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0.晋江文学城 扫地僧人(2 / 2)
劳拉眼波流转,笑盈盈与容修碰了碰,玩笑地说:“这就算是认姐姐啦!”
毫无铺垫地,容修示意舞台上,问:“那么,姐姐,他是你的店里请来的歌手么?”
“你是说,麦克叔叔?”劳拉转过头,朝舞台上望了过去。
似乎对容修的好奇丝毫不感到意外,她也不隐瞒:
“三十年前,我父亲管理这家店的时候,他就是店里的常客了……后来,他移居到了美国,每年回来探亲,偶尔也会来坐一坐,但是没过几年就销声匿迹了。我也没想到他这两天会过来,今天还登台表演了。”
“他消失过很久么?”容修直言不讳,“刚才他登台的时候,酒馆里的气氛可不太好,人们对他有偏见?”
“大概有十几年不见了。怎么?对他感兴趣么?”劳拉反问,“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你们想听听?”
英国很少会打听外人隐私八卦,这让丹尼尔和李美栎都有点诧异,但容修好像心大到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或者说,他急切地想证实心中的一个让他不可思议的猜测。
不待容修回应,劳拉补充:“对了,麦克叔叔曾经在美国发行过一张布鲁斯专辑,我听说,还和Robert Cray合作演出过。”
团队众人:“?!”
果然是名人!出道明星吗?
“等等,那个罗伯特是谁?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白翼问,“不是搞摇滚的吧?不然我肯定知道。”
容修也是微愣,回答:“布鲁斯世界大师。”
& Cray是北美最有影响力的布鲁斯大师之一,九十年代主流蓝调歌手,曾获得过四次格莱美奖。
那么,舞台上的那位,麦克-伍德……
& Cray合作过?
麦克……伍德……
容修努力在“记忆宫殿”里挖掘以前藏起来的东西。
他曾说过,大脑是一个宫殿,必须把暂时不用的东西藏起来,腾出房间门有助于安置更多的新家具。
酒桌前,大家齐刷刷瞅着劳拉。
劳拉的视线飘向容修,对他投去的询问的眼神,见容修若有所思地点头,她轻啜了一口啤酒,开始娓娓道来——
出乎容修的意料,劳拉讲述了一个“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
可是又在情理之中。
在场众人也终于理解,为什么酒馆里老人们谈论时讳莫如深,所有人对老麦克的态度都很复杂,既尊敬,又排挤。
老麦克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斯特里克兰”。
年轻时,他是城郊小镇的一名水管工,从小热爱布鲁斯,某天在老酒馆里买醉,和兄弟们玩音乐,被一位从美国来的星探相中。
要知道,北美才是布鲁斯的发源地。
身为一名白人布鲁斯歌手,仿佛自己成为了天上唯一那颗闪亮的星星。
于是老麦克安顿了妻儿,远赴孟菲斯签约了公司,录制了一张布鲁斯专辑,回国后就辞去了修水管的工作。
没成想,专辑的销量十分惨淡。
起初,公司还会安排几场演出,每次出国演出都要好久。
后来,他的登台机会越来越少……
等待演出的日子特别漫长,老麦克就每天泡在老酒馆里等通告,直到公司再也没有安排他任何一场演出。
直到某一天,他就像此时一样坐在老酒馆舞台的钢琴前,唱着,唱着,在一个瞬间门突然“被魔鬼附体”,变成了一个抛妻弃子去追寻心中音乐的人。
老麦克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跌宕起伏的十五年。
听到“被魔鬼附体”,容修猛然想到了《月亮与六便士》。
书中,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同样突然说要去学画,然后抛弃了工作,弃家出走,独自一人在巴黎画画。毫无功底资历的他,日子穷困潦倒,临死前才画出了心目中的景象。
在他生前,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大烂人,不仅抛妻弃子,还害得了友妻自杀,后来还再婚了。
但他死后,竟然出名了,画作闻名于世,后人对他的评价还很高。
包括那些曾经怨恨他、厌恶他、排挤他的人。
每当讲述已故的查尔斯,大家的话语都变得极尽温柔,比如被他抛弃的妻儿,在他们的口中,他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于是他们也成为了“天才的妻子和儿子”。
听在容修的耳朵里,老麦克的故事,就是月亮与六便士。
但,显而易见,麦克-伍德并不像书中角色那么“幸运”。
至少老酒馆的朋友们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
在世界知名布鲁斯大师的名单上,并没有““麦克-伍德”这个名字。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劳拉简略概括完,眼神示意窃窃私语的布鲁斯大佬们。
——曾经抛妻弃子,这就是被圈子放逐、被老友们排挤的原因。
容修沉思。
有些“如果”不能细想——
如果书里的“斯特里克兰”临终画作没有出名,仍旧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会不会像眼前的老麦克一样被曾经的朋友们排挤?
