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 83 章 看盘果子(1 / 2)
周悯同一时愣在原地, 连半丝动作也不敢再有。
前面的人形影单只,不似方才那些锦衣卫般成群结队。
可是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刻,街上会有个人本来就显得足够诡异。
眼见得来人越走越近, 周悯同终于借着月光寻觅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那人身形颀长, 年岁不大, 虽被斗篷的兜帽遮了半张脸, 可是拖着铁锹的手却修长白皙, 比起拖着笨重的铁锹, 俨然更适合拿笔。
周悯同眸子一缩,满眼的不可思议:“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跟谢家在……”
“那我应该在哪?在应天?”谢安朔伸手夹挟着兜帽轻轻拽了下来。
“我若去了应天, 岂不是让你太得意了?”
谢安朔眸光冷冽, 唇边挂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左右了一辈子旁人生死的周悯同, 如今却着了人的道,他免不得皱起眉头:“你让谢云笈算计我?”
“此事何须兄长令我。”谢云笈缓缓从谢安朔身后走出来,“宋世叔此生只有申冤一条执念, 周阁老借他来利用利用我,我为何不能通过宋世叔欺骗欺骗你?”
“阁老游走官场多年,总不会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吧?”
周悯同心下一惊:“你们……你明明将那奏折拿走了,难道你不管宋甫庸的死活了吗?他与你贺家一片诚心, 你就如此弃他不顾?”
谢云笈弯起唇角。
宋世叔要申冤, 他从来怕得就不是死。谢家不愿申冤, 更不是因为惜命。周悯同在兆奉陈案里全须全尾,从来不会懂这冤案带给所有人的痛到底有多刻骨铭心。
祖父当年自愿认罪,是为着朝堂安宁,是因为他从为官的第一天起,就做好了替陛下肝脑涂地的打算。父亲当初肯冒着死罪收留她,容她顶替兰序妹妹的身份, 是因为父亲从不忘记恩师先德。
她能有一条命留在这人世上,是无数人用血汗换来的,他们教她,护她,为的怎么会是让她背着沉沉的仇恨,做个满心只有一己之私的小人呢?
可惜这些道理,周悯同永远也不会懂了:“不妨告诉阁老,不仅我和兄长没有去顺天,父亲母亲也同样没有去顺天,这一切都不过是陆千户与兄长商议好的一场大戏。”
周悯同眉头紧锁,自知如此情况不妙,不能再耽误一点功夫,要快些转身从这里离开才行。
可他往前一步,谢安朔便挡他一步,被欺骗的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他转眼狠狠睨向谢安朔:“谢安朔!就算我跟谢云笈没关系,可我是你亲亲的舅父!”
“你谢家偷梁换柱,拿罪臣之后顶替自己家的女儿,我替你们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你还想干什么?”
“舅父?”谢安朔轻嗤一声,随即被气笑了,“你守的怎么会是谢家的秘密?你守的从来就是你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没有卖国求荣的舅父,兰序也没有。”
周悯同还不及反应,就只望见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边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
他眼前忽然有些发黑,紧接着便觉得自己脑海便炸开了一个水陆道场,他腿下一软,便踉踉跄跄地打了个摆子。
周悯同奋力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谢安朔手里的铁锹。
谢安朔也不过就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如今用一支铁锹,以为就能挡得住他,让他回去俯首认罪?这怎么可能?
周悯同不禁冷笑一声:“谢安朔,你怎么敢如此无视尊卑?若不是靠我在这官场声名,你一个区区庖厨之后,如何能在这朝堂上直得起腰来?如何能点得翰林?”
周家祖上便是庖厨,下九流的职业,让他念了书也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
幸而妹妹周雅筠嫁了个读书的清贵人家,从那时起,周悯同就暗自立誓要做个比谢知行更大的官。
他事事勤谨,从不敢懈怠,可当权的内阁贺首辅器重的却还是谢知行,而不是那个身为庖厨之后的他。
于是在一个酒醉的深夜,周悯同提笔写下了《兆奉幼祸疏》,不仅是替他们所忠的皇长子所不公,更是为着自己的满腔才情被裹进一具卑贱之身而不忿。
他想着,有这样的胆识魄力,总该得贺首辅和皇长子高看一眼。
可他错了,事情全然朝着不可预料的状况以摧枯拉朽之势狂奔而去。
他眼睁睁看着朝臣被清洗了一茬又一茬,看着权倾一时的贺首辅沦为被抄家的阶下囚,他才终于明白这官场究竟有多残酷。
所以他要往上爬,不论用什么手段,哪怕踩着别人的枯骨,哪怕是将谢家敲骨吸髓,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爬上高位,不再做个被人瞧不起的庖厨之子,那在顺天还是在鞑又有什么不一样?
一旁的谢安朔垂了垂眸子,勾着嘴角冷笑一声。
“舅父在官场上的声名?是当年写了《兆奉幼祸疏》惹下大祸却龟缩着不敢承认得声名?是卖掉兰序,霸占谢家留下的钱财,靠贿赂贺家宿敌一年连升秩,官路扶摇直上的声名?还是拿顺天府的城防卖我家国的声名?”
周悯同见事情已经被全然撞破,终于也不再假装:“我落得如今这地步,你谢家难辞其咎,你们谢家落得骨肉分离,谢兰序在外头颠沛流离,那都是你们家的报应。”
当年西南湿热,又多瘴气,谢家遭贬,又怕病怏怏的幼女熬不到西南,这才卖光家产,将谢兰序托付在周家。
可谢兰序本就是个病苗,留在顺天也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问题。那些钱与其砸下去打水漂,为何不能助他平步青云?
他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你不想找你妹妹么?她一心就想找到你们,在外面吃苦受罪,你就忍心让她这么煎熬?”
“我知道谢兰序在哪,她还活着。你今日要是敢动我,我就叫人弄死她,你永远别想知道她的下落。”
谢安朔不想再听了,不假思索又是一锹抡过周悯同的脑袋。
血霎时间溅上谢安朔的侧颊,谢安朔却连眼也不眨。
“我会找到兰序,但会先送你上路。”
“我们欠兰序的,我们会去还。但你欠的,自然也该你先来还。”
谢家在西南苦熬的时候,全靠思念兰序强撑着,因为兰序留在京城,因为他们给兰序留下了足够治病的钱,因为兰序不用跟着他们在西南吃苦受罪。
谢家把最视若宝珠的孩子托付给周悯同,可周悯同在干什么?在信上说给兰序请名医访名药,背地里让人牙子把兰序拿席子卷着,扔在没人踏足的荒野里,还骗谢家说兰序生了急病去世?
周悯同满眼诧异,不敢置信地像摊烂泥似的倒在地上,可他已经跑不动了。
多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早已将他驯化得四体不勤,他在谢安朔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谢安朔并没有要罢手的打算,他面不改色,像是盯着什么牲畜秽物,手中却一下接着一下,挥起铁锹不断朝周悯同抡过去。
无论是谢家在西南受过的罪,牵连贺家被满门抄斩的仇,还是失去兰序害母亲痛不欲生的苦,仿佛都在这一下接着一下之间被彻底偿清。
月色下已经没有人声了,只有铁锹划过夜空的动静。
“我说,你下手能不能轻点,打得不成人样了。”陆怀熠皱着眉头靠在墙角,“他身上还有城防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