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浑水摸鱼(1 / 2)
玄龙城前身乃是仿照中原紫禁城建造的避暑离宫。
不因为息长川这个二品武人的到来而有所波澜,一切如常,毫无欢庆之举。
钦天监一如既往的冷清,五品钦天监监正侯元之站在观象台前。
他是中原人,也是南人,不过祖籍不是江南,而是蜀地。
本来天下文士南迁北徙并不奇怪,无非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天祐元年,大开恩科,他是殿试三等同进士出身第一,授正八品。
同进士并不是真进士,意思是不是进士出身而按进士出身对待。
不过是美其名曰罢了。
就像男子妾室也可以被称呼为如夫人。
不过好歹是改元之后的第一次恩客,只有一百三十人榜上有名。
侯元之满怀抱负,却只在京城之中当了一个小小的钦天监灵台郎。
负责观测天象变化,凡晴雨、风雷、云霓、晕珥、流星、异星,汇录册簿,应奏者送监,密疏上闻。
当时的天祐皇帝陈斧正崇佛。
天祐以降,禅风浸盛。
天子尚且如此,臣民自然近乎于佞,故而出现了“士夫无不谈禅”的局面,庙堂之上尸位素餐、遁世参禅大有人在。
当然这一切的“万方有罪,罪当朕躬”,如今都已盖棺定论。
权且算作那权阉鞠玉盛的蛊惑天心,以大奸、大恶以乱政,《劾阉首鞠玉盛二十四大罪疏》之中,此罪赫然位列第一。
须知逃禅一词原指逃离禅佛,如亚圣有言,“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
还是要遵从前朝,黜百家而尊儒术,所谓的半部论语治天下,并非夸夸其谈。
侯元之却是当了三年的五官灵台郎。
天祐三年,天下大旱,禾草皆枯,绝粜米市,草木兽皮虫蝇皆食尽,人多饥死,饿殍载道,父子夫妇相剖啖,十亡八九。
皇帝因为那莫须有的天人感应,不得不下罪己诏,他们这些掌管天象,书云物祥的钦天监官员一整年不曾呈报喜讯,自然奉职无效,久窃禄位。
侯元之算幸运的,只被革职而已。
无非被打发回沃野千里、物产丰富的天府之当个田舍郎罢了。
须知朝廷之上的老臣乞骸骨的比比皆是,还真有几个不要脸的,在仪銮司查处之前,妄想抽身,纵然是土生土长的北人,也要往上翻出个三代之内的南边祖籍来,告老还乡去南边。
无他,南边还有几处富庶之地,算是受旱灾影响最小的了。
可自嘲空有一身天经地纬之才却是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侯元之却是胆大包天,明明是真南人,却不愿南归故里,而是将北徙变成了北逃。
时值北狄朔北部主君射摩蠕蠕求贤若渴,儒、道、释、医、卜筮,凡占其中一艺者,当即奉为上宾。
侯元之一个没见过几场大雪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便是有些玄奇的成功跋涉数千里,翻过两道长城,投身北狄众部之中的朔北部。
便是将来大端成了正统,为其撰史,怕是都要离奇地一笔带过,只能归结天命使然。
六年时间,侯元之养在射摩蠕蠕帐下,起初名不见经传,还是和草原的巫觋一样祈祷、卜筮、星占。
侯元之还有所不及,因为他不会医理。不知道如何并兼用药物为人求福、却灾、治病。
后来开始为射摩蠕蠕讲述儒家传统的帝王之学、治国之道。
待在王帐之中久了,侯元之也渐渐展露出谋士手段,射摩蠕蠕发现他观兵书战策多矣,并且绝非纸上谈兵,堪称用兵诡谲。
虽然并非用兵者,身居帐中,却往往能对战局一针见血,辞如珠玉,被国师铜山细海称为不习武而晓文者也。
这六年来,射摩蠕蠕对其愈加器重。
北狄攻入关外道前,他的地位已经仅在国师铜山细海之下。
射摩蠕蠕能从白羽大汗王成为如今的北狄大君,有他一份深藏不露的苦功。
可众部还未建国大端之前,射摩蠕蠕已经先许以名不正言不顺的国师之位给铜山细海,颇有些空手套白狼的嫌疑。
而对于侯先生却是不曾许下任何承诺。
曾经问过铜山细海,该如何封赏此人。
铜山细海笑道,读书人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侯元之而言,不过是因循墨守而已。
直接平天下有何不可?
