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天宫旧事(八)(1 / 2)
那日的洗尘宴热闹非凡,满座仙家举杯畅饮,笑语盈盈,起伏不定的烟云中,俊俏的仙娥们翩翩起舞,衣袂飘飖,婀娜多姿,池中的菡萏开得正盛,粉白作衣,碧绿为裙,仙子绫罗舞过,折花捧于怀中,叫人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人更美,还是花更娇。
大部分仙人的视线都流连在此番美景之中,唯有岑双心神不宁,时不时往会场中心看去,但他的位置离得太远,也没有资格靠近,所以只能朦胧看到个影子,还时不时有仙家走过将他的视线挡住,尽管如此,他这样直白的目光似乎还是被人发现了,所以他能感觉一道锐利的视线忽地朝这边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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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被人察觉到异样所在,他迅速垂眸,转身向外走去。
远离人群之后,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但心神并未彻底放松,所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时,将他吓了一跳。
“岑双。”那人叫住他。
岑双站定,顿了顿,回头看向来人。
来人也不知怎么回事,被他看了一眼,莫名也是一顿,愣怔片刻,恍然道:“你这般急着离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岑双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看来,是我想多了,”凤泱笑道,“方才见你一直往我那里瞧,还以为你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既然无事,我也就放心了,不过,若真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说便是。”
岑双没有急着跟他解释自己看的不是他的误会,只是心中微动,脱口道:“其实,我——”
猛地停下,且将那些不知能不能,该不该现在就说的话按回去,转而道:“我其实是想问你,明日可有空闲,我……我近来新得一坛好酒,请你喝!”
凤泱袖中的手微微一松,视线越过岑双往后看了一眼,款款笑道:“明日怕是不行了,众仙家正在兴头上,虽然母后是走是留全凭自己做主,我却是不能随便离开的——三日后罢,三日后洗尘宴终,你来太子宫寻我,还是那个地方。”
岑双没有意见。
凤泱道:“那我便不打搅你散心了,三日后见。”
说罢,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岑双出声,摇头笑了一下,转身朝会场中心走去。
“那个。”
凤泱停下脚步,回眸看他。
岑双微微侧头,像是不经意道:“他们都觉得我是妖怪飞升,模样也生得丑陋古怪,所以不喜欢我,哪怕是新飞升的仙君,都会远远避开我,你是天宫的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和这样的我来往?”
凤泱听完他的话,眉头先是一蹙,旋即松开,缓缓道:“即使你曾经是妖,现在也是仙人了,对我而言,你与天上的任何仙人都没有差别,至于你的身份容貌,这又与我是谁有什么关系呢?我与人交往,只讲究投缘与否,我觉得与你合缘,想待你好,这与他们如何看待你又有何关联?”
顿了顿,继续道:“只是飞升仙人与妖怪间的仇恨矛盾,非朝夕言语可以更改,若是你的事
我插手太多,反倒不好,至于那些闲言碎语,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时日一长,他们自然会慢慢放下成见,认清你如今已是一位仙人,当然,你也可以用行动向他们证明,你和其他妖怪可一点都不一样。”
他说到最后,脸上的笑容再度分明起来,就像是某种鼓励。
岑双猝然转身,竟是招呼也不打,直接就走了,隔了老远,才听见他抛下一句:“三日后我会去找你的!”
凤泱脸上笑容未变,原地站了一会儿,等那个身影彻底淡出眼帘,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三日后,岑双抱着一坛酒如约而至。
这次他很是大气,说请凤泱喝酒,就当真一直往凤泱盏中倒酒,往往凤泱四五盏酒下肚了,他才与凤泱太子碰碗,意思意思地喝上一口,便急不可耐地要和他分享近日在人间的所见所闻,手上斟酒动作不停。
酒过三巡,凤泱太子醉眼朦胧,支着头,似乎是看着岑双,又似乎不是,面上的微笑即使醉意上头也不曾落下,温润的嗓音却因烈酒变得有些低哑,他含糊道:“你前几日问我为什么与你来往,我答复了你,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一直来找我?
“若说你看重我天宫太子的身份,可你一不愿做我的仙侍,二不会主动开口问我索要什么,三不曾仗着你我有几分交情而假我之名行不义之事,你说那些仙人不愿与你交往,可实际上你也不愿与他们多话,你那时嘴上说着恼我,却又主动寻我,为什么?”
他自个琢磨推测了一大通,却只换来岑双随口一句:“因为你好骗。”
凤泱:“?”
