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血池 四年前,你就躺在这座池子里。躺……(1 / 2)
“十六娘。”
“……”
“十六娘, 你听得到……”
“……”
“十、十六娘!”
陡然转高的声调,终于把窗边撑颊发呆的少女惊得回过神来。
“怎么了?”她满脸写着迷茫,看向美人榻上长吁短叹、形容憔悴的美人儿, 顿了顿, 不大确定地低声问,“你又饿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 我只是见你魂不守舍的……”美人闻言, 顿时小脸涨红,“腾”地一下自榻上坐起, “我担心, 你是不是被吓坏了……方才吃了你给的糕,肚子还饱着呢……”
嗯。
若能忽略空气中越发明显的、从她肚皮底下传出那“咕咕”叫声的话, 瞧这模样, 倒真像是个关心则乱的——
毕竟,十四岁啊, 沉沉莫名地想。
自己在她这般年纪的时候,可不就是一天到头饿个没完么?
“没事,”
她哭笑不得地安慰:“你是……将门虎女嘛。吃得多也很正常……吃罢。正好我这还有。”
说着, 便又大方拆开自己的小包袱, 把里头装着、从东宫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点心递了过去。
虽说早已在路上碾得一塌糊涂,没个卖相, 但用来填饱肚子,到底是没问题的。
谁让现在整个夕曜宫里“兵荒马乱”, 压根没人往东院里来,她们两个心虚的,也不敢去往那小霸王跟前凑呢?
若不是靠着她包袱里,宋良娣好心塞的两包点心, 怕是饿晕在这也没人理。
“……”
“将门虎女”小美人儿盯着她手里的油纸包,很诚实地吞了吞口水。
无奈沉沉手伸出去、等了半天,却见她仍迟疑着不接。
失笑间,索性直接搁在她手边。
“拿着吃去,”沉沉道,“不用觉得亏心,就当——嗯,就当我收买你了。”
“收买?”小美人儿目光惊疑。
眼见得快要碰到点心的手指,立刻顿在原处。
“可不么,”沉沉却并没注意,更没多想,只一脸苦笑地摇头,“你忘了我今天干的事儿了?”
以阿璟那孩子的性格,待他缓过劲来,哪可能像现在这样无事发生、轻轻放过——不扒掉她一层皮都是好的。
“日后阿……世子殿下那边,若要找我算账,你能帮我说上两句话,便是好的。若是顾不了,也不强求。”
小姑娘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犹豫多时,终于还是拆开那油纸包,捻着里头碎成渣的糕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过冬的仓鼠成精了?
沉沉看在眼里,只觉好笑。
心道这辽西养出来的贵女,倒也不是每一个都像赵氏明月般盛气凌人。
比如眼前这个——她一直在心底称呼人为小美人儿。事实上,认识了也有小半个月,却一直到半个时辰前,她才“不经意”从人嘴里套出话来,得知这小美人竟也姓赵,乃已故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膝下次女。
论及身份,倒也真当得上她方才打趣的那句“将门虎女”。
只是,这性格嘛……
“你、十六娘,你也吃,”发觉自己不知觉吃了独食,赵小姑娘与她视线稍一对上,忙又把手里那包碎点心往她跟前凑了两凑,嘴里一迭声道,“十六娘,你……你身上还有伤,你多吃些。”
“不碍事,”沉沉却无甚兴致地摆了摆手,道,“我没胃口,你吃吧。”
说完,便又趴回窗边。半边身子靠在窗框上,望着外头渐沉的夜色出神。
【人活一世,沉沉,总该活的明白,死的明白……】
【今夜子时……】
一团乱麻的心结,却终究没有被夜风吹散,反而越结越深。越深,越恼人。
【今夜子时,朝华宫外,我等你。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什。】
【看过之后,你自会相信,如今的你,十有八九,还是曾经的你。】
......
待她后知后觉、发现半边身子已僵麻得几乎站不起,胡乱活动着手脚纾解时。回过头去,榻上的小美人儿早已和衣而卧,蜷缩成一团睡去。
床边的小案上,那油纸包却依旧原模原样地放着:碾碎成渣的糕饼,大多都已被捻着吃净。剩下的,反倒多是还能看出个形的。
——留给自己的?