“月亮和六便士?”顾劲臣说,“他选择了精神追求?”
容修眉心微动,果然是心有灵犀,他们联想到了一处。
“是哦!”丹尼尔抚掌惊叹,“现实里的查尔斯!就是这个故事,但老麦克好像失败了?”
丹尼尔遗憾地看向舞台,打量施坦威钢琴前的白人老者不修边幅的衣裳。
对于时尚大师来说,穿着那身旧衣服登上舞台,实在是让人唏嘘。
李美栎不置可否:“也许他并没有追寻到他的月亮。”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封凛插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觉得,倒不至于落魄。”
封凛更在意的是,劳拉提到,老麦克曾与Robert Cray合作过。
浸淫娱乐圈多年,封凛当然听说过那位布鲁斯大师,也深知“别小瞧任何人”。
劳拉看向容修,突然问:“这件事,你怎么看?”
容修一愣:“什么?”
“月亮与六便士,”劳拉眼光微闪,试探般地问,“换成是你,你选择低头捡脚下的六便士,还是去追求头顶的月亮?”
顾劲臣抬眸看去。
其实书里已经给出了答案,不论选择什么都没错,原文是:我想,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
容修扬眉,露出略显夸张、左右为难的表情,故作沉思似的琢磨了一会儿。
眼角扫向在座各位,容修实在没绷住,摇头笑问了一句:“这是个问题么?”
劳拉点头:“当然。”
“为什么谈选择,它们有冲突么?”容修反问,继而道,“中国有一句话:成年人,不做选择。”
乐队兄弟们哈哈大笑。
这才是咱们的老大啊!
都是他的,他都要!
劳拉感兴趣:“你的意思是……”
容修不理睬兄弟们的打岔,轻轻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在我快成年的时候,我的母亲教导过我,等将来我长大了,不论选择了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不论这份工作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都要在工作之余学习一些另外的技能,还要去主动发现一些自己热爱的事物——
“不仅要坚持自己喜欢的音乐,还要培养一些别的爱好,读书、练字、打拳、冰雪运动、游泳,乃至于将来陪爱人养养花、种种草、溜溜马……还可以教学生、假期去当义工……
“我的妈妈告诉我,在忙着低头捡六便士的时候,每天都不要忘记抬头看看月亮;六便士承载着生活和责任,月亮是生命的浪漫,它们并不冲突、并不互斥。反而,缺一不可,少了哪一样,都不会幸福。”
容修推心置腹地说着。
仿佛不经意一般,他的目光越过劳拉,看了一眼坐在隔座的顾劲臣,接着道:
“至于我现在的生活——白天捡着我的六便士,晚上欣赏我的月亮,生活美好又充实。”
顾劲臣面皮微烫,瞥开视线垂了眼。
在座兄弟们都要给老大点赞叫好了!
劳拉抚掌而笑,意有所指地睨向顾劲臣,揶揄道:“你的朋友不老实,他在取巧,既想要,又想要,他好狡猾呀!”
就在这时候,崽崽捧着饮料说了一句:
“可是……”
他刚听幻叔翻译完容叔的话:白天捡六便士,晚上赏月亮?
“可是,容叔,你的六便士都在晚上蹦出来啊,因为你都是大半夜干活。”崽崽两眼闪亮,一脸懵懂地说,“应该赏月亮的时候你在干活,白天你一半时间门都在睡觉。”
容修:“……”
险些噎出一口老血,这还是自家崽子吗?