“开玩笑,别当真。”岑双说着,露齿一笑,即刻抱着酒坛赔罪般给他的酒盏倒满,之后撑着下巴歪着头,维持着这么个观察对方的姿势,道,“其实是因为,你觉得我投缘,我也觉得你亲切。”
凤泱道:“亲切?”
岑双道:“嗯,你像我哥。”
凤泱失笑,道:“你之前对父帝说上来寻亲,我还以为你家中只你一人了,原来凡间还有一位哥哥?”
岑双没有直接回答,自顾自道:“可能以后还会有个姐姐妹妹什么的。”
凤泱这会儿是真笑出声了,俨然将岑双的话当成了玩笑之语,端起岑双给他倒的酒,昂首一饮而尽。
等他醉意更甚,岑双朝他靠近了些,像是随口一提:“说起来,你的那位公主妹妹,今年多大啦?”
熟料他这话甫一问出口,那厢逐渐迷糊的凤泱太子瞬间醒了三分,颇有难么点警惕意味地道:“小娆?你与她不是话不投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岑双不知面前这位天宫太子醉糊涂的脑回路歪到哪里去了,也没多想,只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道:“我与她是没什么可说的,但我和你关系好啊,我心中将你当成亲哥哥一样敬重,对于你的事能不上心么?公主殿下又是你最为疼爱的妹妹,我不过是好奇问一句,你别多心啊。”
不知凤泱太子信是不信,沉默片刻后,只听他笑骂道:
“胡说八道,我可没见你几时对我的事这么好奇过,不过你问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天上大部分人都知晓,即使我不说,最迟明年你也知道了,因为到明年,便是小娆的千岁生辰,届时,父帝母后定会为小娆大肆操办。”
千岁生辰。
这四个字就像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岑双那名为回忆的开关上,翻滚的画面再也压制不住,蛮不讲理地塞满了岑双的识海。
他也曾差一点,度过一个极为盛大的千岁生辰。
其实,除了那人下凡历劫的那一百年,他的每个百岁生辰,那人都会亲自为他庆贺。
但千岁生辰终归是不一样的。
以往那人为他庆生,除了送他或是那人四处搜集,或是那人部下进献的奇珍异宝,便是被那人塞到袖子里看一场场精心编排的奇特表演,以及无所顾忌地吃到肚皮鼓胀,撑得飞不起来,被那人取笑几句,就气闷地缩在那人袖子里,怎么哄都不出去。
但在九百岁生辰那年,那人给了他一个承诺。
他说等到岑双千岁生辰之时,除了送他生辰贺礼,还要带他出去游玩。
出去!游玩!!
大多数时候只能在书画中翻阅美景的岑双喜不自胜,连置气都忘了,当即钻出袖子,化出人形,竟像幼时一样抱住那人的手,不知所云道:“太子哥哥最好啦!”
那人亦如幼时一样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与他商量:“天冥海、九重天、千重雪境、星海域……各有绝妙风光,或者,念儿想去人间看看么?”
打小就很能顺杆爬的岑双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理所当然道:“我都要去。”
那人弹了下他的额头,道:“贪心。”
他捂着额头,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吵闹道:“都要去都要去,抄书背宫规也要去,有哥哥看着,我绝对不会乱跑的,我发誓!”
那人被他闹得头疼,终是松口道:“好罢,那就都去,等到你千岁生辰那日。”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岑双日也盼,夜也盼,日夜期待着千岁生辰的到来。
重新将记忆上锁,岑双对着看过来的凤泱太子扬唇笑了一下,若无其事道:“那我要比你妹妹大,我的千岁生辰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凤泱未语,支着头看着他,眼眸半阖,看着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
岑双明白机不可失,便抓紧时间,又靠过去了一点,完全是好奇的口气,道:“听闻天后娘娘乃是先天仙人,先天仙人子嗣单薄,娘娘膝下却有两位殿下,公主殿下还这样年幼,可见陛下娘娘恩爱有加。”
凤泱如今似乎有些迟钝,所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含笑道:“这是自然,自我记事起,数千年下来,他们连争吵都很少有,即使出现分歧,也是父帝想为母后大办生辰宴,而母后考虑到父帝的立场欲一切从简,诸如此类,数整个天上,我从未见过比我父帝母后还要恩爱的仙侣。”
岑双听罢,不由喃喃自语:“这么说,帝后如此恩爱的情况
下,几乎不可能有谁移情别恋了?”
却被凤泱太子听了去,立即将他的话头接过去,含糊不清道:“这是自然,父帝母后两世情缘,是写在姻缘簿上的天定姻缘,任谁都不能插足其中……”
岑双道:“两世情缘?什么两世情缘?”
