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相认 “你们打算瞒到几时?”……(2 / 2)
直至陆德生前来,照例为魏弃送药,御书房中,气氛始终凝重冷寂。
“……”
陈缙瞟了一眼手捧药汤、几度欲言又止的陆太医。
陆德生本就不是什么善言辞之人,每有心事重重,便越发显得满面窘迫。魏弃看不到,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的,竟觉空气中,莫名酝酿开一股风雨欲来之气。
“陆太医……”他心下一动,有意开口点破。
岂料,话没说完,却被殿外匆忙入内的小太监抢了个先。
一时间,三人皆循声望去。
“陛下……禀报陛下!”
小太监却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吓得瑟瑟发抖,纳头便跪。
嘴里只一迭声道:“太子殿下遣、遣奴才来报,息凤宫地下,当真挖出一座暗库!”
暗库?
陈缙与陆德生对了个眼神。
只不过,很显然,陈缙是惊奇,陆德生却是一副心口大石坠地、如释重负的神情。
“但是……”
那小太监紧接着又道:“但是,太、太子殿下说,暗库大门,乃盘龙石所铸,耗费东宫数十名工匠之力、穷尽所能,亦无法以外力开启。太子殿下……所以,太子殿下,恳请陛下……派人相助。”
盘龙石,多取自东海。
受百年风吹,百年日晒,百年雨淋,纹路蜿蜒细密,如岩龙盘踞其上,仍刀剑不破、水火不侵者,是为“盘龙”。
此石,号称世之最坚,不仅万金难求,重要的是,盘龙石,多只用以国之重库。
如今,后宫之中,区区一座不见天日的暗库大门,竟舍得以此石铸就。
息凤宫底下,能藏着什么?
陈缙细想下去,不由暗自心惊。
侧头望向久久不曾开口表态的天子——
“以火药将此门炸毁,如何?”魏弃忽道。
“回陛下,这、确实,确有工匠谏言,无奈太子殿下他……”
太子殿下他不许啊!
小太监边说边摇头。
话说一半,却被天子身旁揣手沉思的陈缙出言打断。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陛下问的不是自己,顿时吓得满头大汗,悚然收声。
“回陛下,此法并非不可行,只是,如今世子殿下……尸首尚未寻到。若小世子藏身地库中,以火药炸毁大门,恐致暗库坍塌,”陈缙话音凝重,“曹贼……曹丞相,若是以此生事,朝堂之上,怕是风波难平。”
更何况,这么直白的法子,以太子殿下的聪明才智,理应早就第一时间想到。陈缙心中汗颜。
既然想到而不用,反而派人前来“求救”,自然……就是要从魏弃这里图一个万全之法的——
先斩后奏时想不到自己还有个父亲。
这会儿,倒是想起找人给他擦屁股了。
“若是死了。”
魏弃听罢,却倏然一声轻笑,淡淡道:“是孤与太子见死不救么?”
“……”
“恰恰因为要救,所以不得不,付出可能惨痛的代价。”
魏弃说:“曹睿若是有办法不炸暗库,以一己之力撬开盘龙石,理自然在他那。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
魏璟就算在地宫里,被火药炸死,被坍塌的地宫砸死,那也只能证明,太子掘地三尺都要救他,而他,终归没有得救的命罢了。
曹睿如今领人跪在太极殿外——不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他魏氏父子视魏家血脉而不顾,是杀魏璟的凶手么?
那他就让天下人看看。
想杀魏璟,他压根不需要什么龌/蹉手段。只是这笔血债,要算,也只能算在他头上。至于魏咎这个不省心的……
罢了。
“太子不惜代价,誓救世子,同胞之情,令臣等动容!”
御书房中四人,唯独陈缙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当即撩袍跪下。
魏璟与魏咎,要怎么选,本就不是一件需要细思的事。
“只是如今,别无他法,为博一线生机,确也只能冒险一试……”陈缙低声道,“世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定当平安脱险。”
话音未落。
“陛下!”
“此事断不可行,陛下!”
陆德生脸色一变,却忽也紧随其后跪下,朝魏弃重重叩首,连声道:“万万不可!陛下!”
此话一出。
莫说一脸状况外的小太监,饶是与他共事多年的陈缙,也不由愕然看他。
魏弃却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曾循声挪动丝毫,只平静道:“为何。”
“陛下……小世子……”
“世子?”魏弃冷声打断他的托词。
鬓边白发,被悄然钻进殿中的轻风抚动,飘然如雪缎四散。
面无血色,唇色染霜。
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似一具毫无生气的傀儡。
“陆德生,你与魏咎,何时变得这般怜爱弱小,”魏弃轻笑道,“世子的命,在你二人心中,重到足够御前失态,公然抗命,不惜夜闯宫门——”
“陛下,臣……臣只是……”
“昨夜,和魏璟在一起的究竟是谁。”
话落瞬间。
陆德生慌忙叩首的动作骤然一顿,仿佛被人点中死穴般僵立原地。
窗外,一声惊雷。
天边不知何时,已是乌云滚滚——
青天白日,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
*
息凤宫中。
十余名工匠手执斧凿重锤,围作一团,却始终只是来来回回,对着脚下的巨石大门犯难。
好不容易选中一处,一锤下去,花了吃奶的力气,却没法在那石门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把挥锤的人累得气喘吁吁——
同样的场景,短短一个多时辰,已换了几批人重复试验。
然而,结局皆是无一例外。
区区一块盘龙石,便成了横在他面前、无法跨越的天堑。
魏咎脸上表情从一开始的喜出望外,到后来一片茫然,如今,只剩无喜无悲的泠然:
直到这一刻,生来尊贵,温雅、但更高傲的太子殿下终于明白,这世上,比扼灭希望更恐怖的,往往正是在你绝望之后,忽然间,又予你一线不痛不痒的生机。
近在眼前,却绞尽脑汁而不得,不得,所以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懊悔。
可是,痛苦懊悔又有何用?
