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红尘旧梦(十一)(2 / 2)
思及此,岑双端详红芪与那个仙侍的目光不由微妙起来,在他的目光中,沉默良久的仙侍满不在乎地笑开了,神情之间无半点恐惧,只有毫不掩饰的嘲讽,却不知这嘲讽是冲着面前的红芪上仙,还是后者口中的那位“帝君”,亦或者二者兼有。
毕竟这个藏在仙侍体内的疯子,当年可是发泄一样对岑双发了好久的疯,从那些疯话中,不难看出他对仙人仇恨轻视的态度。
只怕这邪物此时还不知道,他面前的红芪上仙那张文弱书生的皮下藏着一个怎样的恶鬼,才会对身为仙人却与他这等邪物同流合污的他们嘲弄出声。
当然以上都是岑双的猜想,至于这个疯子是否真的撕破脸皮公然嘲笑,他并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完全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了。
一心铃与浮世鉴中的神念逐渐觉醒,二者开始互相排斥,神器即将分离。
眼前的画面也开始模糊起来,直到模糊到眼前人物都扭曲了,岑双才终于转过眼,朝落仙台上看了一眼那是他当年被剔除仙骨的地方,也是他被打入混沌荒原的地方。
落仙台虽与云海深处一样同是九重天极境,但两者并不在一个位置,含义也大不相同,但对天宫一众仙人来说,都是同样的不可靠近靠近云海深处有冲撞天帝被架上落仙台的风险,而靠近落仙台这个还是不要靠近了。
所有上过落仙台的罪仙,少有能重返仙班的,像岑双这样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的,可谓是史无前例了,当然,没有一个仙人想要这样的“史无前例”被流放到混沌荒原那种地方,还不如死了干脆。
一个刚受完刑生死不知的半妖,一个有进无出汇聚天上人间所有恶徒的炼狱,岑双会是什么下场,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
当时没有人觉得岑双还能回来,除了岑双自己,除了炎七枝。
炎七枝是个怪小孩,他谁也不顾谁也不理,只听他娘亲的话,他娘临死之前将他托付给岑双,交代他一定要报答岑双,好生听岑双的话,于是从那以后,他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岑双,无论岑双说什么,哪怕在旁人看来那不过是异想天开的话,他也相信。
第一次说出异想天开的话,是在炎七枝母亲过世那一日,彼时小小的炎七枝抱着他娘的遗物蜷缩成一团,因为怕惊动附近徘徊的恶徒,连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无声地流着泪,岑双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居高临下道“我会让你亲手为你娘报仇。”
炎七枝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抬起脑袋呆呆地看着他。
岑双道“你相信吗,我会将今日那些骑在你我头上的傻逼撕得粉碎,终有一日,我会让这里的人只听到我的名字,就吓得屁滚尿流。”
炎七枝还在发愣。
岑双扯了下嘴角,道
“不相信也没事,你总会看到”
“我信你。”炎七枝垂下了头,将他娘的遗物抱得更紧,低声道,“我信你。”
后来,岑双竟真混成了令混沌荒原一众恶徒都闻风丧胆的煞神,恶徒们提起他时,称呼由“小畜生”变成了“那位大人”,哪怕是与他不对付的人,也不敢直呼其名,而是用“那个不能提名字的家伙”来指代他,便是他身边的炎七枝,都被那些曾一度瞧不起他们的人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即使后来岑双不管不顾,以与所有人为敌的代价独占了神陨之地所有神物,炎七枝也没有丝毫意见,坚定不移地站在岑双身边,更是在旁人出言挑拨时,二话不说将那人的舌头给割了。
当时岑双就袖手立在一边,看到这一幕时,似是不忍,抬起袖子挡将脸给挡了,故作叹息道“七枝真是太血腥了,太残暴了,太干脆了。”
炎七枝会意,道“下次我一点一点地割。”
岑双唇角微微翘起,随后转过脸,朝远处密密麻麻往这边赶来的人群看了一眼,便伸手揪上他的后衣领,转眼就到了千里之外,唯有声音落在原地“没有下次了。”
没有下次的意思,是岑双要金盆洗手,炎七枝自然也得跟着他一起洗。
岑双第二句异想天开的话,便是在那时许下的。
那时他带着炎七枝将那些恶徒远远甩在后面,七拐八拐地将他们绕得晕头转向,自己又悄悄溜回到了神陨之地,运用陨落在此的古神打造的偶悬丝,把能打开的机关法阵都打开了,之后他像是突发奇想一样对炎七枝道“七枝,你相信么,我会带着你一起离开这里,离开混沌荒原。”
炎七枝没有迟疑“我相信你。”
若是此刻还有其他人在这里,一定会觉得他们两个疯了,嘲笑他们不自量力离开混沌荒原,做梦呢在这座被外界完全遗弃的囚笼,唯一出去的法子便是飞升至仙人之境,可能够被关进这里的,哪个不是手上沾满鲜血的穷凶极恶之徒这样的人还能被天命认可飞升成仙
即使天命瞎了眼,愿意给他们飞升的机会,但完全容不下生灵香火信仰,也没有真诚愿力可以护佑元神的混沌荒原,拿什么去飞升
可能么
以前岑双没有把握,但是现在,他一定能。
千年摸爬滚打,岑双早已将涅槃吃透,正因如此,他才会发现自己所修习的涅槃竟是残缺不全的,古神时期那些留存到现世的物品,或多或少都会出现损坏的情况,以至于现世仙人无法发挥其全部力量,以前岑双只以为神兵法宝才会如此,不曾想连古神遗留的功法也是如此
这也难怪连古神的后裔,一众先天仙人都极为抵触此类功法,将之视为禁术,原来修炼禁术,当真是一点好都捞不着,虽然短时间内用寿命换来了强大的力量,可因为这些功法天然残缺,所以无论怎么修炼,都摸不到那层谓之为“神”的壁垒;
又因为元神时时都被功法损伤,所以下活不过普通的仙人
,上够不着稳扎稳打的天赋奇才,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在明白一切后悔之晚矣,含恨而死。
最惨的是,元神被功法损耗殆尽,再怎么后悔,都没有转世了。
