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安得朝阳鸣凤来(上)(1 / 2)
午后的阳光轻沛得如金色的细纱。扬起春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滴滴沁心陶醉。隔着阳光远远望去。辉映在桃红柳绿中的昭阳殿显得格外肃穆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数十名侍女守立在昭阳殿前。为首的绣夏见我下了轿辇。一壁殷勤扶持。一壁已经牵住了我。道:“皇后有话要问胡昭仪。娘娘暂且回避吧。”
胡蕴蓉已有封妃的口谕。不过欠奉一个册妃之礼罢了。宫中皆称一句“昌妃”。眼下绣夏只以旧时位份称呼。我心下已知不好。不觉笑道:“本宫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如今胡昭仪行差踏错。本宫安敢不为娘娘分忧。如何还能回避。”
绣夏微一踌躇。里头已经听得动静。剪秋出來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來了也好。娘娘问不出话來。淑妃代劳也可。”
我缓步进去。三月时节。殿外春光如画。皇后殿中依旧是沉沉的气息。唯有一缕早春瓜果的甜香点染出一抹轻盈春意。
皇后肃然坐于宝座之上。胡蕴蓉立于阶下。一袭华贵紫衣下神色清冷而淡漠。仿佛不关己事一般。只悠然看着自己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皇后手中捏着一件孔雀蓝外裳。二人沉默相对。隐隐有一股山雨欲來之势。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蓝外裳上。心中已然明白。我暗笑。所谓姐妹亲眷。亦不过如此而已。
我拈起绢子轻笑一声。“外头春色这么好。皇后与昌妃是中表姐妹。却关起门來说体己话。倒显得与臣妾见外了。”说罢盈盈屈膝。“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正好你來。也省得本宫着人去传。淑妃妹妹惯会左右逢源。如今协理六宫。也未免心内太懦弱了。由得宫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层出不穷。”
皇后素來人前和善。何曾对我说过这般重话。我慌忙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还请娘娘明示。”
皇后一言不发。只把手中衣裳轻轻一掷。华美的外裳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脚下。我弯腰拾起一看。不觉笑道:“这料子轻薄软滑。确确是极上等的。”我的手在衣裳平滑的纹理上抚过。忽然“哎呀”一声。蹙眉道:“这彩翟怎么绣得跟凤凰似的。”素來后妃衣裳所用图纹规矩极严。譬如唯皇后服制可为明黄。绣纹为金龙九条。或凤凰纹样。间以五色祥云。正一品至正三品贵嫔可用金黄服制。比皇后次一等。服制龙纹不可过七。许用彩翟青鸾纹样;而贵嫔以下只可用香色服制。服制龙纹不过五。许用青鸾纹样。当然。嫔妃若在衣衫上用凤纹。也只能用丝线勾勒成形。所用彩线不逾七色。且不用纯金线。后、妃、嫔三等规制极严。绝不可错。否则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极刑。
胡蕴蓉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冷笑道:“竟是一丘之貉。”
皇后唇角轻扬。浅浅含笑。“原來淑妃也识得这是凤凰。”
我抚胸而笑。“原來皇后为这个生气。都是绣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脚的。好端端地把彩翟绣得四不像。竟像只凤凰似的。真是该打该打。”我以商量的口气殷殷道:“臣妾以为该当罚这些绣工每人三个月的月例银子。看她们做事还这般毛毛躁躁。”
皇后以手支颐。斜靠在赤金九凤雕花紫檀座上。闭目道:“淑妃还真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倒吸一口冷气。惊道:“难道不是如此。皇后的意思是并非绣工粗心。而是昌妃妹妹蓄意僭越。”我停一停。方好声好气道。“罪过罪过。昌妃妹妹可是皇后您的亲表妹呀。姐妹之间怎会如此。”
胡蕴蓉听得此节。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积了寒雪的红梅。冷意森森。“我与皇后不过中表姐妹。怎及纯元姐姐与皇后嫡亲姐妹的情意这般深。自然。宫中万事求和睦。我也自会效仿皇后对纯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轻易僭越。”
