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19章一更(1 / 2)
刺目的日光在山林间投下一块块铜钱般的光斑, 夏日蝉鸣之声聒噪,叫得人心烦。
“小慈……小慈!”
“小慈——!”
“小慈!”
男子沙哑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层散不开的浓雾, 从遥远的黑夜里传来。
桑慈一下从睡梦中坐起, 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她一摸额头, 竟是汗涔涔的。
什么呀……她这是做了个什么梦, 奇怪。
黑乎乎的, 人也看不清,还有……
桑慈茫然地咕哝一声, 还有什么来着?
头好疼……
“小慈!”
房门被人用力推开,外面有人火急火燎闯了进来。
桑慈光听声音都听出来是方霜知,她一边拿了帕子擦脸, 一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满道:“干嘛呀,大早上踹我门……”
方霜知却一话不说,她这暴脾气, 跑进来拉着桑慈就要走, “你快跟我去沧冀峰……”
一听沧冀峰这个字,桑慈就像脑子里有应激反应忽然炸开, 被人拨动一般嗡的一下恍惚一瞬, 很快一下甩开了方霜知的手, 一边拿了衣服往屏风后走,一边打断了她:“我不去, 谢稹玉又怎么了?我想退婚,他凭什么不同意?还拿爹爹遗愿压我,向来只有我愿意要不要他, 我现在就是不想要他了!哼!他哪来那么大脾气?”
说到最后,桑慈不知想起了什么,气恼不已,后面又碎碎念补了一句,“谢稹玉凭什么生气?他有什么好气的!”
方霜知自然是知道内情的。
半年前,流鸣山来了位惊才绝艳的师兄,是问剑宗宗主周道子的亲传弟子,名唤沈无妄,人称见雪公子。
他容貌昳丽,性子温润如玉,平易近人,总唇角含笑,极讨同门师姐妹欢喜。
尤其是当他与谢稹玉比剑,将他一剑挑飞出比剑台后,更是光华耀眼。
在小慈眼里,谢稹玉是天英榜第七,是最年轻的少年天才,没人比得过他,那次谢稹玉的剑被打飞,小慈还气呼呼跑去沈无妄借住的梅馆找他,说想要看看是什么人欺负了谢稹玉。
她去时气势匆匆,骄横无礼。
可从沈无妄的住处回来后,小慈却是迟疑着说谢稹玉技不如人,是沈师兄剑道高明,输给他也没什么。
不知是不是那一次让他们相识,后来沈无妄经常会找各种理由去找小慈,或是指点她剑法。
刚开始时,依着小慈娇纵傲气的性子,也没给沈无妄什么好脸色,常不理会他,自顾自修炼,学剑也是跟着谢稹玉学。
可那位沈师兄温润又体贴,笑起来如同还未消融的春雪,明澈干净,又柔和,即便小慈不给他好脸色,也不会气恼,不止不会气恼,还会说些小慈没听说过的见闻逗她开心。
小慈至今未筑基,掌门师伯不准她独自下山,谢稹玉虽经常偷偷带她下山,但他勤于修炼,次数并不多,所以她对外面的世界极好奇。
有这么一个人,温柔又多情,满足她的好奇心,总陪在她身边,次数多了,他们开始同进同出。
沈无妄还会带小慈下山玩,渐渐的,小慈常挂在嘴边的人也从谢稹玉变成了沈无妄、沈见雪。
她常常说沈师兄这也好那也好,还总是笑吟吟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说书,可比谢稹玉那木头可有趣多了。
方霜知还记得小慈喋喋不休说起沈无妄时的神情,眼睛亮亮的,满心欢喜。
她对着谢稹玉时可从来不会这样。
而沈无妄虽性子温柔,却也只另眼相待小慈一人,对其他师姐们虽态度温和,却是疏离有礼,明眼人都知道他只是喜欢小慈才与她日日往来。
大家包括她和婉婉心里也忍不住想,如果小慈没有和谢稹玉的婚约就好了。
可谢稹玉却是仿若不知。
他依旧每日勤勉练剑,会每日去山下买小慈爱吃的梨花糕,哪怕小慈渐渐的不要吃他送的糕,只吃沈无妄给他买来的,他也只是默默收回手,下次还会买了给她。
有一回她看到小慈打落了谢稹玉手里还温热的梨花糕,他也只是好脾气地让她别气,不吃就不吃了。
可是,当小慈提出退婚时,谢稹玉反应却极大。
她到现在都记得,谢稹玉站在慕楼峰的院子里,清俊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一双眼睛黑梭梭地看过来。
他一字一句地说:“婚约是师叔定下的,不能退。”
说完,他不等小慈说话,转身就离开了慕楼峰,只留下小慈气得跳脚,坐上一朵莲怎么也追不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谢稹玉对小慈不假辞色。
但也只有那一次,后来小慈见了他再提退婚,谢稹玉只是沉默着不吭一声,任由她说破了嘴皮子,也任由她骂,不松口,也不反驳她。
昨天小慈都把退婚这事闹到掌门师伯那儿了,谢稹玉还是只沉默着不说话。
但没想到现在,方霜知忽然眉毛都跳了起来,“小慈!谢稹玉和沈无妄打了一架,沧冀峰一块山头都被他们的剑气荡平了……”
桑慈一下从屏风后跳出来,腰带都没系,就急问道:“那谁赢了?”
