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忍把平生话断肠(1 / 2)
他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月下的粼波一点。他声线清润。“夜风大了。你去合上窗吧。”
那样亲切而熟稔的口吻。仿佛还在那些年月。我心中温软到酸楚。盈盈行至窗前。合上窗扇。他轻轻道:“你仔细看那窗上的图案。是否极应景。”
窗上雕着繁密精巧的花样。醉颜红底子镂空合欢花图案。花蕊上描着细细的金粉。即使隔了那样长的年月。颜色依旧鲜亮如初。这样明艳夺目的大红金色。是很像婚庆时节的。他继续道:“母妃喜欢合欢花。所以父皇建桐花台时嘱咐窗扇皆镂此花。合欢。是很温柔长久的名字。”
我一笑。“你从前的镂月开云馆不也是遍种合欢么。”
他颔首。神色迷濛而幽暗。带着晨曦清微的亮色。含笑道:“合心即欢。是不是。我自幼生长于桐花台。直到昭宪太后过世才回紫奥城居住。所以一直只见父皇与母妃恩爱喜悦。”
“我也很羡慕先帝与舒贵太妃的情意。”
他琥珀色的双眸似被薄薄的霜意覆盖。“父皇再钟情母妃也不能只与她一人相守。可惜。我也做不到。我对不起静娴。对不起玉隐。更对不起你。”
内心的灼痛逼迫我放下淑妃的矜持。我急急以冰凉的指尖轻轻按住他的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懂得的。”
他费力地摇一摇头。“不是。静娴其实很聪明。她察觉出你我与玉隐之间的异样。她很想问我。却始终沒有问出口。只是渐渐喜欢模仿你穿衣说话。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讨我喜欢。最后。她求我。求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孩子。”
我屏住呼吸。轻轻道:“玉隐若模仿我。会比她更像。”
他微微颔首。深有愧歉之色。“玉隐。她骄傲而矛盾。她迫切希望像你而得到我的怜悯。却也最怕像你。成为你的影子。使她所获得的只是我的怜悯。”
肌肤上透出一层一层的凉意。那凉意似从骨髓中漫出。不可遏止。我凄然唏嘘。“或许回到最初。我们都会后悔当日自己所做的抉择。也许换一条路走。我们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困顿其中。”
他深深呼吸。眸中的温润的琥珀色渐渐黯沉下去。“我毕生唯一后悔之事。是那年去甘露寺宣读圣旨迎你回宫。嬛儿。那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
清澈的酒液映照出我半边不完整的脸庞。恰如我并不完整的人生。我忍住眼角苍冷的泪意。静静看着他:“清。即使我心中的风一直吹向你。我也必须逆风而行。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怨恨你分毫。”
他轻引一笑。眼中悲凉之意却更深重。“我毕生渴望的人不能得到。却又辜负两位无辜女子。的确不堪。”
我挟了一筷子桂花香藕在他碟中。勉力微笑道:“这是在先帝与舒贵太妃昔年情深意重的地方。又是你故居。何必总说这些伤心言语。”
他的白皙手指把玩着手中酒盏。盏中酒液却一滴不洒。他的声音平静得沒有一丝波澜。“我怕再不说。以后会來不及。”
心头陡然一惊。我手中银筷倏地滑落。落在桌上相触时有玎玲刺耳的声响。如大把芒刺密密锥心。我不由脱口道:“胡说。”
他只是如常神色。唇角扬起轻缓的弧度。“不是么。与你相见多半是在合宫饮宴之时。连接近你都十分困难。哪里还能这样说话。朝宴晚饮。人生数十年。也便这样过去了。我永远也來不及对你说。”
我听他这样解释。才稍稍安心。于是和缓了语气。“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说话还这样沒有忌讳。”
“我只是怕再错过罢了。”他容色沉静如一泊清水。“我幼年时。春夏时节。常见父皇与母后携手赏花。私语连朝。那时棠棣花开如雪。桐花轻紫如雾。只是今年花谢得这样早。我错过花期。都看不到了。”
四目相触。有片刻的静默。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终究。是永世不能达成的幻梦了。就如我与他之间。所得的。永远只是错过。
须臾。他的手挽过我的手。“对不住。”
我轻轻摇头。“我不愿听这个。”
他一笑如雪后初霁的明亮日色。“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心酸楚得几乎要被融尽。只余那些温柔。温柔到填补尽此生所有的不足与空寂。我轻绽笑颜。“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许是极高兴。举杯一气饮尽。他翻过空盏给我瞧。笑容满面。“你瞧。我都喝完了。”
我看一眼酒中艳色。横一横心。含着愉悦而满足的笑意。毫不犹豫仰头喝尽。细如缕的酒液滑过喉咙似毒蛇般灵活。我笑靥如花。亦给他瞧。像孩子般快乐。“这是交杯合卺。我一滴都不剩下。”