这天下志大才疏之人常有,志大才大之人却不常有。
玄龙城如今的二圣局面,称呼陈含玉为儿皇帝,也是侯元之的杀人诛心的毒策。
学士以大君射摩蠕蠕之命传书离朝天奉府,道道圣旨不过内长城,却有武人在长城之外运气宣读,响遏行云,起始一句便是:“报儿皇帝云……”
如今建元玄龙,侯元之少说也该官拜左右丞之一。
可北狄大军入主玄龙城后,侯元之听闻大君三年内大端并无挞伐中原的谋划,当即闯入万安宫,向射摩蠕蠕说明其中利害关系。
就算秣马厉兵,从长计议,也不是这个长法,岂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最后射摩蠕蠕笑着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依旧宽慰他,十年之内,定然越过长城,手握神器,叫万国来朝。
侯元之却自知劝说不动这位大君,这些年来他所有天马行空的诈谋奇计都是这位君主点头之后才会推行开来,虽然屡建奇功,成效卓著,但现在是谋国,需要的是金石之计、不拔之策。
大君看重的是脚踏实地、徐徐图之,跳脱不了一点。
他这个毒士若是还不知收敛,继续居功自傲,怕是祸来神昧,就要到了狡兔死了,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了。
从万安宫出来,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家伙也就彻底失了心气,五十知天命,他的身体早被北地的星霜荏苒给摧垮了,哪里还能再活十年?
别说是他,射摩蠕蠕的身体,能活十年?
听说新帝陈含玉登基之后,想起侯元之这一位卖国巨贼,倒也干脆利落,直接将其在国内的亲族连根拔起。
诛九族那一日,没曾想还有三百余人。
穷在闹市无人问的侯元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亲戚,现在都已株连,心中自然毫无波澜,就算诛他十族又如何?
他的脑袋不还是安稳地放在脖子上吗?
唯一有些惋惜的是听说连自家在江南道奉祀高、曾、祖、祢四世神主的四龛祠堂如今都已燔丧。
侯元之对此却不以为意,等他死后向列祖列宗赔罪去吧。
至于骂名,他什么时候在乎过?
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是真能杀人,但也只能杀青史留名之书上人,于现实的他不痛不痒,被戳脊梁骨又如何?
就像朔风吹不过长城,关内的积毁销骨又怎么传到关外呢?
甚至不如经年的风霜更磨人。
本就没有封侯拜将,自然也谈不上急流勇退的侯元之暂时回到钦天监中。
不过正已经不是那七品的五官灵台郎,而是当了个执牛耳的五品监正。
观象台上,已经老眼昏花的侯元之抬头望天,白天也有悬象,只是那些星斗太黯淡了,被太阳的光芒遮掩了。
不是他能透过纤云去搜罗那看不见的嘒彼星子,他的眼睛早看书看坏了,即便在星夜,也已经看不清楚星象。
还好悬象著明,莫大于日月,这两个更迭不停地大悬象,他还是能看见的。
如今才算名正言顺的国师铜山细海来到钦天监中,屏退众人。
他抬头看着高台上张目对日的老朋友,好意提醒道:“侯希白,对着太阳看什么?眼睛不要啦?”
侯元之字希白,号白秃。
人如其号,年过五十,已经是个华发稀疏的半秃小老儿了。
之前天符帝被俘的时候,大君阏氏为陈符生取了个污名,唤作秃小厮,这位可是有过跳脚,总觉得是被指桑骂槐了。
侯元之头也不回,语气疏离道:“国师大人,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