奈何凤泱太子实在困极,能问出这几句话已是意外之喜,若此时将他推醒,着意询问某些细节,只怕对方苏醒后回想起来,会对他生出警惕之心,若因这警惕去查他的来历,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此想着,岑双便静静看着已将眼眸完全闭上,明显陷入沉眠的凤泱太子,没再出声打扰,心念起伏间,定格在最后出现的三个字上。
——姻缘簿。
……
近来岑双显然变得忙碌了许多,不止太子宫去得更频繁,连灵宣殿也常常去了,去得勤快了,便见到了一些平时见不到的大人物,其中就包括灵宣殿的四仙主八仙抚,就是两位副殿主,也有过一面之缘,倒是那位灵宣殿主,一直不曾见过。
不过这也正常,天宫殿主位高权重,岂是一介只能在外殿打转的小仙君随便见的,他之前能成功撞入太子宫,撞见凤泱太子沐浴,是因为对方正在仙池水中修行,而对方修行之际,最不喜周遭有人,所以那日特意将附近的仙侍天兵们遣走了。
至于他后来能随意进出太子宫,自然是因为这位太子殿下是个好脾气的,早早吩咐了不许任何人阻拦岑双。
只不过,太子殿下的脑回路古怪,不代表所有上仙都有闲心和下仙打交道,所以他见不到各大殿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虽说他之前拿到了上仙云集的洗尘宴请柬,可他那时猝不及防知道了自己娘亲的真实身份,心乱如麻的,所有注意力都在他娘身上,哪有闲情逸致去观察什么殿主上仙,再说他那位置,与上仙们隔了个十万八千里,连人都看不清,哪有认识的机会。
所以初见灵宣殿主,并且认出对方就是那日不渡海上降伏妖王若螭的仙人时,距离他把凤泱太子灌醉套话,又过去了好一段时间。
那时他帮灵宣殿的仙官来姻缘殿送东西,刚从西殿出来,远远便看到一个持着拂尘的身影从大殿走出,还伴随着一个极其响亮的嗓门,从大殿中传出。
那声音道:“老凌!把你的东西给本殿主拿走!!这是正常人能提出的要求吗?吗??我说你编纂卷宗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动动你的眼睛,看看他们的要求合不合理,你还嫌我姻缘殿不够忙是不是?啊???”
殿外仙人的口气颇为无奈:“我也没办法啊,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殿中仙人道:“滚!!!”
殿外仙人便从容地准备离开,只是离开之前,还不忘补上一句:“那这事就交给你啦阿芪,你一向擅长做这个,我相信你,你可以的,事成之后我请你喝酒……”
说到此处,眸光一转,扫到了西殿外不懂收敛视线,满眼探究的岑双,嘴角忽然勾了一下,说不出的微妙感,下一刻,也不
待岑双有所反应,扯下一朵白云转瞬远去。
眨眼时间,又从大殿跳出一个红色身影,那位红衣仙人手持卷轴,对准灵宣殿所在的方向,骂骂咧咧地将之丢了过去。
红衣仙人丢完卷轴,满意地拍了拍手,似乎没有注意到岑双,转身回了大殿。
岑双也没将这桩事放在心上,他想着自己之后的计划,迈着慢吞吞的步子故意绕路离开,走的时候,悄眼打量四周,将走过的路线全都刻进了识海里。
他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再次见到姻缘殿主,这位据说是天宫人缘最好的上仙。
彼时他终于在一次次刻意接近姻缘殿仙官的情况下,旁敲侧击地打探出了封存姻缘簿的阁楼,又蹲到一个殿中大部分仙官休沐的绝佳时机,便避开留守的仙官,小心翼翼潜入其中,埋头翻找起来。
来不及一一查看,岑双只能按照架子摆放的顺序,猜测这些簿子大抵都是分类好的,是以每个架子只取出几本,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指望以此方法找到专门记录上仙姻缘的簿子。
当然,岑双也没法确定姻缘殿的仙官们,是否会按照生灵们的身份来进行分类,即使不是,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谁让他翻阅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将这里的簿子全部翻遍,就说他只一个架子取几本翻看的情况下,都要被簿子里密密麻麻的名字晃花眼了。
而且写在簿子里的名字还不止一个颜色,有的甚至会闪烁个不停,有时甚至一整本都在闪,岑双能不眼花才有古怪。
至于姻缘簿中的字体颜色,就岑双目前所见,统共有三种,最多的,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二的颜色为墨黑,其次是仅次于墨黑的朱红,最次的颜色,也是最少见的,至少岑双翻了这么久,也只见过一次,是为灿金。
缓慢闪烁的灿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