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秋去冬来(2 / 2)
这场灾难似乎已经结束,老天爷也终于收起了它那一副火辣的笑脸。
桃树园的上空接连三天阴阴沉沉,云聚云散,有点要下雨的样子了。
抢种来年小春成了桃树园人的头等大事,翠翠又一次成了焦死人的开路先锋,她那把小小的锄头积蓄许多的悲愤和力量,专门负责铲麦沟,焦死人丢种埋土。
四天下来,三亩稻田播种完毕,等他俩扛起锄头上山的时候,首饰垭迎来了开春以来第一场小雨。
翠翠翁媳和所有桃树园人一样,冒雨抢种,全力以赴。
这场雨,淅淅沥沥连续不断,把整个地球的表土都浇了个透湿,酷夏深埋在土壤里的热气腾腾地往外冒,白色的雾霾笼罩山巅终日不散。
首饰垭在湿漉漉的胜利和喜悦中进入了一个满怀希望的等待。
老天爷就是这样,始终让人解析不透,热的时候天天都是烈日当头,想它下一场雨它就是不下。
现在秋凉了,又天天都是毛毛细雨,一下就是二十来天,下得石头都长毛了,想要它停下来晾晒两天,它偏偏就不会如了你的愿。
这种时候,就是赵子儒推行栽桑种棉的绝佳时机,他兄弟俩带着桑籽冒雨回到首饰垭喝了半天茶,把自己的想法和安排跟李德林细说了一回,李德林当即接了桑籽,当时就敲定了几家圃苗的佃户。
按照赵子儒的预想,蚕茧最先只能外销,因为纺绸的生成工艺太复杂,潼川地区不具备加工条件,种棉种麻、纺线织布,把民间手工业进一步发展壮大,合并成纺织厂或者纺纱厂要相对容易些。
大清的手工纺织非常普遍,女人们只要有棉有麻有纺车就能将原始棉麻纺成线、织成布、缝成衣裳。
纺线织布可以是手工业操作,也可以引进洋人的机械设备,但眼下要做的是先卖地,筹备资金选厂址建厂房。
于是,桃树园人也迎来了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大变革,赵家大少爷开始第二轮卖地了。
这个沉重的消息就像天上的雾霾一样笼罩着所有人的心,因为,卖地等于卖佃户。
赵家第一轮卖地的时候是光绪十五年的大水灾,赵家卖掉了所有田产的三分之一,因为那一年,赵家在丰乐场的所有生意被大水洗劫一空,连那合股的票号都荡然无存。
而这一轮卖地又是为了什么呢?桃树园很少有人知道。
反正,赵家卖地的告示到处都是,首饰垭黄果树上都贴了三张。
赵家上一轮卖地,丰乐福成公就收购了两百五十亩,这是众所周知的,郑学泰郑老爷还买了五十亩。
桃树园人不知道赵家卖了多少地,但他们知道这两个买家买了多少地。
有人以三分之一为基数粗略地算了一下,赵家现有的田产还有六百余亩,三分之一就是两百亩,以此类推,赵家未卖地之前应该是九百余亩。
大家都知道,大水过后两三年,杨大爷在桃树园的田产就莫名其妙地到了他的妹夫郑大少爷郑良才的名下,这是一个怎样顺理成章的操作模式,桃树园人清清楚楚。
然而,这一轮的两百亩又将花落谁家呢?
桃树园人拭目以待。
卖地难,买地也难,卖地的难找买主,买地的难找银子,双方都会涉及许多变更手续和繁重的交易税不说,这中间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赵家卖地,当然是桃树园人买才最为适宜,外面的人来买都要以一个管理不便的理由来压价,上一次赵家就吃了这个亏。
那么,这一次还会吃这个亏么?
还有,谁买了赵家的地,谁就有可能成为桃树园人的公敌,因为只有赵家的租额才是最公道的,郑学泰郑老爷的租额却是赵家的三倍甚至四倍。
对佃户而言,谁脱离了赵家这个东家就意味着谁将要面临高出三到四倍的交租定额,在赵东家这里交三斗或者四斗一亩,换个李东家或者王东家来就要交九斗或者十二斗一亩。
郑赵两家的田,要走出桃树园两里路之外才能找到边界,赵家的田靠里,郑家的田靠外,从堰塘堤坝开始,两里路之内属于赵家现有田产,之外到山沟出口处,属于郑家田产,至于旱地,西面属于赵家,东面自然就归郑家了。
但是,不等于赵家的田就只佃给赵家人,郑家的田就佃给郑家人,这是根据各家人丁繁衍的进度决定的。
赵家是最早入驻桃树园的,故而就近的田就属于赵家开垦,郑家后入驻,只能开垦较远的,而且,得靠买进。
这就导致了家族田地混租的现象,郑家族人后到,穷人要种田,就得租赵家的。
多年以后,赵家人口增长,又得租郑家的田来种。
比如,黑牛兄弟俩分家,黑牛是长房,继承了父辈租赁赵家的田,弟弟黑子要种田就只能去郑家租田种。
在人丁的涨幅上,郑家后来居上,许多人租不到水田,就只有靠种旱地,赵家人不愿去郑家租田的,同样只有租赁赵家的旱地。
赵家卖过一轮田,这田后来落入郑家,赵家租赁郑家水田的人家又多了许多。
这一回,赵家要卖田,当然只能卖挨着郑良才名下的那一片。
有道是,卧榻之侧且容他人酣睡,依郑学泰的算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得全力抢购这两百亩。
为此,桃树园很多人陷入了恐慌之中,就连赵家一部分人也是惴惴不安。
但是,卖田势在必行,赵大少爷的苦处,赵家人现在都知道了,他们再心不甘情不愿,都只能理解。
要卖的田被划出了界限,因为买家要看田议价。
所有郑家人租佃赵家的田统统被划分了进去。
焦死人第一个哭了起来,脱离了赵东家,他还怎么活呀,他不明白赵家为什么非要卖田。
不仅仅是焦死人,所有租佃赵家水田的郑家人都哭了起来,他们就是靠着租佃赵家的田活命的呀!
卖田不能东割一块西割一块,判了谁的死刑也不能坏了这规矩。
佃户可以不在乎谁是东家,而在乎东家是个什么人。
郑学泰这样的人,在本族人的眼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活阎王,一旦这两百亩水田再落入他的手中,那佃户们还有法活吗?
焦死人租的田划进去了,他的希望还没有彻底破灭,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这田千万不要落入郑学泰的手中,一旦落入郑家,加重了租子负担,他就连还印子钱的基本保障都没有了,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卖地的告示贴上十天了,除了那些待宰的佃户,桃树园一切都风平浪静,没有一个买主前来搭线。
这一形势,让不少的佃户默默祈祷,但愿赵家的田卖不出去。
还真如他们想的那样,又过了十天,仍然没有买主上门。
焦死人就双手合十地对天作揖道:“菩萨保佑啊,赵老爷,你就别卖田了,你败完了家,桃树园也是不得安宁了呀!”
翠翠不懂卖田对赵家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不希望赵家的田卖不出去,只希望不要卖给郑家就行了。
但她知道,自己怎么许愿、怎么想象都于事无补,她无力决定什么,就算那田真的给郑家买了去,她们也只能接受。
她不相信老天爷不帮赵家这样的好人,田总有一天会卖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