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父子相见(2 / 2)
崔府后院,月色如水,秋虫吟唱如歌。
桂花树下有团团流萤闪着尾灯,点亮了院子,亦照亮了坐于石几上的二人。
崔康时披着一件金丝绣仙鹤的轻薄白氅,披散着发丝,怀中抱着睡熟的玉衡,身子轻轻摇晃。
他低着头,借着石几上掌着的杜鹃花宫灯,目光似水,浸润于玉衡睡得红彤彤的小脸蛋上。
乳娘们来催了好几回,想领着玉衡下去歇息,他回回都将她们遣了。
玉衡出生时,崔康时并未对玉衡生什么感情,甚至颇为排斥看到玉衡。
无奈幼子模样太漂亮,冲他笑得太甜……
一月后,他打心眼里接纳了这个儿子——这个别人的儿子!
玉衡的满月酒是他一手操办。
玉衡百日抓阄礼上,是他将一枚玉印,故意摆到玉衡眼皮子底下的。
他的儿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自当手握权印,坐拥江山。
玉衡六个月大时,用来开荤的肉,是他挟于箸上,抹了玉衡满嘴油脂,又狭促拿开。
逗得玉衡“吱吱哇哇”乱叫,手脚乱舞,冲他急眼。
而玉衡的第一声爹爹——是冲他喊的。
明日,宋卿月会带玉衡去见那个人,若说他心头毫不在意——那是骗自己。
他没有儿子,唯珍娘一个女儿。
曾想过等事态平息,时局安稳,他要亲教玉衡读书,骑马,射箭,弄琴……
可纵他今夜不舍放手,玉衡终究是别人的儿子。
宋卿月挥着素丝团扇,为父子俩驱赶绕飞于宫灯的飞蛾,挥走嘴馋父子俩鲜血的细蚊。
她目光脉脉落于崔康时脸上,将他泛着莹光的脸久久细看。
温润如玉的男子,好似春泉涓涓,不知不觉就将她心头溢满,涟漪频生。
却碍于中间隔着一个人,她近他不得,置身于两难。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若她当初没从大街上强行捡回那个人,又许诺养他一生,或许她与崔康时会过得现世安稳。
崔康时确然是个商人,一个经起商来大开大阖,极尽逐利的商人,却也称得上是佳偶贤夫。
他疼珍娘入魂,爱护兄弟,顾念族人。
便连她这么一个伤他至深的累赘,也未能狠下心肠不理,为她遮风挡雨。
夜已半至,她与崔康时已经谈妥……
崔康时顾念族人前途与性命,最终还是顺从了她的决定。
即墨云台由始自终知道,玉衡为即墨江年骨肉的事,她告诉了崔康时。
作为要挟即墨江年的两个重要把柄,她与玉衡根本不可能,在即墨云台眼皮子底下离开定州。
若即墨江年将她与玉衡成功救走,崔家人立时会迎来即墨云台的报复。
至于是何后果,看即墨云台外公沈明勋,舅舅沈东怀的下场,便一清二楚。
即墨云台是没有心的!
忽地,她见崔康时抻了一抻后背,便伸过手去道:“近一岁的孩子,又生得壮实,抱累了吧?换我来。”
崔康时嘴角弯出一抹清浅笑意,手轻轻一扬,赶走一只“嗡嗡”绕飞的细蚊。
“不必,我再抱抱!”他抬眸看向她,“明日,我就让钟管家往三地送信。”
宋卿月轻轻“嗯”了一声,她与崔康时合计了半夜……
趁即墨江年带着三百枢密使在定州,她要崔康时尽快聚所有族人于通州,尝试着陆续出关。
包括崔康月、崔康年夫妻,还有崔康寿和珍娘。
若通州被即墨云台设了关卡,不放崔家族人出关,则由即墨江年带着三百枢密使,暗杀守城郎将,打开城门。
她会让即墨江年刻意在通州城宣扬,他们为乾月朝混入通州作乱的奸细。
制造混乱后,崔家族人便可名正言顺,趁乱出城。
通州刺史老夫妻二人,便不要牵扯进来,免遭不测。
至于她与崔康时还有衡儿,为免即墨云台起疑,于定州城中按兵不动。
即墨云台眼下兵少将寡,要拿她与衡儿作质,威胁即墨江年,不会轻易杀了她母子二人。
即墨云台亦还垂涎着崔家巨财,巨财尚未到手,亦不会轻易杀了崔康时。
正陷于沉思,忽她脸上被柔柔一触。
她眼睫一闪,抬眸,见崔康时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
“你不过弱女一个,无权无势,偏被我与那人扯入这惊涛骇浪里……宋卿月,我对不住你!”
崔康时眼神分外怜惜,亦很惭愧。
她将他的手牵下,紧紧握在手里,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手背。
“我非良人,却遇了良人。抱歉的话,当由我向你说!”