“……”
她摇头失笑,随手挑了一块放进嘴里。
品尝着唇齿间久违的甜腻,饥肠辘辘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越发空荡无着。
是了。
空空荡荡,无落无着。
仿佛到这一刻,在沉闷空气中漂浮不知几久的灵魂,才终于回到身体:她不得不承认,曾几何时,那个一块糕饼就能哄好,满心欢喜写在脸上的少女,如今,似乎真的已离她远去……远去许久了。
【十六娘,怎么不动筷子?】
【……瞧阿姐多糊涂,忘了你病这一遭,连口味都换了。湘竹,这些都撤了罢,叫后厨的人重新做。】
【十六娘——!快看阿姐给你挑的……】
【诶,这料子……从前觉得衬你,如今看着,怎么倒不像样子了……罢了,再换个样式便是,回头都记七姐账上!掌柜的——】
自打成为“十六娘”以来,她一直刻意回避有关过去的种种:不再穿从前爱穿的绿衣,不再碰从前爱吃的糕饼,连思念家人,行经江都,也只敢偷偷摸摸去看一眼……她以为,这都是一切重新开始的过程。可如今,却突然有个人告诉她:你还是你。
一直都是从前那个你。
她的茫然失措,她的不愿面对,慌乱和惶恐,又岂止是一个“魂不守舍”能够形容——
今夜之漫长,于她而言,恐怕毕生难忘。
“十六娘……”
沉沉叹息一声,给美人榻上的赵小姑娘盖上薄被。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吹熄灯烛。
怎料,正要关窗。
原本睡的正香的美人儿却似被这响动惊醒,欲睁未睁地掀起眼帘来。
半撑起身,嘴里咕咕哝哝地问:“十六娘,你要走了么?”
“……”沉沉蓦地一怔。
她从哪里看出来自己要走?
这莫名笃定的语气,实在让一心觉得自己瞒得滴水不漏的某人心惊肉跳。
“你刚刚的样子……”赵小姑娘却依旧自顾自地小声说着,“让我想起我阿爹了。”
“每次,出征离家之前……他都是这样。有时候,一坐能坐大半天。”
她那时不懂事,总是缠着闹着问阿爹在看什么,阿爹却只是笑着把她抱在膝上,任她揪着胡子傻乐,什么话也不说。
她并不懂那笑容底下的苦涩。
直到许多年后,代母持家的长姐,也如昔年的阿爹一般,每每痴坐着,为出征的将士们没日没夜地祈祷。她在阿姐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为阿姐害怕。】
原来,是害怕。
【怜秋,若是哪天……我们败了,连阿爹也不在了,到那时,你想辽西,还能守得住么?我们这些人,又究竟是忠君之将,还是乱臣贼子?】
外人看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赵大将军,到头来,也会害怕死,害怕马革裹尸,一去不回,害怕守不住赵氏一族的根基,辜负了曾对他予以厚望的旧主。
可,他仍然还是去了。
每一次,都义无反顾,不曾回头,从意气风发,到老将迟暮。
每当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便重新做回了辽西人眼中威风八面,无所畏惧的英雄。
直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大魏皇帝派人割下了他的头颅。临死前,他的双目仍不敢置信地大睁着。
“真奇怪呀,”赵小姑娘说着,忽有两行盈盈热泪自眼眶滚落,不知是在梦里哭,还是在为她而哭,只是瓮声瓮气地呜咽着,“每一次我都想说,阿爹不要走,就像……就像其实、现在,我也怕黑,不想让你走一样……可是我知道,十六娘,你们到最后,都会走的。”
沉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无声一笑。
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挽留的手塞回被子底下。
就像她没有问,赵小姑娘也并没有说,贵为兵马大将军膝下幼女、为何会被送来上京,心甘情愿地“以死明志”;此刻,她也没有立场向赵小姑娘解释自己的想法。
“这糕饼,”她只是说,“夜里若是饿,拿去吃了吧。”
*
朝华宫外。
更深露重,夜半天寒。
值夜的侍卫呵欠连连,百无聊赖。期间,却不知谁先开了话头,说起今日那神兽大闹夕曜宫、抓伤世子殿下,竟还被陛下亲自送了回来的事。
“当真?那世子殿下平日里在宫中横着走,论及受宠,还要压过太子一头,竟被个畜……被‘神兽’比下去了?”