在座众人:“哈哈哈哈哈……”
顾月亮:“……”
一番玩笑闲聊,酒桌气氛轻松不少。
在顾劲臣的粘合之下,初次相见的朋友们很快熟络起来。
大家礼貌地回避了“老麦克”,聊起了《月亮与六便士》。
容修并没有参与到话题当中,他的注意力被舞台上的老麦克吸引。
流畅的钢琴即兴旋律中,容修脱口而出:“他年轻的时候,发行过的那张专辑叫什么?”
“呃,我不清楚。但听说,专辑并不畅销。”劳拉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认真起来,再次转头望了望舞台,轻声说:
“不过,这两天麦克叔叔都来店里了,这是他消失十几年之后第一次露面。他对我说,他听到了一首歌,还预定今天会到店里来,希望我能允许他登台演奏,免费的表演。”
劳拉停下来,搔着脸颊仔细回想:“至于他说的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很长的名字,我想想,好像是……”
容修并没有插嘴,期待劳拉想起来。
他也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作品,能让一个销声匿迹十几年的人现世?
“我不太记得了,好像叫墓碑什么的,很特别的歌名。”劳拉说。
容修:“??”
顾劲臣开口:“愿我们的墓碑永远干净?”
几乎与兄弟们异口同声。
“乐队在《摇滚人生》播出过。”顾劲臣诧异,“麦克叔叔听到的是它?”
劳拉点头:“就是这首!”
那是容修创作的一首布鲁斯,收录在第二张专辑里的歌曲。
与未经发行就火遍全网的《一飞冲天》不同,那首歌是灵魂布鲁斯,小众原因不算主打,但在容修一再坚持之下,乐队重要的二专,名字最终还是采用了这首歌同名。
竟然是这首歌?
兄弟们兴奋地介绍自家歌曲给劳拉听。
但,容修的注意力却渐渐飘远,注视着舞台上那张模糊的大胡子脸。
隐隐约约……
麦克-伍德。
依稀回忆起十二三岁的时候——
那会儿,他刚认识白翼不久。
也正是“band魔力”开始影响人生的最初阶段。
两个少年发现了“合奏”的奥妙之处,他们爱极了这种“兄弟们合作演奏出美妙音乐”的感觉。他们像黑洞一样汲取着关于摇滚乐队的一切知识。
必须要强调一点:其实,他和白翼在少年时期,并不是一开始就合作默契。
容修也不是真的像神一样生而知之。
由于容修是古典出身,在与野路子出身的白翼组乐队的最初阶段,合作还是有些难度的。
容修不停地给白翼补习乐理知识,在他们尝试了BEYOND、黑豹、崔钧峰等前辈们的华语摇滚之后,就开始四处寻找西方摇滚来学习。
那时候网络信息不发达,根本没有这么多的教程资源,更没有给爱好者们切磋才艺的短视频平台,只能扒欧美卡带、CD来练习。
直到,白翼接触了布鲁斯音乐,两人的配合有了更大的难度,出现了不少问题。
于是他们整天去中关村、五道口、琉璃厂找一些淘汰下来、面临销毁的打口磁带,那时市面上已经开始流行随身CD和Mp3。
容修记得,那个冬天收获颇丰。
他和白翼抱着几大箱子收来的磁带,回到奶奶家的小屋里,将带子一股脑儿堆在小床上。
都是国外滞销的磁带,在塑料外壳上打一个口子表示“销毁垃圾”,然后使用各种手段走私到国内来的,那一整年两兄弟都在街边二道贩子手里淘垃圾。
所以容修刚回京时,甄素素才会做梦,哽咽地说:“梦到你和小翅膀捡垃圾。”
那年冬天寒假,容修的目标很明确,淘来的都是欧美布鲁斯音乐,从古典布鲁斯,到城市布鲁斯,从芝加哥到德克萨斯,什么风格的都有。
在摇滚舞台上,“即兴”有多重要无须多说,而“即兴”恰恰就是受到了布鲁斯音乐的影响。
大概从那时候起,容少就显露出“手持糖水小皮鞭的摇滚队长”的雏形了。
在容修的压榨之下,兄弟俩守着那几大箱子的打口磁带,先挑选出最知名的布鲁斯大师,然后一盘接一盘、一首接一首,足足闭关研究了整个寒假,一边反复听,一边模仿学习。
容修通过实战给白翼讲解“布鲁斯12小节”、布鲁斯的调式、属七和声进行、各种即兴演奏方式……
容修吃饭都在絮絮叨叨,白翼睡觉都搂着贝斯睡的。
突击学习的过程是惨烈的,但结果出乎意料地好,那时容修就展露出“老师”的天资了。
他们的合奏越来越流畅、顺耳,布鲁斯让他们挖掘了即兴天赋,技术进步神速,那种“兄弟默契”的美妙感觉难以言喻,就好像突然发现自己多出了三头六臂、拥有了新天赋一样。
直到除夕的前一天,大纸箱里,还剩下最后一盘打口磁带没有开封。
是二道贩子送的“添头”,但时间门来不及了,容修要是过年还不回家,容大狮子就要抓狂了。
“其实我特想听你弹那个。”那晚白翼说,“就是最底下的那个。”
“为什么?”