崔康时目光落于她手上,轻颤的眼睫垂下,盖住了两汪悬而未溢的泪水。
“若我与你脱不了身,还累及衡儿……待到九泉之下,我便向十殿阎罗祈愿,来世做牛做马,报道你救我族人的恩情!”
宋卿月执意留下,与他共担风险,往后生死难卜,他安能不痛?
宋卿月轻咳一声,掩饰喉头的酸涩,笑道:“什么牛啊马啊的?我们一家三口能死于一处,九泉之下亦是团圆。”
崔康时抬头,上望星空,叹道:“若真有那时,只怕那个人余生都难开颜。”
宋卿月目光随他上望,轻声:“他为一国之君,坐拥天下美人。假以时日,纵不能移情别恋,也扛不住群臣相逼,会纳妃立后的。”
崔康时一阖目,眼角泪水溢下。
站起身,他将玉衡抱于肩头挡住脸,哽咽道:“夜深了,回屋吧,我抱衡儿睡一处!”
感谢的话说得再多,也表达不了他心头的感激,但他明白,宋卿月知晓。
宋卿月红着眼,无声跟上,随他进了屋子。
翌日早早的,崔康时叫来乳娘和仆妇,给睡眼惺忪的玉衡打扮。
玉衡懒在他身上,死活不让乳娘和仆妇碰他。
他小嘴“叭叽叭叽”地,啃着崔康时的脸,小手捧着他的脸,笑靥生辉地看他,连迭声地叫“爹爹”。
崔康时被小人儿缠得心软成一水,又是哄又是夸地,费了好大心力,才哄着玉衡穿戴一新。
宋卿月就站在外屋的门口,看他细心为玉衡洗脸,梳髻,穿衣戴帽。
当他抱着玉衡,笑盈盈递给她时,她道:“衡儿,再亲爹爹一口,娘亲带你上街玩儿去。”
玉衡听话地扭回头,又于崔康时脸上啄了一口,看得宋卿月心头一凛。
这啄人的模样,跟他亲爹一样娴熟……
抱着玉衡出了后院,又出了府门,崔康时立于府阶之上目送,直到她走到街对面,又钻入对面那家成衣铺子中。
……
宋卿月未曾抱过一岁的儿子,于烈日下走这么远的路。
打从成衣铺后面的暗巷里出来,她怀中的玉衡重量愈沉,偏这小子时不时在她怀中扭动身子。
他一忽儿小手大力揭开她的帷帽轻纱,凑近脸来亲她一口,“咯咯”大笑。
又一忽儿扭着身子,转着脑袋,四看街上新奇的景象。
她胳膊酸累,又热得一身汗,不耐玉衡在怀中扭动,便轻轻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扭股虫?再乱动娘亲就扔了你!”
小人儿先是愣住,随后定定看她,然后“哇”地一声,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哭委屈。
宋卿月松了一口气。
虽她的耳朵被玉衡哭得聒噪,好在他有眼力劲儿,不敢再乱挣乱动。
只他这一哭,便哭入了瑞祥客栈,哭到了客房门前。
放下玉衡,她居高临下地轻喝:“不准再哭,再哭娘亲还打你!”
玉衡抱着她的腿,仰着泪汪汪的眼,对她察言观色,看她的凶相有几分真。
身边没乳娘,没仆妇,没了靠山……
他见宋卿月的眼神渐凶,便抽抽噎噎地止了哭。
没趣没趣地,抬起胖乎乎的小手,他揉了揉泪汪汪的眼睛,将宋卿月的小腿抱得紧紧。
宋卿月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目光移向客房的门。
正欲伸手敲响,玉衡仰起头,冲她奶声奶声地叫:“娘亲!”
她身子一震,手滞于空中,目光下落,见玉衡明明脸上泪痕未干,偏冲她挤出讨好的甜笑。
——这是即墨玉衡第一回叫她“娘亲”。
她蹲下身子,开心地将他一把抱起,正欲开口夸他,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即墨江年现身门口,一双深邃的眸子先是落在脸上,又缓缓移到玉衡的小脸蛋上。
玉衡抱着她的脖子,扭着脸,呆呆看着这个突然现身的陌生男人。
即墨江年目光于玉衡脸上细细流连,呼吸渐渐急促,眼眶缓缓泛红。
宋卿月任这一大一小对视了良久。
胳膊渐重后,她再抱不住,眼风一扫即墨江年,道:“怎么,舍不得让我母子二人,进去歇歇脚?”彡彡訁凊
即墨江年这才回过神来,眼神直勾勾看着玉衡,长长伸出手来,“我来抱他!”
他的手刚触及玉衡的小身子,玉衡一拧眉头,嫌弃溢了满脸。
小手连连拍打他激动得有且颤抖的大手,还奶声奶气地冲他咆哮:“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