“哪能有假,白日里我替人轮值,亲眼看到的。至于世子殿下么——说是世子,其实谁不晓得,他亲爹,那当年可都是死在……”
话音未落。
“嘘!小点声、小点声,你脑袋不想要了?”两人中年纪稍长的那个、显是谨慎些,当即低声呵斥道。
“怕什么?”年纪小的却不信邪,只漫不经心地一耸肩,“这地方除了鬼,哪还有人能来听墙脚。要我说,那小世子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险些步了他爹的后尘——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么。听说,过这一遭,吓得魂都没了,现如今还发着高热、病得要死不活。这谢后……人都死了,生前养的一只畜生,在陛下跟前竟都有这般威风。”
“威风有什么用。平日里,也不见陛下往这来。咱这门可罗雀的劲儿,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可不么,都好几年没——谁?!”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不停,忽然间,却见一盏宫灯、烛火熹微,自宫道远处缓缓而来,顿时心虚得变了脸色,齐齐抬头望去。
待人走到近处,却才发现,来的竟是个“熟面孔”。
“陆太医?”
侍卫头领的目光径直掠过持灯的小太监,看向那太监身后、一身青衣长袍的男子。
再开口时,语气却不觉带上几分忖度:“您这是……”
“奉陛下之命,特来为神兽诊病。”
“可是……”
两名侍卫迟疑地对视一眼,心道您大白天不来,偏挑夜里来?这……
让人想不怀疑都难呐?
陆德生见状,也不过多解释,从袖中径直掏出一只令牌:只见那黑底金字,上刻五爪金龙,龙爪之内,赫然正是一枚“炁”字印。当今天下,持此手令者,不过人。
通行手令?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半步。
“是卑职失礼,职责所在,还望大人莫要见怪,”半晌,却终是恭恭敬敬、给人让出条路来,“陆太医,请。”
话音落定。
那手执宫灯,弓背耷脑的小太监立刻机灵地走在前头、持灯为陆德生引路——
直至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朝华宫主殿,反手合上殿门。
全程绷得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却才立刻背靠门闩、长舒一口气。
红缨帽摘下,一头青丝倾泻。
“陆太医,”沉沉哑巴了一路,到这时,终于代那两名侍卫,问出了心底一模一样的问题,满脸无奈道,“有什么东西,非得这么晚来看?”
原以为是要低调不惹人注意,因此选个夜深人静时。为此,她甚至都做好了两个不会武功的人夜半翻墙、被暗卫逮走的心理准备,却不想,这陆医士竟来得如此……光明正大,毫不避人。
那半夜来的意义何在?
陆德生闻言,失笑不答。
眼见得沉沉忽被不知从哪窜出的狸奴扑了腿,一脸紧张地示意那四脚兽“嘘”声,索性又代她拾起一旁宫灯,做起了引路的差事——
“肥肥,你呆在这,不许再跟来了。”
内殿卧榻之下,便是那再熟悉不过、寒气扑面的地宫入口。
腿上,却是盘成一团誓不挪窝的崽子,沉沉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把这铁了心要黏她的狸奴揪开,只好向陆德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带它一起来罢,不妨事。”陆德生却已先一步钻进密道之中。
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沉沉想了想,到底将腿上“有恃无恐”的狸奴抱起,后脚跟了上去。
然后。
原本的“累赘”,不懂事的崽子,随着两人穿过密道,步下阴森长阶,很快,便成了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某人……离不开的手炉。
“怎、怎么这么冷?”沉沉冻得直打颤,隔着一层薄薄鞋底,脚趾仿佛都快要被冻掉,忍不住颤巍巍问出了口。
她记得从前这地宫虽冷,但只要不在那寒冰石床范围内——到底还只称得上“凉快”、不至于无法忍受啊?