“让开。”魏咎推开拦在身前、为他撑伞的黑衣青年。
却忽的几步上前,从地上抄起一只巨凿,对准脚下石门、猛地挥起!
“锵!”
刺耳的剐蹭声,令在场众人无不蹙眉。
可他似乎毫无觉察,一击不成,又再度将手中重器举起——
一下,又一下。
他整个人早已在暴雨中淋成落汤鸡,鬓发皆乱,狼狈地贴在颊边。
手心被握柄传来的余震、震出一手粘腻鲜红,鲜血沿着凿身滴落,积聚起一滩暗色。
“殿下!”
顾不离见状,当即上前阻拦,却险些被他横挥而来的凿身削去半边脑袋,生生被逼退数步。
“滚开。”魏咎冷冷道。
却,在又一凿即将落下之前。
“殿下!殿下!!”
雨幕中,忽由远而近、匆匆行来一列队伍。定睛细看,为首之人,赫然便是他派去御书房传话的小太监。
魏咎身形一顿,循声回望,眼底似亦闪过一丝熹微的光亮。
然而。
这一线希望,亦很快在那小太监狂奔到他跟前,结结巴巴、说完身后带来何人的瞬间,无声地,转为沉静烧灼的怒火。
沉默良久过后。
“我说过,绝无可能。”魏咎道。
“这、殿下,奴才无能,”小太监闻言,纳头便跪,抓耳挠腮了好半会儿,眼神又不住望向身后,断断续续地开口解释,“但这,这是陛下旨意——”
“……”
“陛下吩咐,雨势稍小,便可开始布置火药,皆时恐怕动静不小,”小太监说着,冲他重重磕头,“还请殿下、请殿下稍作回避……待到暗库开启,着人探路过后,殿下再行移步也不……”不迟。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
雨势没有丝毫止息之意,瓢泼大雨,足将人打得睁不开眼。在场众人,皆屏息而立,不敢出声。
唯独魏咎,却始终睁着一双——与他的母亲,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晶润,明亮,剔透。
只是,晶润的是眼底的水雾,明亮的,是眼底析出的不受控制的泪。
他说:“你去告诉他,要炸开这座暗库,便先叫我粉身碎骨。”
“殿下——”
“去告诉他!”
仿佛直到这一刻。
这身形单薄、两眼木然的少年,才终于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承认。
他以为自己早已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以为凭借自己的手段,可以留下她,可以挽回。可是,原来……还不够。
他终究还是太弱小了。
凭借他的双手——
魏咎低下头去,怔怔看着自己开裂的手心,满手鲜血,被雨水冲刷过后,露出斑驳的伤痕。
皮肉翻开,滴下的雨水,又在一瞬之间染成深红。
他从未如这一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孱弱。
原来,还不够啊……
“你去告诉他,”仿佛一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生气。魏咎低下头去,看向跪在脚边、眼神飘忽的小太监,轻声道,“这暗库里的人,是我娘。”
“我娘没有死,”他说,“你去告诉他,我娘唯一还有可能活命的机会,现在——”
现在,就握在他的手里。
而不是我的手里。
余下的话还卡在喉口。
眼前却忽的闪过一抹高大黑影,半息过后,一道利落干脆的耳光,将他打得偏过头去。
魏咎不受控制地重重咳嗽数声,回过神来,嘴角蓦地蜿蜒下一条血线。
“咳咳……咳!”
站在他身前的男人,与那太监身后几十名侍卫打扮无二。
唯独双眼似蒙着一层白翳,四下没有焦点。
可,也就是这双不可视物的眼睛,此时此刻,却定定“望”向面前手捂脸颊、侧过头去沉默不语的少年。
“魏咎。”他说。
“于你而言,于,你们而言,若非今日,我有通天彻地之能,我连见她一面,终究,都是奢求……你们打算瞒到几时?”
头上遮雨的帷帽被劲风刮起,鬓边白发在狂风中飞舞沾湿。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仿佛早已死去多时的惨白——唯独眼圈,却分明早已沤红。
仿佛闷在深处的暗红,在无法抑制时析出深色。又或者,那本就是他流不出的泪。
是往心里倒流的血。
*
“……去拿‘燎原’来!”
许久,暴雨之中,唯余一声厉喝。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