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前世:最后一年(1 / 2)
宫殿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太子桥松穿过花园走到殿前,正好与来送药的夏太医碰上。侍者脸上的焦急之色稍稍退去,为二人掀开门前挡风的厚帘子,请两位入内。
桥松低声询问太医:
“父亲的身体如何了?”
夏太医表情依然是熟悉的别人欠他八百万钱,什么都没说,只捧起手上的药碗稍作示意。
桥松一看那药,皱了皱眉:
“孤记得,父亲午间才用了一碗药?”
虽说二世陛下每日汤药不断,寻常时候是一日两顿、最近换季增加到了三顿,但再怎么,第三顿也该接近入睡的点再喝了。
现在才刚到傍晚,此时加喝一碗药,夜里不会还要再喝一碗吧?
众人都知道陛下不喜这些苦药汁,桥松当然更清楚。他不仅知道他爹讨厌药味和苦味,还知道对方更讨厌酸味和涩味。
很不幸的是,中药大多酸涩难吞。
许多没喝过中药的人会误以为药汤只是苦的,实则不然。有些药材清苦,有些却十分酸涩,药方复杂一些,味道就会让你尝尽酸甜苦辣。
一勺一勺地喝很遭罪是不是?感觉好像一口气灌完更舒服点?那你是没喝过难喝到大口灌下去就能让你立刻吐出来的药。
桥松曾经为父亲尝过,至今不愿再回想那个滋味。
夏太医解释了一句:
“臣半个时辰前来为陛下请脉时,发现午间用的药已经没什么效果了。”
所以换了新的药方,紧赶慢赶煎好,这时才送来。
他还额外安抚道:
“这碗药是按着新方煎出来的,效果应当不错。若是情况乐观的话,陛下明日只需喝一碗即可。”
就是说明天的三碗药或许可以减为一碗了,这是个好消息。
桥松的脸色这才好看不少:
“有劳太医了,父亲的身体还需你多多上心。”
夏太医也不和他客气,颔首示意之后,就趁热进了里间,去向陛下献药。
桥松没有跟进去。
侍者小心翼翼地扶着陛下,见他咳得狠了,忙伸手为他顺气。取来蜜水请陛下喝两口压一压,扶苏推开了。
瘦弱单薄的帝王披着厚厚的衣裳,唇色苍白如纸。才是深秋的天气,他却已经畏寒至此,屋内烧得暖融融的,让体健的人直冒汗。
夏太医熟练地将药碗递给宫人,让他们先去试毒。
自从多年前还是太子的陛下被六国余孽所害中毒之后,陛下所用的一切物品均需反复验过毒才能取用。
不仅是入口的食水,就连屋内陈设也要隔一段时间重新检查一遍,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始皇帝的魂魄就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儿子,可惜无人能够看见他。
扶苏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
“宫宴何时开始?”
侍者答道:
“还有一个时辰。”
扶苏颔首,一个时辰足够汤药发挥作用了,今日的宫宴他不必再缺席。
侍者实在没有忍住,劝谏道:
“陛下!您身体都这样了,宫宴便不要强求参与了吧!”
夏太医倒是很冷静地反驳:
“新药刚用时效果最佳,趁着这个时间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也免得后头受累。”
侍者对他怒目而视。
亏这人还是个太医呢,不知劝谏陛下爱惜身体,还在这里唱反调,实在可恶!
扶苏制止了侍者:
“朕有分寸。”
侍者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地侍奉陛下服药。
新药是一如既往的酸苦难言,扶苏面不改色,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喝完长出一口气,感叹了一句这次的药方比上个方子要酸不少。
夏太医只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是,陛下喝点蜜水压一压吧。”
寻常的药他还能为了陛下的口味着想,替换一些药材,把味道做得好下咽些。这个不成,这是吊命的药,一丝一厘的差错都不能有。
扶苏喝了一肚子药汤,哪里还喝得下去什么水。侍者很有眼力见地取来没有冲泡的蜜糖,挑了一勺喂给陛下。
浓郁到极致的甜味压下了舌尖的不适,扶苏嗜甜的毛病就是因为喝药落下的。
始皇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可惜摸不到,只能隔着空气假装摸一摸,权当是在安抚孩子了。
听闻父亲已经喝完药了,桥松才进来。先给父亲请过安,才问今日感觉可还好。
扶苏没什么精神地应了一声。
侍者壮着胆子去看太子,希冀太子能劝一劝陛下,不要强撑着参加宫宴。今日又不是什么大日子,距离过年还有一旬呢,这宫宴真就非参加不可?
桥松却不会质疑父亲的决定,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扶苏倒是主动问了:
“知道朕为何今日非要参加宫宴吗?”