方霜知冲着桑慈咧嘴笑了:“你放心,是你的沈师兄赢了。”
桑慈却皱紧了眉头,一边低头系带子,一边不满道:“谢稹玉这个傻子,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比不过沈师兄吗,又为什么要去和人打架!”
方霜知看她穿得差不多了,拉着她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现在两人都受了不小的伤,婉婉在那儿看着。”
“受伤了?那你不早说呀!”桑慈自己就急了,召出一朵莲跳了上去。
方霜知索性也把刀收起来也跳上一朵莲。
这个季节,饶是清晨,日头也烈。
桑慈修为低,没办法令自己如别人一般凉爽清透,她最怕热,从慕楼峰出来到沧冀峰并不远,但她额上已沁出一层汗,脸也晒得通红。
她却顾不上这些,心里想想沈无妄,又想想谢稹玉,神色间门有些恍惚。
叶诚山喜静又威严,沧冀峰上除了种着紫竹,便是满山的月桂,不同以往的是,原本充盈着月桂香气的空气此时都是污浊尘灰,山上种的月桂倒了一片。
还没到沧冀峰,远远望去,就可以看到那里一片山头的惨况,可以想见谢稹玉和沈无妄两人打架时互相下手有多狠。
离沧冀峰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桑慈就急急跳下一朵莲,落地的瞬间门脚步趔趄了一下,崴了一下脚,但动作只停了一瞬,便往前跑。
“小慈!”
方霜知在后面叫了一声,却见她头也不回,身上翠色的裙摆旋出急促的弧线,转眼不见人影。
她不禁暗自乍舌,忍不住想。
这会儿小慈心里担心的究竟是她喜欢的沈师兄,还是一起长大的谢稹玉?
桑慈飞奔过去,看到掌门师伯负手于后,脸色铁青地站在屋舍前,温婉婉和江少凌站在他身后,满脸着急。
在掌门师伯前面,不论是谢稹玉还是沈无妄都跪在地上。
桑慈的目光快速掠过沈无妄,最后定在谢稹玉身上,看着他时,脑子里有一瞬空白,那种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的感觉在胸口挣扎。
她再次恍惚了一瞬,看到沈无妄抬头看自己,脑子嗡了一下,下意识收回了目光看他。
不像是谢稹玉总一身黑衣,沈无妄喜穿白衣,洁洁净净的白衣,上面一点绣纹都没有,平日里极为好看,脑后别着一根白玉簪,清雅出尘。
而此时,他的白衣被血迹污染了,衣衫多处也被剑气割伤,显得几分狼狈。
桑慈奔过去的脚步在谢稹玉旁不自觉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快步奔向了沈无妄,在他身旁跪坐下来,“沈师兄,你怎么样?”
沈无妄微微偏头,身体自然地稍稍靠近了她,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朝她看去。
桑慈下意识伸手去搀扶,仰着头仔细打量他的脸。
沈无妄也在看她。
少女拥有最纯净的灵魂,带着诱人的香气。
她抬起的脸娇俏而天真,表情认真又专注,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着对他的关心,可她的余光却还朝着他身侧的谢稹玉看了两眼。
两眼。
他若是要,便要全部,桑慈的灵魂、桑慈的心,他全都要。
沈无妄舔了舔破损了的唇,嗅了嗅少女身上的香气,弯了眼眸,轻轻笑了起来,“有点疼,谢兄不愧是流鸣山小剑仙。”
他的声音如春水一般柔和,尾音却低了几分,那里头的细微情绪总能很好地攥住桑慈的心。
桑慈立刻瞪向一侧垂着头的谢稹玉,脑子里根本控制不住情绪:“谢稹玉,你为什么和沈师兄争斗?”
