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终行冠礼守仁成人 静格青竹少年受苦(1 / 2)
一
弘治四年,王守仁二十岁。
按照家乡的习俗,男子二十岁即视为成年,需加冠、取表字。而在王家这样的大户里,王守仁的加冠礼要比旁人还要繁琐。
这天,王守仁一大早醒来,要照例开始晨读,可是他刚刚打开书幕僚陈望便进了来。
“守仁,还读书呢?”陈望笑道。
王守仁轻轻地皱了皱眉头,道:“晨读习惯一生不改。”
陈望道:“今日可是你的加冠之日。还得好生打扮收拾才是啊。”
王守仁摇摇头道:“陈叔,加冠日虽重要,但晨读之事却仍需坚持啊。”
陈望赞赏地点点头:“嗯,此举颇有王家之风。”
王守仁笑笑,又埋头看起了书。陈望见他镇定自若,心无旁骛,便也不好再打扰,悄悄地退了出去。
但陈望走后不久,乡亲们便陆陆续续进了王府道贺。
等太阳升到了正空,王家大院里已是坐满了人,王守仁穿着新衣站在院子中央,头发整整齐齐地扎好。他的身边站着松江提学张时敏和余姚县令刘承敬,吉时将至,仪式马上就举行了。
这时,一阵马蹄声从门外传来,随后一个人走进了王家大院。
王守仁抬头一看,来人是京城王家的父亲的幕僚李猛。李猛进了府院,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走上前去递给了王守仁,道:“令尊王翰林贺公子成人!”
王守仁行了礼,接过信,读了起来。
张时敏和王华是故交了。他低声问王守仁道:“信上何事?”
王守仁道:“父亲授我表字‘伯安’,今日起始。”
张时敏点点头:“家中长子,安境兴邦,字承‘守仁’。好字!”
王守仁这时有点兴奋了。听到来自京城父亲所起的表字,他心里清楚,父亲对他的期望其实还是入仕做官,为国出力。他能隐隐地感觉到父亲的支持。
仪式开始了。王守仁跪坐下来,同时作为长辈、松江府官员和王家好友的张时敏为王守仁戴上了成人冠,并郑重宣布:“王家守仁,年二十,今日成人加冠。父王华取表字‘伯安’。”
王守仁站起身,行礼道:“拜谢张提学、刘县令。”
该走的程序走过了,宾客们就开始吃吃喝喝了。
张时敏与王守仁同席,他见王守仁为人并不像王华那样谨小慎微,谈吐潇洒,颇有些祖父王伦的风采。而这少年却比先辈们更懂得接人待客的处事之道。
张时敏自言自语道:“龙山先生之才世间罕见,今观伯安之才,益胜其父也。”
又喝过了几杯酒,张时敏问王守仁道:“伯安,你天资聪颖,可曾想过考学啊?”
王守仁笑道:“实不相瞒,守仁正有此意。”
张时敏道:“我识人一生,并未有错看之人。你虽聪慧好学,然考学之事,却并非天才。”
王守仁其实还是有些赞同张时敏的话,心中却有些不服气:“何以见得?”
张时敏解释道:“如今三试之题,尽皆治国之道,又论八股之文,中者皆谨慎严治之人,非洒脱通达之士。我闻你倾心程朱理学,格物致知,此类并非考试所重。”
王守仁又问:“依提学之意,守仁是否应该考学?”
