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同心(1 / 2)
数十盏明灯照亮端妃清雅的披香殿。我与端妃相对而坐。各自择了棋子对垒分明。眉庄身形渐显。只坐在一旁和采月挑选婴儿小鞋上要绣的花样。偶尔转头看一眼我与端妃的棋局。她淡淡道:“你与敬妃挑明了。”
我“嗯”了一声。端妃笑起來。“观棋不语真君子。”
眉庄“嗤”地一笑。“我本不是君子。何必学男子观棋不语。”
端妃执着棋子笑。“我原瞧着你老实敦厚。却不知你已学得和淑妃一般油嘴滑舌了。当真如今只你一人有孕。皇上越发把你纵上了天。”
我笑道:“姐姐说眉姐姐也就罢了。何必扯上我呢。”
端妃笑道:“谁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后宫里只去三个地方。你的柔仪殿。徐贵嫔的空翠殿。还有便是她的莹心殿。你们都已知晓了结果。皇上只成日念叨着淑媛能再添一位皇子就好。燕窝雪蛤是流水样送进莹心殿去。还怕不足。只叫淑媛安心保胎要紧。。。只看着淑媛呢。”
眉庄头也不抬。似笑非笑道:“姐姐心里和明镜一样。。何尝是疼我。不过是看肚子里孩子的情面罢了。”
端妃的眉目在烛影下显得格外疏淡。似浅浅一抹竹影。“别不知足。你只看景春殿那一位。。听说得脸些的奴才都敢给她脸色瞧。和在冷宫有什么分别。”
眉庄轻轻一哼。头也不抬。“姐姐心疼她。我却不心疼。先别说谁沒熬过那样的日子。只怕落在她手里吃苦的人就不少。”
端妃笑道:“我何尝心疼她。只不过心里总有个疑影儿。。听胡昭仪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沒下那样重的手。”
我心下一动。端妃一向剔透。不觉道:“重不重的也是皇后手里的太医诊出來的。”
端妃微微凝神。托腮落了一子。缓缓道:“正是如此……”
眉庄眉心拧起。嫌恶道:“皇后……谁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皇上还可说是疼肚子里的孩子。皇后只当是疼我的命罢了。”
端妃轻轻一叹。“我晓得你苦了那么些年心里总有疙瘩。只是现下既已有了孩子。那就什么也不要想。安安心心等着做母亲就是。”端妃停一停。“你只看我和敬妃。做梦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却始终不能如愿。”
端妃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
我执起一把小银剪子。剪去多余的灯芯。缓缓道:“这样和她说白了。真不晓得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端妃微微蹙眉不语。倒是眉庄别过脸道:“一辈子不知道。到死也是糊涂鬼。更便宜了旁人借刀杀人。”
我垂着眼道:“你倒不骂我坏了心肠。”
眉庄怅然一叹。“我倒盼着你我从來沒有心肠。”
端妃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十余年前。自我知晓自己被灌了红花再不能生育那日起。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闭上眼便是噩梦缠身。醒來连枕头被褥都被泪打湿了。一个女人若无端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乃是世间大痛;若连报仇也不得。反而每日被仇人蒙蔽甚至为她所用。更是奇耻大痛。”她顿一顿。“情愿清醒。也断断不能糊涂。”
我点头。抬首望向昀昭殿的方向。不禁担忧。“姐姐沒瞧见昨日敬妃的样子。我真怕她会痛苦得发疯。”
烛影摇红。愈发映得端妃云鬓如雾。她沉稳道:“她不会。她在宫里活了那么多年。许多事司空见惯。即便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她也过了能生育的年纪。再痛也不会死过去。”
眉庄矍然抬起头。眼中有异样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敬妃如何想。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杀她一千遍一万遍。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眉庄自有孕以來。那股冷冽清疏之气淡化了不少。整个人皆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度笼罩。如一枚开蚌后的珍珠。熠熠有莹璨的温腴光华流转。
如今她说出这番话。足见她有多爱这孩子。哪怕她并不爱玄凌。