到了这时,她才看到谢稹玉身上的伤不比沈无妄少,他的胸口更是被斩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肉横飞。
他白玉一般的脸上飞溅着血点,唇色都是苍白的。
他垂着眼睛,不吭声。
桑慈看着他这个样子,再次有些精神混沌恍惚,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迅速褪了色,变得光怪陆离,她的眼中只看得到他。
她心里忽然很难过,却找不到难过的源头。
“小慈。”沈无妄神色温柔自然,打断了桑慈的凝视。
桑慈听到他的声音回过神来,没再看谢稹玉,而是手忙脚乱搀扶住忽然跪立不稳的沈无妄,小声道:“沈师兄!”
“今日之事,稹玉,你可认错?”叶诚山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沉沉的失望,像是山一般压下来。
桑慈又忍不住去看谢稹玉。
谢稹玉低垂着头,依然没有说话,清俊的侧脸绷得很紧。
这是拒不认错的姿态。
叶诚山眉头深皱,对于谢稹玉的冥顽不灵越发怒气,对于他的沉默不语脸色更是铁青,他转而看向一边的桑慈,勉强压制住怒气,也尽力让开口的语气柔和一点。
“小慈,此事因你而起,你不来,师伯也要唤你来。”
“你昨日求我解除你与稹玉的婚事,我并未给你答复,只因这是你爹给你定下的亲事,如今也只剩下个月,你们便该行合籍昏礼,如今……你该清楚你爹为何为你定下稹玉。”
说到这,他视线朝谢稹玉瞥过一眼。
只见自己这得意弟子依然低着头,看似无动于衷。
但是他垂在腿边的手却忽然攥紧了。
叶诚山轻轻摇了摇头,叹息自己那师弟一生足智多谋,独具慧眼,却没料到人心,即便他在死前为自己的宝贝女儿算计好了一切,可是又怎么会算计到如今这一出?
即便是青梅竹马又如何,人控制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
不过此事也不是全无好处,若是因此自己这爱徒能改修无情道,将来于剑道一途更有益处。
这么想着,叶诚山的目光又放到了桑慈身上,目光更慈蔼了一些,“小慈,师伯今日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与稹玉解除婚约?”
话音落下,一直没吭声,也没抬过头的谢稹玉忽然抬起脸,朝着桑慈看来。
他的眼睛乌沉沉的,望着人时一眨不眨,在如玉雕成的脸庞上,像是镶嵌着的两丸黑水银,执着又沉敛,总显得木讷,不像沈无妄的眼睛,浅褐色的像是桃花瓣一样,望着人时含着绵绵情意。
谢稹玉没说话,只是看着桑慈。
眼神里还是透出了紧张,像是等待着宣判。
沈无妄也抬头看着桑慈。
桑慈别开了眼,躲开了谢稹玉沉默望向她的眼睛,掩下心里的烦乱与一瞬间门涌上心头的茫然,手无意识攥紧了。
却正好紧紧攥住了沈无妄的手。
“小慈?”沈无妄柔声喊她。
桑慈低着头,下意识想松开沈无妄的手,却被他反手握紧。
沈无妄低着头,浅褐色的眼睛看着她,吸引人沉沦,他轻声道:“叶掌门问你是否要与谢兄解除婚约。”
桑慈重新抬起头,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谢稹玉,却在对上他视线的瞬间门转开目光,重新看向沈无妄。
沈无妄的眼神包容,不像谢稹玉那般直勾勾的深沉,他的神情温柔,春日杏花一般柔和,桑慈渐渐的,渐渐的,又沉醉甚至迷失在这样一双眼睛里,忘记了所有。
她的心怦怦直跳,下意识垂下了眼睛。
桑慈没看到一旁一直盯着她看的谢稹玉瞬间门惨白的脸色,她很快仰头看向叶诚山,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后,重新仰头,声音坚定。
“师伯,我决意与谢稹玉解除婚约,从此恢复成普通同门的关系。”
“我不同意。”
谢稹玉终于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少年干净的声音不同以往的沙哑,却是同样的沉敛。
叶诚山正要说话时,桑慈清脆的声音抢先开口:“谢稹玉,你凭什么不同意?”
谢稹玉望着她,手指在腿边蜷缩着,平稳的声音几不可见的颤抖,却依旧沉沉开口:“师叔为你我定下婚约,命我护你周全,我不敢忘师叔遗命……”
桑慈忽然恼怒地打断了他:“谢稹玉,你喜欢我吗?”