“因为他是白人啊,白人也玩布鲁斯?”
白翼无意间门的提醒,才让容修注意到这一点。
容修打开磁带盒子,看到里面的印刷册。
上面有歌手的简介和照片,但容修并没有听说过那个名字。
——麦克-伍德。
……
想起来了。
那年春节,容修在父母家过到大年初五,几乎每天都在聆听那张布鲁斯专辑。
与他以前接触的传统布鲁斯不同。
他是通过B.B.Ki King接触的布鲁斯,这些大师都是六十年代的。
麦克-伍德玩的是现代布鲁斯,国内根本听不到那种音乐。
那会儿国内在流行方面要比欧美发展晚二十年。
于是,春节年假还没结束,容修就又跳窗出逃,兴冲冲去找白翼了。
然后在二哥的瞠目下,他完完整整地弹奏了磁带里的八首歌曲,兴奋地说:
「我们以前听的布鲁斯吉他手,弹的都是单弦,这盘磁带里的吉他音弹的是双弦,左手推弦也同时推两根,右手也弹两根弦,副弦总会和主音或者和弦呼应起来!」
「现在我们的乐队还没找到吉他手,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要担任主唱和主音吉他,一个人弹琴的话,双弦还挺适用的,两根弦总比一根弦强。」
「两根弦的弹法,会让不协和音和节奏延续下去,这个很有意思,一根琴弦可做不到。」
「而且,学会这个,我发现我还能自创一些和弦,和弦走向也可以慢慢探索……二哥,你觉得觉得呢,这就是玩吉他的乐趣,总会有所谓“遗失的和弦”,没有人能找到它,只有我才能。」
「还有这个白人大叔弹奏的五和弦,是E调里的五和弦,也就是B和弦、回到主音之前的第三个和弦,十二小节布鲁斯里的解决音,就是我教你的属和弦,那个很飘忽的叠句、一种很忧郁的不和谐音,很好听不是吗……」
当时,十四岁的白翼听得一愣一愣的。
其实他压根不在乎什么双弦、属和弦、忧郁什么的……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容修的耳力上。
那可是磁带!
不是录像带!
容修只用听的,就听出了那么多?
——正如顾劲臣所相信的,爱人听过的声音,就一定会记得。
“麦克……伍德……”
此时此刻,容修坐在老酒馆的舞台下,视野里有点模糊。
这种直冲天灵盖的汹涌情感,也不知是因为解开谜团而畅快,还是回忆起年少轻狂时而感动。
曾经努力拼搏的时光总是触动心灵。
而容修的脸上却并没有显露这种情绪,始终面无波澜地注视着舞台上弹钢琴的白人老者。
果然,高手在民间门。
那是少年容修无比敬仰的布鲁斯前辈啊。
没见过面,也算是“启蒙老师”吧。
国外一家老旧的酒馆,也能遇到大神级别的前辈,这种现象在欧美已经司空见惯。
而在国内却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再瞧瞧四周,平均年龄超过65岁的黑人布鲁斯老头们……
这都是藏经阁里扫地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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