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9 章 前事休论覆水杯(1 / 2)
所予越多,所求越大。昙光越坦诚,月池反而越心惊。她心知肚明,接下来的事,不是该她听得了。她有一种预感。一旦她了解、陷入,她要付出的代价,将会远超她的想象。月池道:“事涉大师的私隐,我实在不该追问。我这就告辞,大师好好歇息……”
她起身就要离开,昙光却叫住了她:“施主,自施主来到宣府,便早已身陷局中,又何必再逃避。”
月池的脚步一顿,她回头定定地望着他:“我已打算以死来结束一切。”
昙光叹道:“可你最终还是留在这孽海苦空之中。因缘牵扯,无处可逃。与其随波逐流,不若重整山河。”
月池想起了在宣府的种种遭遇,冷笑一声:“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好本事。”
昙光长揖一礼道:“事在人为,一人之善举亦能影响乾坤世界。岂不闻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随拈一法,皆为法界。还请女菩萨听小僧一言吧。”
语罢,他竟然掀袍跪下,行叩拜之礼。月池着实吃了一惊,忙将昙光扶起来。她心知是上了“贼船”了,要是脸厚心黑的人,管他什么恩情不恩情,一有麻烦转头就走。可她,她要是做得出来,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了。
她叹道:“罢了,罢了。您请讲。”
昙光起身又深施一礼道:“谢女菩萨宽宏大量。”
他们坐到了胡床上。月池只听昙光道:“说来,小僧与女菩萨的因缘,在多年以前,便已结下。家父名讳上程下砚,他的伯父是昔年南京兵部尚书襄毅公。他的堂兄正是程篁墩。”
月池心思电转,程篁墩……篁墩好像是程敏政的号,他爹是程敏政的堂弟,他是程敏政的侄儿!月池难掩惊色,难怪,难怪,程敏政年轻时以风流蕴藉著称,否则大学士李贤也不会招他为婿。程砚要是他的堂弟,生得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昙光道:“家父当时刚刚中了秀才,想到九边来游历,便览北国风物。谁知,就遇到了大汗率众出征。母亲也在队列之中,她见到父亲之后,就将他掳劫回来。”
绝了,鞑靼男人强抢民女,鞑靼女人强抢民男。月池道:“但以程公的人品,想来不会轻易从命吧。”不过最后到底还是听了就是了,毕竟还是命重要。
昙光苦笑道:“父亲一日不允,母亲便杀俘虏一名。两日不允,便杀四名。只第二日,他们便结为夫妻。”
月池瞳孔微缩,她嗤笑一声:“大公主,还真是敢做敢为呐。”
昙光叹道:“然而,哪怕至了小僧出世,父亲也未有一日舍弃回南之念。他想尽办法,想将自己的消息传回京都。他坚信,堂伯父篁墩公身居高位,他们兄弟又感情甚笃,一旦知晓他尚在人世,一定会尽心救他回家。”
月池已经猜到了后面的答案,她道:“只可惜,遇到了那场科场舞弊案。”弘治年间的那场大案,不仅彻底断送了她师父唐伯虎的仕途,更是害了程敏政的性命。程敏政一命归西,程砚多年的期望当然也化为泡影。
她道:“那时,程公又有何打算呢?”
昙光道:“他伤心欲绝,大病一场。”
昙光迄今还记得父亲的病容。小小的他跑到父亲的床前,看到父亲把头蒙在毯子里不住地颤抖。他还以为父亲是在和他开玩笑。于是,他故意淘气,把毯子揭开,看到得却是父亲惊恐到扭曲的面容。父亲双眼红肿,满面泪痕,他紧紧咬着手,不敢泄出半声呜咽。时至今日,昙光方明白,父亲在汗廷中,原来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因为一旦开罪了母亲,母亲舍不得打他,就会去折磨俘虏来出气。他再也背不起那样沉重的良心债了。
“再后来,他病愈之后,就决定铤而走险。不成功,便成仁。”昙光目光竟然出奇的平静。月池的心里却翻江倒海,一个大病初愈的文弱书生,要逃出鞑靼草原,这与找死无异。程砚的下场可想而知。可没想到,事实比她想象得还要残忍。
她只听昙光道:“父亲趁着母亲的寿诞,带着小僧出逃。母亲醒来后,率众来追,抓住了我们,还当众质问他。父亲于是将这么多年的厌恶和悲愤都悉数说了出来。母亲大怒,就杀了他。”
月池一时张口结舌,生母当着他的面杀了生父。她半晌方问道:“那你当时几岁?”
昙光想了想道:“小僧正好九岁。”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自那以后,母亲就不愿再见我。外祖母满都海福晋,生性宽厚,将我养在帐中。只是,她的大部分精力,还是专注在大汗的身上。小僧因心生嫉妒,堕入了魔道,因此,多次开罪了长辈。恰逢家师到鞑靼传教,广为度化信众。小僧这才身入佛门。”
“可你的师父,他……”月池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如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所收的弟子,应当都是鞑靼贵族子弟。他收徒的目的,应该不是传播佛法那么单纯。”
昙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女菩萨果然洞察世事。藏传佛门之中,派系斗争激烈,一些修持有道的高僧,却依然逃不脱名相束缚。即便是我们格鲁派中,众人也在极力争夺师祖的衣钵。他们有的去讨好西藏的帕竹政权,有的则稍慢一步。如家师锁南剳失这般的,在西藏内部寻不到靠山,就只能长途跋涉来找盟友。”
月池还以为他是被西藏喇嘛用佛法忽悠瘸了,没想到他心里是明白的。她不解道:“那你还,还这么虔信?”
昙光失笑:“小僧也并非一开始就虔信。格鲁派在佛学教学上已成体系。新剃度的扎巴,要经十三级的学习,方能成为一名格西。小僧入学第一年,就立志苦修武艺,杀尽亲族。”
月池瞪大了眼睛,昙光继续道:“入学第二年心魔更甚,竟然萌发欺师灭祖之心。那时小僧已由扎巴成为了一名学经僧。那时身边还有两名师父教导,一位教导经义,一位照顾起居。教导经义的师父名为遍照,十分严厉。小僧一日因师父责罚而心生不忿,竟然举刀刺之。”
月池倒吸一口冷气,她开始怀疑昙光是反社会人格了,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要真只讲善业,反而不正常。可他这个样子,也不像穷凶极恶之人啊。
昙光对月池的纠结浑然不觉,他已然全然沉浸在了过去之中:“一时之间,师父血流如注,小僧慌乱之下,转身就逃,只是寺院戒律森严,根本没有离开的机会。正当小僧被执法僧抓住,将要审问时,遍照师父却走了出来。原来,我那一刀,没有刺中他的要害。他面色苍白,神态如常,似往日一般严厉责骂我,却半句没有提及我刺伤他之事。我被他带回禅院,心中又怕又愧,伏地颤抖。遍照师父却道:只盼你再起恶念之时,能不忘今日之愧悔。”
月池大为震撼,她问道:“所以,你后来就因此改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