可如今,这地方却简直如冰天雪地一般。
沿路行来,“风景”大变,随处可见巴掌大的夜明珠嵌入墙面,直将昏暗阴森的地下暗道,照得犹如白昼。
没了那些刁难人的机关,层出不穷的陷阱,只剩令人头皮发麻的寒冰玉石铺满四周,越往深处走,寒意直钻骨髓。
可怜她衣裳单薄,想叫苦也没有回头路走,唯有搂紧怀中的狸奴取暖。饶是如此,她的手指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红,嘴唇血色渐褪去,反被寒意逼出皲裂般密结的纹路,稍一舔舐,刺人的疼。
与她相比,陆德生却显然是受惯了冻的。
回头看她一眼,当即将身上外袍脱下、反手递到她跟前。
青年沉默良久,似乎不忍骗她,摇头道:“这里还不是最冷的。”
他果真没有说谎。
最后一扇暗门推开,沉沉尚未来得及反应,倒是怀中一直悠然自在、仿佛丝毫不受地宫寒意影响的雪团子,忽然“喵呜”一声,可怜巴巴地往她怀里钻。一身御寒的皮毛,竟都在瞬息间结霜。
沉沉不由一惊,侧头去看身旁的陆德生,果不其然,陆医士也被冻成了半僵状态,不住往掌中呵气,花了好半天、才活动开僵硬的手指。
但,奇怪的是。
一路走来最怕冷的她,反而毫无反应,鼻尖、额头,甚至沁出熹微热气与汗意来。
“这是……”
抱着怀里不住打颤的谢肥肥,她茫然环顾四周。
直至看见再眼熟不过的寒冰石床,才蓦地认出,此刻脚下所立之地,正是昔年魏弃“养病”的暗室。只是,如今却宽敞了数倍不止,似乎打通了四下墙面,整个外扩出去。
而这暗室的正中心,竟是一片深深陷入地下,却早已干涸的四方浴池。
陆德生示意她上前看,她犹豫良久,迟疑着走近:一眼望见里头斑斑血迹,已然干透甚至褪色的红痕——仿佛有谁曾浑身是伤困于其中,拼命挣扎留下的斑驳痕迹,顿感头皮一阵发麻,吓得倒退数步。
“血?”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死过人。
甚至于,不仅仅是“死过”,很有可能,还是极其残酷的……虐杀。
难道要带自己来看的就是这个?
她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热汗,一脸惊疑地回望身后。
陆德生却只叹息一声,浑身冻得抖簌不已,仍然半蹲下,手指轻抚过那“浴池”边缘、白玉石雕的精美花纹——在这森然诡异的地宫之中,格格不入的用心。偏偏,这样的用心,却终究……荒废狼藉,变得毫无用处。
“是,这些都是,”许久,他说,“你猜,一个人,若放干净一身的血,能不能把这池子填满?”
“……?”沉沉一怔。
不解他身为医士,怎会问出如此荒唐的问题。
“大抵,是不能的。”
果然很快,他便又自问自答:“若真一次放了这么多血,这人,恐就活不成了。”
“但——”他话音一转,“若是一日接着一日地放,再借由寒冰玉石保存呢?两个月,六十日,只为储满这一座血池。”
沉沉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
看了眼表情不像作假的青年,又不禁扭头,看向脚边偌大的浴池。越看,却越觉脑中一阵发昏:恍惚间,似真看到了一泊乌沉的鲜红,粘腻地在眼前流动。
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她心底发凉。
好好活着不好么?非要来受这样的罪……难道,陆医士把自己带来这里,就是为了来看这新鲜“刑具”,好威慑一番不成?
思及此,不觉眉头紧蹙,她悄悄站得离他远了些。
“沉沉,这里空了四年。”
陆德生却似浑然不觉,伸手指向空荡荡的池底,“四年前,你就躺在这座池子里。躺在这座血池里。”
“……?”
“他以为,这样就能救活你。”
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