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澜依(1 / 2)
我懒怠坐软轿。便打发了抬轿的内监先回去。只扶了浣碧和槿汐的手慢慢走着。花宜和小允子跟在后头服侍。
上林苑风光依旧。恍如还是昨日。只是奇花异草更见繁盛。液池边青柳亦更见青翠柔长。而侧首望去。太液池中千叶白莲方始开放。多是含苞含蕊的样子。盈盈微展三五花瓣。花色如玉剔透。莹白娇嫩。
我目之所及。心下微微一痛。再不忍去看那满湖莲花。
一路上新进宫嫔一一叩首行礼。我含笑吩咐了起來。也不多作停留。只微笑着轻声向槿汐道:“上林苑的花越开越多。咱们宫里的如花女子也越來越多了。”
槿汐低语道:“方才在皇后宫中请安。奴婢留神着娘娘离宫后头一次选秀是选了十八位。第二次是五位。连着非选秀入宫的滟常在和胡昭仪。四年共进了二十五位。可是今日在座的除了滟常在未曾到场之外。只有十五位。”
我心下一动。“并无人告病。那么那些人……”
槿汐只作在千鲤池边陪我逗着锦鲤喂食。在我耳边沉稳道:“奴婢已经向小允子打听了。那十位小主包括前头的傅婕妤。或死或废。无一幸免。而这些人。或者是太过得宠。或者是善于争宠做过了头的。皆已不在了。”
手指触在凉凉的汉白玉栏杆上微微发凉。千鲤池中千尾锦鲤为着撒下去的鱼食争相抢夺。千头攒动。如无数红蕊绽放。在撒食者眼中。自然煞是好看。
我轻声叹息。“乾元十二年入宫的妃嫔十五人。如今也所剩不多了。”我扬一扬绢子。微微冷笑:“难怪要三年选秀一次。否则宫里可不是空荡荡沒人了。”
凉风习习。带着水汽的郁郁清新。将近旁的莲花清芬一浪浪浮过來。清凉安适。知春亭畔的杏树上杏花早已落尽。唯见枝头缀满杏子青青。一个个小巧可爱。树梢间偶尔落下一串串清脆婉转的欢快鸟鸣。
我扶着浣碧的手坐在亭内歇息。随口道:“总觉得上林苑里的鸟儿多了好些。从前沒这样热闹的。”
小允子微微迟疑。还是开了口:“因着安贵嫔喜欢听鸟叫。所以皇上上林苑里放养了好些。”
我也不恼。只淡淡道:“她还真是盛宠不衰。”
目光只滞留在杏树上。一手抚着自己束着束带的小腹。只想着从前的花开如云是何等盛事。如今也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1)了。
浣碧站在身后。轻声冷道:“今日皇后待小姐真是客气。”
我闭目道:“她昨日待我就不客气了么。她从來就是这副和气雍容的模样。怎么会因了我失态呢。”
浣碧“嗯”了一声。伸手为我紧了紧微微蓬松的发髻。低声道:“其实小姐何必这般对皇后纡尊降贵。守着礼数就成了。”
我微微睁开双眼。仔细看她一眼。道:“今时今日。你觉得我有资格和皇后翻脸么。”
“小姐如今是莞妃。是皇上隆重迎进宫的。又有着身孕……”
我生生打断她。“我知道你心急。但也别错了主意。从前害我之事皇后从未出面过。自然担不上她的干系。即便我告诉皇上也只会落一个污蔑皇后的罪责。”我拉过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我心里的恨只会比你深。。但是进了宫就要步步为营。心急是成不了事的。我回宫之事皇后只怕背地里气得要死。可是当着我的面依旧雍容大度。关爱有加。可见她心机城府之深。她愈是如此。我愈要恭顺。把从前之事只作不知。方能慢慢筹谋。”
槿汐在旁沉默听完。道:“娘娘说得不错。娘娘此番回宫。皇上盛重对待。是有利亦有弊。利在娘娘有皇上撑腰。不敢叫人轻举妄动;弊在树大招风。娘娘自然也是树敌无数。此刻皇后已在宫中经营多年。身边又有得宠的安贵嫔、祺贵嫔等人。连胡昭仪亦是她表妹。而娘娘却是离宫四年。一切生疏。必定要按下锋芒。先行表示恭顺。”
我轻嗤一声。“即便我恭顺。皇后对我也是心怀敌意;但我若不恭顺。不啻于授人以柄。浣碧。你要记得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有一句。路要一步一步走方能稳当。我实在也沒有本事能一口气扳倒那么多人。皇上也不会容许后宫因我而乱。”
“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浣碧咀嚼着这句话。倏然微笑。“是了。奴婢明白了。不会再心急。”
我伸一个懒腰。面色沉静无波。道:“不只是你。要嘱咐着底下人对各宫各院的嫔妃宫人都要和气。尤其是你。在安陵容她们面前一定要沉住气。”我紧紧按住浣碧的手。亦是按住自己多年的积郁与沉怒。一字一字清凌凌道:“若按捺不住。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浣碧重扶了我坐下。与花宜同陪在身边说话。花宜本是山野间长大的女子。虽然身遭巨变性子沉默了许多。然而宫中相处的多是女子。小允子一流她也不惧。加之年纪小。未央宫中人人对她爱惜。我亦不把她视作寻常侍女。她天性中的活泼才在有亲近之人时流露出來。
花宜性子爽朗。又是初进宫廷。见亭外的玉簪花花瓣白而无暇。开得如堆雪砌霜一般。不由采了一大把。东一朵西一朵簪在我头上。悄悄笑道:“这些花儿真好看。簪在娘娘头上像玉簪子一样。”
我喜欢见她这样笑起來的样子。又存心要她高兴。便由着她摆弄。笑道:“本就是玉簪花。当然像玉簪子了。”
花宜道:“那玉簪子冰冰凉的。又硬梆梆。我瞧着还是这花好。又香又美。”
槿汐忙笑嗔道:“纵使娘娘疼你。可在宫里怎么好我啊我的。要自称奴婢。可要记住了。”
花宜忙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浣碧看着我手上一串素净沉郁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道:“小姐要孝敬皇后。给了那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也就罢了。皇后娘娘如此陷害小姐。小姐为何要送这样名贵的养颜佳品给她。莫不成……”她迟疑着嗫嚅:“小姐还有别的打算。”
花宜忍不住道:“难道。是下了什么毒药不成。”
我也不理会。只淡淡道:“我送去的东西的确名贵非凡。极是难得。而且我送给皇后。也沒有什么别的打算。”我停一停。“更不会下毒那么蠢。”
我望向辽远的天际。日色璀璨如金。如飞花扬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嘴角扬起一点莞尔的微笑。我送这些养颜滋补的珍品给皇后。只是因为。我发现她真的老了。
宫里新鲜的美女层出不穷。她要一个一妥帖而不露痕迹的应付。真的是很劳心费力吧。
皇后开始老了。如果我沒有记错的话。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的女人。需要这些滋补的东西來挽留她即将消逝的红颜。而这些本该她得到的东西。她却沒有。却出现在了比她年轻的我的手里。再经由我的手恭敬奉到她的手里。她会怎样的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