寂寂深宫。君王的情意并不足以维系终身。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端妃气定神闲。“要死要疯也不会到了这个时候才去。见多了生离死别。才晓得好好活着有多要紧。敬妃还有你的胧月呢。”她挽一挽绫珠广袖。“只是心里有了恨。她已不是从前的冯若昭了。”
眉庄择了一个“如意连枝”的图案。望着远处微微出神。道:“她不是一个只有恨意的女人。她有胧月。”
端妃用玉搔头挠一挠头。温然看着我道:“你把胧月交给敬妃抚养是个很好的决定。于人于己。皆大欢喜。”
“但愿吧。”眼前一跳一跳的烛火。仿佛一口浮游的气息。孱孱跳动不已。“强行把胧月带回我身边。只怕这孩子会恨我一辈子。我情愿慢慢來。不至于他日相见无地。”
端妃颔首道:“确该如此。胧月那孩子是有几分气性的。勉强不來。”她淡淡一笑。“如今你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却还总有些疑惑。以为还是你刚入宫那时候。”
我微微垂首。望住墙上自己的倒影。看不清容颜是否依旧。只觉得侧影如剪。比当年清瘦了些许。人比黄花。其实连黄花也不如许多。
而一颗心。已是瘦到虚无了。
端妃神色有些恍惚。烛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秋夜萧索沉闷的气息。殿中翠织金绣的团花帷幕反射着沉甸甸的暗光。端妃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回忆中穿來。看着我道:“方才看你的侧影。真的与傅婕妤很像。”她道:“两年前。我曾与傅婕妤同在上林苑下了一局棋。”
我安静看着她。“姐姐很喜欢她。”
“不是”。她淡淡道:“我只是忆及你才肯与她说话下棋。”
我微笑。“傅婕妤真的那么像我么。”
“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我低头默默。“我知道。”我转头看着窗棂上“六合同春”的花样。明明是吉祥欢喜的图样。心下却只觉黯然。“真的很像么。”
她点头。“我沒有读过书。却也知道咏雪词。傅婕妤是‘撒盐空中差可拟’。而你则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形似与神似之别而已。”
我想起前事种种。更是恻然。“撒盐也好。柳絮也罢。终究只是像雪罢了。”
“我只是提点你一句。像雪并不算太坏的事。。。你自己细想去罢。”
我低头不语。只怔怔托腮仔细品味她话中深意。眉庄看我与端妃一眼。道:“你们越发爱打哑谜了。”她停一停。“我只知道傅如吟入宫那一日。所见妃嫔无不色变。宫中纷传她像足了你。直疑心是你家姊妹。”
我讪笑。“像我。也足以叫人害怕了吧。她自己可知道与我容貌相似。”
“皇上专宠如此。人言纷纷只怕捂上耳朵也躲不过。她怎会不知。”眉庄看一眼端妃。静静道:“她恨极了像你。而像你。是她获宠的惟一资本。她不敢也不能舍弃。”
我念及五石散夺宠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所以……”
眉庄如何不晓我的意思。“当日之事实在蹊跷。我总想不出五石散怎会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她宫里。她与皇上一同服食。终不会一无所知。”
端妃捻着手串上的祖母绿圆珠。沉吟着慢条斯理道:“如若她也觉得时时有被人夺宠之虞。一心想要固宠。又不愿只凭容貌承恩于殿上。再有人从旁诱使。她必入瓮中。”
眉庄低低叹一口气。拍一拍我的手道:“终究也是逝者了。个中情由如何。实在不必多加揣测。顾好自己才要紧。”
端妃安静抿唇。衔着笑意道:“也是。如今淑妃你最该思量的是如何与敬妃联手。我太晓得她的脾气。未解此仇她势必不能罢休……”
“她不会冲动的。姐姐安心。”我笑盈盈望着端妃。“其实姐姐是最睿智的……”
端妃眼波盈盈。口中截然道:“你也放心。我断断不会出手助你。”
我微微松一口气。沉静道:“我也作此想。姐姐向來洞若观火。最能冷眼看清乱局。再者若让姐姐沾染了是非。來日我若有不虞。也怕无人说得上一句公道话了。”
这日天气晴爽。寒意却如一层冰凉的羽衣披覆于身了。我午睡醒來。和乳母一同哄睡了灵犀和予涵。正看槿汐和浣碧在后园里翻晒着冬日里要穿的大毛衣裳。外头阳光耀目。晒在冬衣上有股子蓬松的棉花的香味。
日影无声无息转移。我蓦然抬头。却见敬妃安静站在重重飞檐下仰望远远天际。却也不晓得是何时进來的。不觉笑道:“姐姐怎么悄沒声息就进來了。倒唬了我一跳。”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也沒什么。只觉得同样的日头。在柔仪殿看就是比在昀昭殿看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