皇后起初还无妨。待闻得“纯元”二字。不觉脸色微变。良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唇角漾起。“昌妃。”她轻轻一哂。“无须顾左右而言他。你只需坦承即是。这件衣裳是你近日最爱。常常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会不分翟凤。长日不觉。”皇后缓和了语气。柔缓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宫的表妹。本宫多少也该眷顾你些。你年轻不懂事。怎知僭越犯上的厉害。若承认了。学乖也就是了。否则……”她神色一敛。端穆道:“宫中僭越之风决不可由你而开。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宫到时也只能大义灭亲。”
皇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胡蕴蓉只是不理。只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册封。即便皇后要大义灭亲……”她蓦地莞尔一笑。连端庄的紫色亦被她的笑靥衬得鲜活明艳。“论亲。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自然是我与皇上更亲。大义么。皇后表姐你扪心自问。心中可还有情义。所以即便要大义灭亲。也不是先轮到皇后您。”
皇后屏息片刻。目光淡淡从我面庞上划过。口中却道:“蕴蓉你这般口齿伶俐。倒叫本宫想起昔日的慕容世兰。她不懂事起來。那样子和现在的你真像。”
胡蕴蓉伸手按一按鬓边妩媚的赤金凤尾玛瑙流苏。媚眼如丝。“表姐。咱们好歹是中表至亲。您拿我与大逆罪人相提并论。不也辱沒了您么。何况慕容世兰一生膝下凄凉。最尊之时也不过是小小的从一品夫人。蕴蓉不才。既有和睦。又有表姐您这样好榜样。怎会把区区一个从一品夫人看在眼里。”
皇后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护甲的纤纤手指抵在颌下。她神情微凉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剪秋看了皇后一眼。不由颤声道:“昭仪大胆。昭仪这话竟是有谋夺后位之心么。还是竟敢咒皇后与纯元皇后一般早逝。看來不必昭仪承认。这衣衫上绣凤之事便是存心僭越。冒犯皇后更是无从抵赖。”
胡蕴蓉轻蔑一笑。“剪秋你跟随表姐多年。怎么也学得这般搬弄是非、小人之心起來。本宫要学的自然是表姐的贤良淑德。怎么好好的你想到谋夺皇后宝座上去了。难道你眼里心里也是这样的事看得多了。记得多了么。”剪秋一时舌结。正欲分辩。胡蕴蓉怎能容她再说。即刻拦下道。“蠢笨丫头。一点眼色也无。皇上已下旨册我为妃。你竟还称我为昭仪看低一阶。如此……”她目光往皇后身上一荡。“难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阶。仍当她是贵妃么。”
剪秋气得满脸通红。瞅着我道:“莞淑妃。昌妃这般顶撞皇后。您协理六宫。就这么眼看着也不说一句话么。”
我双手一摊。笑道:“这可奇了。皇后宽厚什么也沒说。倒是剪秋你与昌妃顶嘴。本宫若真要出言阻止。也不能庇护你这冒犯主位之罪。且昌妃妹妹素來在皇上与太后面前也童言无忌惯了。太后与皇上不语。本宫又怎好去说她。”
皇后冷眼片刻。缓缓起身。沉声道:“昭仪大胆。淑妃怯懦隔岸观火。本宫也管不了你。看來。。”我听得“隔岸观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重叠繁复的金纹罗衣内显得格外穆然。扬声道。“去请皇上。。”
六宫中无有耳目不灵通者。闻得皇后动怒。昌妃僭越。淑妃牵连。一时间纷纷赶至昭阳殿。待得玄凌來时。后宫嫔妃除了有孕的眉庄皆已到齐。见我长跪不起。忙一齐跪了。一地的鸦雀无声。唯有胡昭仪娇小的身影傲然独立。似一朵凌寒而开的水仙。
玄凌身后跟着即将被册封为小仪的叶澜依。玄凌一进殿门。见乌鸦鸦跪了一地。不觉蹙眉道:“好好的怎么都跪下了。”说罢來扶我。“你也是。虽说到了三月里了。可地上潮气重。跪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我不肯起來。依旧跪着。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原想着能为皇后分忧。谁知自己无用。倒惹皇后生气。原该长跪向皇后请罪。”
玄凌见我不肯起來。便向皇后道:“淑妃位份仅次于你。若非你动气。她也不会长跪于此。”
玄凌此话略有薄责之意。此时叶澜依并不随众跪下。只在自己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盏轻轻一嗅。“这茶不错。”说罢悠然饮了一口。道。“听闻当年华妃责罚淑妃时叫她跪在毒日头底下。皇上。皇后娘娘可比昔日的华妃仁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