“该考。”张时敏道,“你考学非为做官,而为做人。”
听了这句话,王守仁大概明白了。他突然回想起祖父王伦的话,立功立德立言方能成三不朽,而这一切都必须达到“知行合一”才能完成。
是啊。读书只能成“知”,做官才能成“行”,原来这才是自己如此如此渴望做官的原因啊。王守仁脑念一转,而效命沙场为将和当圣贤仿佛也不再冲突了。
二
就在二十岁成年的那个秋天,王守仁参加了乡试。
乡试对于从小书香门第里长大的前任状元王华的儿子王守仁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十分轻松地在松江府的乡试中举,获得了会试的资格。这个消息传到京城,王华听说了大喜,他一直都认为儿子在考试方面一定会比自己更有前途。于是,王华兴致勃勃地写了一封家书给王守仁,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殷切期望,并让儿子回京准备会试。
但是,中举对于王守仁来说,并不像父亲眼中那样值得庆贺,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件事——在读了海量的朱熹的著作之后,王守仁下定了决心亲身践行格物致知。正在此时,他接到了父亲的来信。王守仁犹豫了,他既想回到京城的父亲身边广交名流,考取功名,又很希望能够留在老家余姚,专心地研究圣贤的学问。
权衡了再三,他决定回到京城,在准备会试的同时,继续钻研程朱理学。
于是三天之后,王守仁独身一人骑马离开了余姚,回到了京城。
牵着马从京城城门里走过,王守仁抬头看了看天,天空还是一样蔚蓝,可在绕了这一大圈之后,王守仁早已不是原来的王守仁了。
回到的京城的第二天,王守仁找来了之前的同学好友钱友同,并向他袒露了自己的想法。
钱友同在王守仁上次离开了京城之后一直闷闷不乐。他觉得这个王老弟是个有本事的人,在见到了王守仁之后表现出了十分欣喜的神色。
“伯安!我得叫你伯安啦!”钱友同笑道。
“我又何尝不是呢?铭臣?”王守仁也笑了。
“昔日一别,转眼我二人皆成人矣。”钱友同摇摇头道。
两人笑了笑,王守仁说出了他心中早已构想已久了的计划:“铭臣兄,我此次回来乃是特地为了会试,可还有些其他安排。”
钱友同早就想到了这小子一定还有与功名无关的想法,而且他十分愿意和王守仁去干这些事情,这让他感到自己的人生十分充实和有意义。
“你可读过朱子‘格物’之学?”王守仁问。
钱友同自己本身也十分喜好读书,虽然先生从来没有给他讲过关于这方面的学问,但是他自己也大致了解朱熹的学说,再说就算从未涉及,从王守仁寄给他的信里他也能略知一二。
“大略有过耳闻。”他说。
王守仁笑道:“铭臣兄真乃我知己也。关于‘格物致知’,我神往之。此次返京,愿亲身实践。”
钱友同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暗想这小兄弟的学问已经达到一定深度了。但他听着这话,心潮还澎湃了起来:“甚善!愚兄愿与伯安共同践行!”
王守仁也激动道:“‘格物’乃格天下之物!朱子曰:‘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所以,我等若格物,定可随意选择万物之一即可。”
“那所格何物啊?”钱友同问。
王守仁仔细想了想,道:“我祖父酷好青竹,所以我家宅院里遍地竹子。你我二人格竹如何?”
钱友同点头道:“甚好甚好!竹亦非平常之花,定包含天理!”
王守仁道:“既如此,明日辰时,相约我家格竹如何?”
钱友同的手与王守仁紧紧相握:“我定不爽约!”
三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和钱友同都仔细地梳洗打扮了一番。王守仁穿了一件青色的绸衣,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扎成发髻;而钱友同也是着装郑重,连胡子也修理地十分干净。
两人走到庭院里,在竹子前站住,互相对视了一眼,坐了下来。
王守仁细细地看着竹子。他发现竹子上有清晨薄薄的白霜,就像那纱丝般的尘土一样,轻轻地附在竹子的表面。王守仁想:原来这竹子好似庙堂,而薄霜好似百姓。当新的一天到来,白霜保护着竹子,却依附着竹子,这不正像每个王朝的最美好的早晨,君、官、民三者紧紧相依,相互依靠吗?
这时,早晨的第一束阳光射来,竹子上的白霜化成了水,顺着竹子那细微的肌理和丝丝的纤维向下流去,一直流到土地上。王守仁看着这一条条像露珠一样晶莹的细小的水流,猛然间推翻了先前的想法:不!这晨霜和竹子并不是庙堂和百姓!否则,当温暖的阳光射来,霜又怎会消失化成水呢?
王守仁不再坐得那么端正了。他用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眼前的这根竹子和射在它身上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