她神态娇纵,言辞犀利,一双杏眼瞪着谢稹玉,脸颊因为生气泛着红。
谢稹玉话语一顿,依然直直看着她,却是长久的沉默,许久后,他动了动唇瓣,“小慈,我……”
可桑慈却不想听了,她声音大了一些,“我和你不过是因为我爹的遗命才绑在一起,你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听到桑慈说不喜欢他,谢稹玉垂下了眼睛。
沈无妄晲着谢稹玉苍白的脸,唇角无声翘着,又垂头往桑慈靠近了一点,气息似有若无萦绕在她周围。
“现在是我自愿和你解除婚约,你并不算毁约,想必我爹爹也不会怪我,何必再因为婚约凑在一起两看相厌?”
桑慈的语气气呼呼的,带着点情绪,尾音落得很重。
谢稹玉重新抬起脸看她,反驳:“没有两看相厌……”
“那就是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不想看见你,我不能忍受和你还保持着婚约。”桑慈打断了他,重重说道。
随后赶来的方霜知听到了这些令人难堪的话,忍不住看向谢稹玉,想要看看他的神情。
毕竟连她这样的外人听了心里都有些受不了。
又何况是和小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小眼里心里只有她守在她身边的谢稹玉?
但谢稹玉只是再次垂下了眼睛,不再吭声,重新沉默了下来。
安安静静跪在那儿,显得有些木讷,垂下的眼睛,除了脸色比较苍白外,看不出他此刻情绪究竟怎么样。
桑慈不再看谢稹玉,转眼继续看身边的沈无妄,缓了缓情绪后,不自觉声音都柔和下来,“我喜欢沈师兄,我想与沈师兄在一起,沈师兄待我温柔又体贴,又是问剑宗天之骄子,出身名门,若是爹爹在,他也会愿意我与沈师兄在一起的。谢稹玉能做的事,沈师兄也能做,谢稹玉不能做的事,沈师兄还能做。”
谢稹玉听着这些,一直挺直了的背渐渐弯了下来,终是露了怯。
他低垂着头没吭声。
桑慈说到这,才转头看向叶诚山,她仰着头,被保护着从未经历过苦难的一双眼明亮,沁着糖水一样甜的声音却说着冷酷的话:“掌门师伯,我不想和谢稹玉成为一对怨偶,请师伯准允我和谢稹玉解除婚约。”
事已至此,叶诚山作为长辈也没有理由再反对桑慈。
虽然这桩婚事是桑谨生前给桑慈与谢稹玉定下,但他同样也了解桑谨,若是他还在,若桑慈这样抗拒这桩婚事,若桑慈那样喜欢沈无妄,他也会同意解除婚约的。
何况,沈无妄是问剑宗周道子的弟子,天赋卓绝并不低于谢稹玉,又待桑慈体贴周到,望向她的眼睛温柔又多情。
比起沈无妄,他的这弟子谢稹玉确实显得木讷无趣得多,十六岁的小姑娘不喜欢他,喜欢新来的沈师兄也属正常。
叶诚山神情严肃,“小慈,你决意如此,并不悔?”
谢稹玉终于再次出声,抢先答话:“师尊,我不同意。”
可此时无人在意他的话,桑慈用比他高,也比他坚决的语气道:“师伯,我决意如此,不会后悔。“
叶诚山看了一眼谢稹玉,又看了一眼目光一直落在桑慈身上,全身心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沈无妄,心里还是叹息一声。
一时也不知是为谁。
似乎是看到自己的徒弟还想出声,他沉吟道:“稹玉,莫要强求。”
谢稹玉动作一僵,抬头看向身侧几乎依偎在一起的桑慈与沈无妄,漆黑的眼睛里隐约有些红。
可他很快垂下了眼睛,没人来得及去看他眼底的情绪。
半晌后,他朝着叶诚山磕了个头,额头抵在地上,不起来。
叶诚山假装没领悟到谢稹玉那微弱的无声的反抗,重新看向桑慈,“既如此,那么……”
“小慈,你会高兴吗?”
谢稹玉却又开口,他重新起身,抬头看向桑慈,狭长的凤眼泠泠似有水意,声音很低。
桑慈被迫将注意力再次放到谢稹玉身上,对上他的眼睛,她的脑袋有一瞬的空白,思绪好像也停滞了一瞬。
谢稹玉……
“小慈?”沈无妄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眼尾带笑,神情温柔。
桑慈再次看向沈无妄,对上他的眼睛时,潮水一般浪涛不绝的欢喜便朝她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害羞地红了脸。
随后,她一字一句地告诉谢稹玉:“与你退婚,我会高兴。”
谢稹玉沉默着看她,收回了视线,再次朝着叶诚山伏下身,头抵在地上。
“请师尊主持我与小慈的退婚事宜。”
像是认命一般,谢稹玉语气平静,并未见半点起伏。
桑慈听到这话,却无来由生出一股气恼,忍不住瞪了一眼谢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