桥松答道:
“正月初一的祭祀,父亲去不了。若今日的宫宴还不露面,便要传出您命不久矣的流言了。”
正月初一的祭祀非常重要,当年始皇帝在时从不假他人之手。便是后来扶苏继位,除了起初一两年身体实在撑不住才让年幼的太子代劳,其余时候都是扶苏自己上的。
最近扶苏明显感觉到身体不行了,哪怕用药吊命也很吃力。
新年的祭祀需要他在寒风中站很久,主持各种仪式,不是一两个时辰能结束的。为了自己的小命考虑,扶苏必须把重担交给儿子了。
平时大朝会,京中群臣不一定全都能来,至少要达到一定的品级。但是这种正月祭祀的大事,大小臣子几乎都会到场。
这就是为什么扶苏还要刻意强调一下“朕还活着”的原因,光上朝没用,他提前一旬举办了一个规模极大的宫宴。
今日当真是
旧药的药效不行了吗?
未必。
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大秦皇帝需要今天能够出席宴会,而且不露疲态。所以今日得改药方,提前换上还没产生耐药性的新药。
桥松看了一眼夏太医。
夏太医的脸上依然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就好像真的是恰好今日需要换药那般。
扶苏又咳嗽了两声。
咳完他接着说:
“今日和初一,不要露馅。”
他必须要让所有人都认为他身体无恙,之所以初一换人主持祭祀,完全是因为陛下想给太子更多的荣宠,是在巩固太子地位。
桥松眼里闪过一丝难过:
“是,父亲。”
从殿内出去之后,桥松特意等了等。等夏太医出门,把人叫到偏僻的地方,询问父亲的身体到底如何了,还能撑多久。
夏太医一点口风都不露:
“殿下为何有此疑问?陛下不是和寻常一样吗?”
桥松就知道会是这样,要不是不死心,他也不会试探这一句。
殿内。
扶苏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外面肯定很冷。”
等下前往宴饮的大殿,路上必然受冻。想着外头的寒气他就不愿出门,可这个门不得不出。
平日去上朝的路上,有连廊能走。天冷之后侍人们第一时间挂上了挡风的帘子,每日还会在连廊中燃上炭。
耗费大不是问题,陛下别受寒才最要紧。
可今日为了显得自己身体康健,扶苏得去寒冷的室外走一圈。
大殿再大也不可能坐下所有官员,有些小官实在坐不下,会在殿外等着面见圣颜。待拜见过陛下之后,才会被领去隔壁的偏殿用膳。
扶苏又拢了拢了身上的皮草披帛,戴上兜帽,只留一张脸接触空气,像个埋在被褥中的小可怜。
他有点想躺下,这样更暖和。
但是不行,一会儿宫宴快开始前他还得起身更衣。时间所剩不多,他怕躺下就起不来了,会睡过去。
侍者心疼得不行,给他拿了个暖手炉塞进被子里,让他抱着暖手。
扶苏咕哝了一句:
“要是阿父在就好了。”
阿父在的话,这么冷的天他就可以偷懒不去参加宴会。阿父会帮他和群臣解释,说太子受寒需要静养,任由他窝在殿内休息。
没爹的孩子日子也太难过了,唉。
始皇沉默地看着他。
扶苏只是苦中作乐地嘀咕一句,很快就振作起来。感觉身上有了力气,便让侍者替他更衣。
喝药闲聊耗费了两刻钟,距离宫宴只剩六刻钟了。他还要更衣,还要走到举办宴会的宫殿那里,这些都得花费时间。
侍者们将陛下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得益于这些年棉花的引进,保暖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棉衣搭配动物皮草,穿着舒适了许多。
扶苏身材单薄,这么套下来只是略显臃肿了些。再罩一个宽大的斗篷,遮掩住身上笨重厚实的东服,看起来就不那么畏寒了。
——健康的人怎么会如此畏寒呢?
扶苏将斗篷仔细拢好,遮住内里的东袄。
“走吧。”
侍者特意准备了撵车,可在车上用炭盆取暖。扶苏还额外抱了个羊皮缝制的热水袋,因为暖手炉比较小,暖不了多少地方,做大了又重得紧。
撵车提前抵达了大殿外,在偏僻处停留了一会儿。等快到点了,陛下才最后一个登场。
为了叫陛下多暖一会儿,车子一路驶过在殿外列阵等候的官吏,临近大殿的位置才停下。
期间侍者打开了左右的车窗,让周围臣子能看清楚陛下的状态。就是寒风从左右贯通,很快带走了车内的凉意。
扶苏冻得脸色泛白,幸而出门前抹了点胭脂遮盖,叫人看起来好像面色红润。
在寒风中缩头缩脑的官吏们看着陛下神色如常地越过他们,仿佛不冷的样子,不由羡慕起来。
有车架挡风就是舒坦啊!
