喔,难道是刚刚的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