他微微笑着。那样光明而璀璨的真心笑容。让我生出无尽暖意。他颔首。“极好。”
我的手垂落。以一种安静姿态停驻在微凉的桌面。像一脉洁白的枯萎的细薄夕颜。冰凉的酒液已经灌入我的口。我的喉。最后直抵肺腑。侵入五内。
但有这一刻。我满足到极点。此生再沒有遗憾。
夜凉如翻月湖的水。也是柔柔的。颜色靡艳。闻得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黑白无常渐渐逼近的声音。我贪恋地看着他。意图记清他最后的微笑。
但愿。他不要怪我。
只是良久。满心肺腑里只有那种彻头彻尾的绝望的凉意。却并无任何痛楚袭击我的身体。我的气息。依旧平稳而略显急促。
他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是欲要熄灭前的惊跳。他向我伸出手來。“嬛儿。让我再抱抱你。”
是最后他给予我的温暖吧。也是我最后能索取的。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有什么要紧。我快死了。只要他还活着。
我伏在他怀中。他微凉的皮肤再度贴近我的。我的心。整个安静下來。我低低地絮语。“涵儿小时候很调皮。却十分机灵。不像灵犀。自小安稳沉静。他们俩一静一动。可是雪魄。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三兄妹中。却是她最美……”唇角微微颤抖。我说不下去了。我不能去想。去想我的孩子。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玄凌终究不会为难四个孩子。我闭上眼。似一朵从他怀中长出的柔弱的夕颜。往事的沉溺渐渐漫上我的心田。“清。我想回凌云峰去。”
他似在点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上我的裸露的锁骨。洇进素白的银线莲花抹胸。
我缓缓伸手去擦拭。柔声道:“清。你怎么哭了。”
泪眼迷朦中我瞥见指尖的鲜红。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迅疾在我心头狠狠划过。我痛得猛力抬头。却见鲜红的伤花从他唇角一朵一朵以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而下。直到我的锁骨。抹胸。
我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來。似乎在顷刻间把我整个人烫穿。我惊惧转首。慌乱地去抓我的酒杯。他的眉心因剧烈的痛楚而微微蜷曲。他按住我的手。极力绽出从容的微笑。“不用。我已经换过你的酒杯。”
绯色的酒液残留在瓷白杯底。针尖似地戳疼我的眼。我不敢置信。凄声道:“怎么会。”
“你我是第一天相知相许么。你动那酒壶时的不情愿我已看在眼底。即便你的手指笼在袖中。左右之分。我还是能察觉的。一壶酒分有毒无毒。宫中伎俩我未必全然不知。何况皇兄是何等样人。他让你独自前來。我已觉得异于往常。”他的声音沉重而温暖。像一床新棉裹住冷得发颤的我。“我让你去关窗时。已经换过你我的酒杯。嬛儿。我不愿你为难。”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逐渐冻成一个大冰坨子。坚硬的一块。硬沉地碾在心上。一骨碌。又一骨碌。滚來滚去。将本已生满腐肉脓疮的心碾得粉身碎骨。我的声音像不是自己的。凄厉到泣血。“不会。明明死的人会是我。我死了。你杀出去。总有一条活路。”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从我把你从摩格手中夺回。皇兄杀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脱了。”有更汹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兀自微笑。“我早知有这一天。这杯毒酒。若真是你递与我也无妨。那是你选择保护自己。嬛儿。从今以后我若不能再保护你。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挣扎。“我去叫温实初。你快把酒呕出來。温实初必能救你。”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温柔抚摩上他的脸颊。愈加照得他的面孔如夕颜花一般洁白而单薄。死亡的气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肤。乌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宫中的鸩毒何等厉害。一旦服下。必死无疑。”他艰难地伸手拭我的泪。“嬛儿。你不要哭。等下你出去。皇兄若见你哭过。会迁怒于你。”
“好。我不哭。”我拼命点头。想听他的话拭去泪水。可是那泪越拭越多。总也擦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