所以一直到进入神陨之地前,便是岑双没觉得自己的结局就是死在混沌荒原,也没自大到觉得可以凭借自己所剩无几的阳寿钻研出神级功法的最后两个境界。
境界之间的差距,不是单靠天赋就能填平的,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修不出第二根仙骨了。
但再怎么不甘、痛恨、煎熬,在时间的消磨中,在看惯生与死后,也不得不认清并接受现实,再让一切归于平淡。
却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记载着涅槃最后两个境界的终卷,竟然会在神陨之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本与所有人一样,冲着神陨之地神物而来的岑双,最后拿下所有古神遗物不说,还因自己修行了涅槃而误打误撞打开了一个秘境,成功闯过试炼得到了涅槃终卷,以及与终卷放在一起,可以用来压制涅槃的竹叶青手环
岑双本就不是真正的飞升仙人,其修炼路子又和其他先天仙人不一样,混沌荒原对其他生灵存在着诸多限制,但未必能影响到他,如今他手握涅槃终卷,只需要参悟其中一个境界,他就能修出仙骨,破开结界,重返人间。
于是他将炎七枝安置妥当,嘱咐他时刻盯着自己闭关的位置,不可有丝毫松懈,要在他“飞升”的第一时间紧跟在自己身后,如此才能逃出混沌荒原。
炎七枝一点也没觉得他在说胡话,而是很认真地点着头,抱着一把杀猪刀似的神兵,一脸严肃地蹲在岑双闭关的秘境之外。
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十年。
第五十个年头,混沌荒原多地忽生异火,那火焰水浇不灭,压而不止,稍微碰上一碰,都能要了命去,给恶徒们吓得还以为是天上那些仙人终于想起了他们,要一把火将他们给烧了。
殊不知此时此刻,天宫占星殿的仙官们也被这异象惊动,细细查看之下,才发现这些异火均是由混沌荒原一处五十年前开启的秘境中泄露出来的,而那座秘境的火势眼下比任何地方都大,大到无论他们怎么看,都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越来越多的仙官好奇此事,你一笔我一笔地一同掐算,到最后,竟然连占星殿主都被惊动了,从大殿之中走了出来。
仙人都看不清的异火中,岑双的状态实在算不得好。那些火焰不单是在焚烧周围的一切,也在反噬他自己。
岑双能感受到,但他无力控制,他似乎陷入了魇境,但又似乎不是这么简单。
之前在参悟的过程中,他的元神仿佛撞入了一片迷雾,在白茫茫的世界中,他忽然半点法力都用不出来,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凡人,想要离开,就只能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他就这么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走到头。
他在这片迷雾的尽头抵达了另一个世界,
失去了所有记忆,变成了另一个人,拥有了一个从未用过的名字,以及另一种人生。
那是一个没有法力,没有仙人,没有妖怪,倡导人人平等的世界,他出生在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康之家,拥有一对爱他尊重他的父母,按部就班地过着与大部分人一样庸碌平常的生活,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想起要为梦想叛逆一把,跑去做了个旅行画家。
三十岁的时候,死在了旅途中。
亲缘浓厚,名利双收,除了因为事业心过重而变成了个短命鬼,几乎没有缺陷,若这是梦,那也是个美梦,美好到他重新回到那片迷雾时,都忍不住想要重新再走一遍。
但岑双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如同一滴水,落在他两千五百年的记忆海中并未掀起太大风浪,它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无论那是他前世遗留的记忆,还是他在参悟之中给自己编织的一场美梦,总归,因为它的存在,他完成了每个仙人都要经历的“轮回劫”。
轮回劫,本就是修心之劫,未必要多么痛苦不堪,只要与这一世经历有所区别,又能于这区别中有所感悟,提升心境,便不算辜负一世轮回。
岑双看着眼前的迷雾,唇角轻勾,缓缓闭上了眼。
他不再试图走出迷雾,迷雾却自己一点点消散。
与此同时,燎原异火中,本在反噬宿主的玄黑之火猛地抖动起来,火焰的颜色也越来越浅,在它们被彻底同化成纯澈的青焰后,岑双身上的伤痕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闭关五十年后,岑双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已然突破至涅槃最后一境,接下来,便是凝结法力,重塑仙骨。
霎时间,散落四处的异火齐齐朝秘境飞来,整个混沌荒原都于此刻震动起来,秘境头顶的结界摇摇欲坠,在无数双眼睛中,混沌荒原上空被撕开一个裂口,一道身影伴随异火冲天而起,直朝天际飞来
流放混沌荒原一千年的岑双,竟然再次飞升了
南天门。
“你便是,新飞升的仙君”
听到声音,不知袖手在门口立了多久的仙君才款款转身,他看着眼前绷着脸皮的仙官,微微一笑,作了一揖,温声道“在下岑双,正是新飞升的仙君,劳仙友接引了。”
躲在暗处探头探脑的一众仙人齐刷刷抽了口凉气。
被推过来当这个接引之人的仙官浑然不觉,他见岑双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连一张脸都普通到找不出分毫亮点,实在没有哪里像旁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于是放松下来,笑道“此前听人说起,仙友乃是第二次飞升,想必过程很是艰辛,好在重回天宫了,恭喜仙友”
岑双便微笑着接道“是啊,总算是回来了。”
实在挑不出分毫的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