车停后,扶苏动作略显僵硬地被侍者搀扶下来,一步步迈上台阶走入殿内。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殿中,侍者才下令众人免礼,可以去偏殿用席了。
大家精神一振,连呼陛下万岁。
大殿内倒是没什么风灌入了,但炭盆也燃得不旺。怕烧太热会热坏了众臣,总不能只顾陛下一人舒坦。
扶苏缓步走至上座:
“爱卿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主座后方有一屏风,本是装饰用的。如今屏风后头悄悄燃了些炭盆,有东西挡着别人都瞧不见。
扶苏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场宫宴没什么别的目的,就是给人看看他秦二世还活蹦乱跳。但对外不能这么说,得找个过得去的借口。
于是扶苏便说今年风调雨顺,四海升平。难得一年下来没有任何灾情,还遇到了罕见的五谷丰登之景,乃是大吉兆。
想来应是他这个皇帝当得不错,先祖们在天上庇佑着他。今年的好兆头就是先祖在对他进行嘉奖,承认了他的功绩,这才决定稍稍庆祝一下。
“朕统御天下已有十九载,夙兴夜寐,不曾懈怠。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已尽先帝之遗愿,方敢宴饮一番。诸卿与朕同殿而席,想来应不会再弹劾朕耽于享乐了。”
扶苏开了个玩笑活跃气氛。
但是臣子笑不出来。
是人吗?怎么这种时候还翻旧账呢?
之前因着扶苏偏好奢华的缘故,玄宸宫建得华丽繁复。他日常用度比之先王们也不知奢侈了多少,所以总被臣下规劝弹劾。
现在扶苏说“我勤勤恳恳干活十九年,这才敢举办一次这么大规模的宴会,你们不会还要骂我奢靡吧”,明显不是什么好话。
始皇瞥了一眼额头冒冷汗的几个臣下。
就是他们几个,整日吃饱了饭
闲的。
扶苏身体不好,不知能活几日,多享受一些又有何妨?
他能花钱也能挣钱,花的还不如挣来的九牛一毛,且也不搞什么特别烧钱的爱好和排场。便是骂他败家子,都骂不出来。
谁不知道始皇帝驾崩的时候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啊?国库远没有现在的一成充盈。
当然,这也和始皇没发现扶桑郡的金银矿、也没开发出丝绸之路有关。
父子俩术业有专攻,不知多少人幻想过要是始皇帝能多活二十年,届时陛下负责治理江山和开疆拓土,太子负责赚钱盈利和为民请命,大秦将会更加辉煌。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扶苏举起酒樽与群臣共饮,虽然他的樽中装的其实是蜜水。
无所谓,反正离得远他们看不出来。
二世陛下已经定下了本场宴饮的基调,会来事的臣子们当然是要跟着夸赞一番大秦盛世。拍马屁这个简单,只要陛下不开口破坏气氛,他们就能自觉主动地帮忙将宴饮的场子从头热到尾。
所以陛下最好不要说话,难得有场大宴别给大家找不痛快。
扶苏有点累了,确实不曾说话。
就是累也不妨碍他把桌上自己不爱吃的菜挨个赏给同样不爱吃的臣子,然后欣赏他们被迫谢恩和把菜吃干净的痛苦表情。
扶苏:快乐.jpg
这是宫宴上难得的快乐源泉了。
始皇看着他调皮的样子,心下稍安,又觉得可怜。
以前扶苏日日都能这么松快,现在只有偶然才能放松一下。平时都得端着二世皇帝的架子,叫人看到他的沉稳持重。
始皇看着坐下优秀的长孙,竟觉得扶苏若是直接退位去养病也未尝不可。大秦现今已经没什么隐患了,桥松可以代替父亲主持大局。
可,扶苏应该不会这么做。
他总担忧自己做得不够好,没叫父亲满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放任自己休息的,非要亲力亲为不可。
这场宫宴扶苏没像往日那样露个面就先一步离开了,而是硬生生撑到了宴会过半。
这时再表示自己倦了要离开,不仅不会惹人怀疑,还能给臣子留下一个“陛下今日确实心情不错、精神头也极好”的印象。
要是当真强撑到宫宴尾声,反而过犹不及,显得是故意做戏了。
此时殿外早已经没有臣子恭迎等候,撵车的车窗可以闭合,只留一条缝隙通风。炭盆里的热量不会被贯穿的风带走,扶苏坐进去之后也没觉得太冷。
他忽然就没那么迫切想回寝殿躺下了。
扶苏下达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命令:
“去章台宫。”
自从玄宸宫建好搬进来后,陛下已经许久没回章台宫。宫中还是往年的模样,一如始皇帝还在世那般。
扶苏走下撵车,站在树底下抬头看了一会儿。